第102章
作者:清歌一片      更新:2022-05-09 15:59      字數:3030
  霍世鈞終於道:“皇上,沒什麽別的理由。我殺他,出於私怨而已。”

  皇帝凝望著麵前這張年輕而平靜的麵孔,眉間慢慢爬上了一絲疲憊之色。

  “世鈞,說出來吧。朕知道你有雄心壯誌,朕……也需要你在我身側……”

  他的口氣,到了最後,甚至仿佛帶了一絲懇求之意。

  霍世鈞望著他,唇角慢慢浮出了一絲笑意,分不清是譏嘲,還是苦楚。

  “皇上,從前我不大想別的,也沒空讓我多想。這幾天到了這裏……”他四顧了下,“我倒是想了許多……”

  “皇上,你了解我,正如我了解你。你利用我,正如我也在你的寶座之下借勢助我騰達。但是這件事,我能說的,就是我已經殺了他,也不後悔,怎麽處置,全由皇上定奪。您若要戰,我披掛上陣。您若要殺,我的家人從此托付給皇上,我無怨言。”

  皇帝定了半晌,長長歎了口氣,神情蕭瑟。

  三天之後,經過大理寺、刑部、督察院三法司反複共審,提出一個又一個的方案,吵得臉紅脖子粗,辯論過一次又一次之後,最後提交禦前審裁,關於這一起殺人案件的判定,終於塵埃落定。

  永定王霍世鈞,恃寵生驕、言行乖僻、放誕不經,以致心智失常,酒後誤殺噠坦國瀚海王承宗。為示懲毖,削王號、貶庶民、流放崖州,未有皇命,永世不得返朝。承宗脫離使團,無明詔私潛入京,居心叵測,亦有過失。如今身既橫死,大元願重恤補償,以慰哀情。

  禦書房裏,大理寺卿袁東瑞、刑部尚書禹德、都察院都禦使張峰與內閣兩相齊齊俱在,屏聲斂氣等著景佑帝的朱批首肯。

  景佑帝盯著鋪陳在自己麵前的這張文書,手如千鈞之重,遲遲難以提筆。

  “陛下,卓立王爺一早又催逼。這一判決,乃是三法司最後的定斷,老臣與穆相也無二話,請陛下盡快定奪。”

  鍾一白見狀,恭謹出言提醒。

  景佑帝的目光掃過此刻立於自己禦案前的一幹臣子。

  他若是力壓朝堂言論保住了霍世鈞,接踵而來的必定就是噠坦與西羌如無底洞般的政治訛詐。如果被拒,極有可能就是新的聯合發難或者戰事。到時候,就算有霍世鈞這樣的幹將,他也不敢保證能夠速戰速決。一旦戰事曠日持久,則必定民怨沸騰,國體不穩,到時局麵更難收拾。

  他固然是天子,但有時候,天子也無法隨心所欲。

  忽然,執事太監躬身而入,道:“啟稟陛下,永定王妃候在外求見。”

  景佑帝手一頓,這一瞬間,他竟錯想成了葉明華,隻很快便頓悟過來,道:“可說是何事?”

  太監道:“王妃稱來稟王爺殺人緣由。”

  禦書房裏氣氛頓變。鍾一白臉色微微一沉,穆懷遠卻暗喜,立刻道:“皇上,定案須有清楚緣由。此裁書中卻語焉不詳,恐難服眾。王妃既知曉,何不請她敘說一番?”

  景佑帝道:“叫她進來。”太監諾聲而出。

  善水著了那身數月前才隨冊封金冊金印一道而下的大服,隨了太監的引導,步入禦書房內。

  “柔兒,今日令你蒙受這等恥辱,全是我之過。作為你的丈夫,我隻能以此向你謝罪。我做了這事,必不能全身而退,但絕不致死,無論置於何境,我都能處之。但有一點,我不願把你卷涉進去,所以這事,對誰都不要提。明白我的意思嗎?”

  這是霍世鈞殺人的那一晚,將她送回王府,自己隨後至的宗人府官員離去前,對她說的最後一句話。

  善水自然明白他的意思。所以這三天裏,當焦惶不安的葉王妃數次向她問訊發生此變的原因之時,她一直緘默不語。直到今天,她從霍雲臣口中得知,孟永光傳來了消息,三法司最後定案,可能要將他削王流放時,她終於坐不住了。

  作為他的妻,和他榮損與共,這一點她完全可以坦然麵對,但削為平民流放至孤懸海外邊陲蠻荒的偏安之地崖州,這對於霍世鈞那樣一個有著勃勃野心的人來說,不啻雄鷹折翅猛虎入籠。說出真相,她的名節必定受損,但與霍世鈞即將被改道的命運相比,這在她看來,顯得微不足道。

  善水在各異目光的注視之下,到了禦前,恭敬下跪見禮,平身而起後,道:“陛下,我鬥膽求見,是為永定王一案前來釋疑。他為何殺人,我最清楚。”

  “事情因我而起。”

  她深吸口氣,這樣說道。

  眾人神色隨了她這一句話,立刻各異,緊緊盯著她。

  “你說。”

  皇帝和顏悅色道。

  善水把前因後果說了一遍,最後道:“承宗擄我至飛仙樓,意欲辱我,少衡這才失手殺了他的。隻他顧念我的名聲,不願將我牽扯進去,這才一力承擔。事既至此,我又豈能讓他空擔罪名?”

  穆懷遠勃然大怒,“豈有此理!承宗竟敢欺辱堂堂永定王妃,行此大惡,死有餘辜!永定王此舉,行正立端,何罪之有?”禹德同聲應和。

  鍾一白望了大理寺卿袁東瑞一眼,咳一聲,道:“陛下,王妃所言,自然句句屬實。隻老臣以為,若就這樣單憑王妃一麵之辭便定了案,恐怕難叫噠坦人心服口服,畢竟,承宗已死,人死,便無對證……”

  袁東瑞接口道:“陛下,鍾相所言不無道理。臣親審此案,因事幹重大,不敢馬虎。先是傳訊過飛仙樓的鴇母。據鴇母說,那層樓有單獨直通後門的樓梯走道,被承宗重金包下後,叫她不用多管閑事。鴇母見錢眼開自然照辦,所以當夜對屋裏到底出了何事絲毫不曉。臣又問過北城司指揮羅北燕,據他說,當時安陽王也在場,並且入了內室。當時情況如何,安陽王應該清楚,隻臣卻未聽他提及過此事。”

  皇帝眉頭緊鎖,道:“把安陽王傳來。”

  霍世瑜進來的時候,善水看向他,見他目光直視前方,神色平靜,心中忽然掠過了一絲不安。

  “世瑜,當日你也在,裏頭到底發生了什麽?你有沒有見到永定王妃?從實說來。”

  皇帝盯著霍世瑜,一字一字地問道,目光裏隱隱含了一種威迫。

  霍世瑜看了一眼善水,轉過了頭,用低沉卻清晰的聲音道:“父皇,當時我進去時,隻看到堂兄與承宗二人,並未見到永定王妃在裏頭。”

  空氣凝固了,靜得善水幾乎能聽到自己心髒撞擊胸腔時發出的蓬蓬之聲。她盯著霍世瑜,見他說完了話,神色依然平靜,連眼睛都沒眨一下,隻是稍稍垂下眼皮,望著他麵前幾步之外禦案之上的那麵珊瑚筆架。

  “都退下去。世瑜,你留下。”

  最後,皇帝這樣令道。

  人魚貫而出,寬軒的禦書房裏,終於隻剩這一對天家父子了。

  皇帝盯著站在自己的兒子,見他神色依然平靜,目光裏看不到對自己絲毫的畏懼,終於忍不住心中雷霆,猛地抓起手邊的一隻白玉鎮紙,朝他麵門直直的砸了過去。

  霍世瑜沒有躲避,任由那隻冰冷堅硬的石頭砸向自己,一陣疼痛過後,他感覺到一股熱流沿他麵門汩汩而下,知道自己額頭被砸破了。

  “孽子!你這個吃裏扒外的孽子!朕養你何用!”

  他看著自己那個著了明黃龍袍的父親一臉憤怒地用手指戳著自己,伸手用衣袖擦去已經彌漫住視線的血。

  “父皇,在你心裏,兒臣還是不是你的兒子?”

  他的眼中滿是濃重的悲傷。

  景佑帝猛地一拍禦案,喝道:“孽子,你想反天不成!”

  霍世瑜慢慢跪了下去,道:“父皇,我知道我剛才那樣說,悖逆了你的心意,並且,兒臣確實也是在撒謊。兒臣不孝,兒臣有罪,隻是父皇,兒臣卻有話要說,但請父皇給兒臣這個機會,等說完了話,兒臣死而無憾!”

  景佑帝死死盯著他,剛才因了盛怒緊緊捏起的拳慢慢地鬆了下來,坐回了龍椅之上。

  霍世瑜朝他重重地叩了個頭,直起身,道:“父皇,我叫您一聲父皇,因您是我的父親,也是我的皇帝。不論是做您的兒子還是臣子,世瑜的忠心赤膽天地可鑒。世瑜還小時,就一直在努力,努力想要成為父皇眼中最優秀的兒子,讓父皇看到兒臣時,眼中能有讚賞與驕傲。可是父皇,不管我怎樣努力,從小到大,我在您眼中永遠都比不過我的堂兄。我知道我不及他,但父皇,兒臣才是您的親兒子啊!僅僅隻是因為我的母家姓鍾,您不願多看我,所以您也看不到我的努力與誠心,我是您的嫡長子,終有一天,我卻要因為我無法選擇的母姓而遭世人恥笑。父皇,您覺得這樣對我公平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