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8章
作者:清歌一片      更新:2022-05-09 15:59      字數:2973
  這一年的秋雨,比往常的任何一年都要來得纏綿陰涼,就算沒有雨,天幕也總是低垂著雲靄,洛京裏的人已經好些天沒有聞到過幹冽的秋日氣息了。長春閣外的庭院裏,此刻秋意也正濃泛。牡丹圃的枝葉衰敗落殘,連那幾株往年開得繁鬧的大桂樹,今秋的香仿佛也褪得早,枝葉中隻有零落的細碎白花可見,樹下倒是鋪了滿地的殘花。

  善水深深呼吸一口氣,喉嚨與吸入空氣的肺裏,就像有一隻涼潤的手摸過,說不出來的一種感覺。

  她往回走,在走廊的一個拐角處時,停了腳步。

  數十步外,霍熙玉正站在張若鬆的麵前,堵住了他的去路。

  霍熙玉是背對著的,所以善水看不到她的臉,隻能依稀聽到她的聲音。卻因了隔得遠,也並不曾聽清。她隻看到麵向自己的張若鬆。他正皺眉望著他對麵的那個少女,糅雜著男人穩重與少年青蔥的一張麵龐之上,驚詫溢於言表。

  霍熙玉仿佛說完了話,很快就走了,背影挺得筆直,頭顱微微翹著,帶了她當有的公主驕傲。張若鬆扭頭看了她背影片刻,轉過臉時,善水在他眉目間,捕捉到了一種無奈與沮喪,以及,隱忍的憤怒。

  他終於朝著善水的方向慢慢行來,頭卻微微低著,心事仿佛很重,甚至連到了善水的麵前也未覺察,直到兩人不過相隔數步,這才意識到麵前有人,猛地抬頭。

  善水朝他微微一笑,叫道:“張世兄。”

  張若鬆方才麵上的沉鬱情緒立刻消失了,也回她一個溫煦的笑容,道:“世妹。”

  這幾個月,因為太後病情的緣故,兩人時常有碰麵,雖則都有旁人在場,但也有個好,就是遇到現在這樣的偶遇,比起從前便自然多了,不止善水,張若鬆也是如此。

  善水道:“我見太後這些日,精神好了許多,往後會越來越好吧?”

  提及自己的病人,張若鬆的神情立刻恢複了醫生的嚴肅,略微躊躇,低聲道:“她的病症出自內裏,先前並無征兆,發出來時已晚……就看是什麽時候了……”

  他說得隱晦,卻又淺顯。善水明白了,心微微一縮,腦海裏浮現出第一次見到那位老太太時的情景。

  那時候,她是個威嚴的老嫗,而自己,還新嫁為人婦,對霍家和自己的丈夫,以及身邊的一切都還懵懵懂懂……

  她對這位深居長春閣裏的老嫗,來不及培養出什麽深厚的感情。但是聽到這樣的話從醫生口中說出,知道曾經鮮活的一個人,很快就要像牡丹圃中老朽的枯枝那樣,來年春信也再無芽蕊了,心裏的那種淒涼,還是如水一般,慢慢地彌漫了上來。

  她無聲地歎了一聲,略微點頭,正要繼續往前行,想起先前霍熙玉離去後他的表情,終於還是忍不住,輕聲又問一句:“我小姑……她還和從前一樣?”

  張若鬆的表情立刻變得狼狽起來,臉微微發紅,躲閃著她的注視,倉促道了一聲“我還有事”,低頭匆匆便擦肩而去。

  善水想了下,也沒回頭,正要邁步,忽然聽見身後他的聲音傳來,低沉,堅定,又似有種難以言明的惆悵。

  他說:“世妹,等這裏的事一了,我就會出京遊曆。往後你多保重。”

  善水猛地回頭,見他已經大步而去,暗青色的身影拐過廊角,很快便消失在了她的視線之中。

  善水愣怔了片刻。

  他仿佛回答了自己的話,又仿佛,隻是在向自己告別而已。

  朝遊碧海而暮宿棲梧。

  他若是真的決意如此了,這何嚐又不是一種新的人生?

  三天之後,大元與噠坦的議和在吵吵嚷嚷與相互探觸對方底線的談判桌上,終於落下了帷幕。

  噠坦的這次南侵,除了受承宗的煽動,可汗自然也有自己的目的,他想進行一次物資掠奪與政治訛詐,因為計劃受大挫,不但勝利無望,反倒連丟自己的地盤,這才不得已先提出議和。現在,作為戰敗國的一方,噠坦最後同意以涼山為界,將本已實際歸屬噠坦治下的數百裏山南之地劃歸大元,每年進貢良馬千匹。作為饋致,大元歸還先前攻占的城池,同意用對方急需的香料茶葉瓷器稻米等物交換羊馬駱駝等牲畜,又約定沿邊州軍各守疆界,兩地人戶不得交侵,最後一致表示願修睦鄰友好,永不再互侵。

  兩國之間,談判桌上,這最後一條,完全就是一紙空文,是或不是,全由當政者說了算,誰都明白這一點。但能達成這樣一場雙方都能勉強接受的盟約,至少在近期的將來,可以預見將息幹戈,也算是一樁極大的美事。所以次日,景佑帝在文德殿中賜下長宴,一是慶賀功德圓滿,二為噠坦使團明日啟程餞行。

  這樣的場合,霍世鈞自然避無可避,必定是要列位的。筵席之中,承宗就坐於對麵他的王叔之下,兩人四目相對之時,霍世鈞神情冷漠,目光陰沉,承宗嘴角略微含了絲冷笑,顧盼倨傲。

  次日,又是一個陰雨天。穆太後昨夜病情突然複發,岌岌可危,王妃與皇後等人要夜守長春閣,霍熙玉也留宿宮中。

  到了傍晚時分,雨不但沒停,反而轉為滂沱之勢,善水獨自回去。出了南宮門時,透過銀亮的雨幕,看到有個緇黑身影撐了把烏油紙傘,正是霍世鈞,頗有些意外。

  霍世鈞看見了她,示意她等在宮門前高高挑出的簷下,自己朝她大步而來,靴履在地上踏出朵朵飛濺的水花,一直到了她身前,探身遞過了傘,笑道:“噠坦人滾了,我來接你回家。”

  霍世鈞撐傘送她至馬車旁,扶她上去了,把傘遞給邊上侍從,隨她登車,兩人並肩靠坐於廂壁裏側。

  已近傍晚,又逢雨天,車廂裏光線黯淡。外頭的雨聲沙沙不絕,車廂裏兩人都沒說話。善水覺到略微的疲憊,闔上眼睛,便把頭靠在了他的肩上。霍世鈞伸手過來,包握住她的一隻手,帶著放到了自己的腿上,闊大的袖擺自然垂下,遮擋住了兩人的手。許是無意的動作,善水覺他拇指指腹來回輕撫自己手背上的一塊皮膚,單調,卻似帶了種叫人心安的力量。

  馬車剛駛出去沒片刻,雨幕裏忽然追趕上一騎快馬,很快到了近前。

  善水覺到身下馬車緩了下來,睜開眼,聽見外頭傳來霍雲臣的聲音,“王爺,有件事……”

  雨聲中,他的聲音停了下來,似乎在猶豫。

  霍世鈞問道:“什麽事?”

  “可否請王爺出來……”

  霍世鈞看了善水一眼,見她看著自己,便道:“什麽話,直說就是!”

  馬車外的霍雲臣一身蓑衣,頭戴雨笠,無奈道:“方才被我派去遣送楚姑娘的人趕了回來,說她突然不肯走了,要見王爺一麵。”

  霍世鈞方才其實已經隱約猜到與楚惜之有關,神色間浮出了一絲薄怒,“這種事也要我再說一遍?不見!”

  霍雲臣躊躇了下,又道:“她人此刻就在城東洛水畔的賦橋上,說要見王爺最後一麵,見了便走。王爺若不去,她就要跳江。”頓了下,又補一句,“聽說她情緒躁亂,不許旁人靠近,稍近一步就要跳下。旁人也做不了主,沒奈何,這才來問王爺的意思。”

  霍世鈞臉色沉了下去,眉頭緊鎖,看了眼善水,欲言又止。

  善水道:“你去吧。萬一是真的呢,人命關天。”

  霍世鈞神色仿似鬆了些,隨即又擠出一絲勉強的笑,道:“柔兒,我去看下。送走她了,立馬就回來。”

  “唔。”

  善水淡淡應了一句。

  霍世鈞用力握了下她的那隻手,起身下去,吩咐霍雲臣護送善水回府,自己接過近旁另個侍衛脫下的蓑衣雨笠,翻身上馬離去。

  善水聽著馬蹄之聲漸消,唇邊慢慢浮出一絲冷笑。

  她其實看出來了,他就等著她開口讓他去。他也算準了她一定會開口。

  楚惜之的故鄉在桂州,每一個去往那向的人,離開洛京的時候,都要經過這座曾留下無數傷別詞賦的古橋。它高高架於湯湯洛水之上,遠望就象一彎長虹,過了橋,洛京就被遺於身後,送別的人也會止步於此。而現在,天快黑了,楚惜之卻立在拱橋的頂,手緊緊抓住橋欄上的憑頂,任由風雨抽襲她薄弱的身子,與立在橋頭奉命護送她的侍衛們對峙著。身上衣衫早濕透了,緊緊地貼在她的身上。風吹得她的身子搖搖晃晃,仿佛風雨中的菱枝,又似一不小心,人就會化作一張紙飄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