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作者:清歌一片      更新:2022-05-09 15:58      字數:2846
  那男子很快便也注意到了前頭幾十步外平崗上站著的兩個人。目光飛快掠過正與他相對的善水,再轉向霍世瑜的背影時,眉稍稍一挑,原本沒什麽表情的一張臉露出了絲訝異,仿似認出他,很快,他的目光便再次轉到善水臉上,停駐了幾秒。

  日光正從頂照在他棱角分明的臉上,令眉骨在雙眼處投下一片暗影。善水看不清他此時的眼神。

  霍世瑜也立刻覺察到了身後有人行近,轉過頭去,也是一愣,與那男子對視片刻。

  那黑衣男子不再看善水。仿佛躊躇了下,終於還是停住腳步。

  善水看了出來,這兩人相識。

  自己要說的話已經說了,也隻能說到這地步。至於這突然出現的男人是誰,和她幹係不大。再留下也沒必要,抬腳便往自己原本要去的那條小徑而去。白筠神色緊張地跟了上來。

  與那年輕男人越來越近。相對要路過之時,善水見他的目光再次落到自己臉上。這次看清了,帶著絲刀鋒般的銳利和審視。

  她並不緊張,隻是平靜地從他身畔而過。

  白筠緊走幾步,終於趕上了她。她扶住善水的時候,善水感覺到她手心發涼。

  “回去了,這事不要說。”

  終於下到山腳,後禪院的水牆黑瓦在竹叢裏露出一爿角落的時候,善水這樣吩咐了一聲白筠。

  白筠點頭。神色間的不安尚未消盡。

  霍世瑜的目光一直追隨著前方小徑上的那個背影。直到那抹娟秀的鬆石綠沒入周圍的濃綠之中,再也看不到了,才依依收回目光,轉向對麵那個正朝自己大步而來的男人,雙唇微微抿起,臉色有些僵凝,一動不動。

  此人正是霍世鈞,字少衡。永定王府的世子,也是他的堂兄。

  霍世鈞仿似並不在意這位才十八歲的堂弟的態度。待那綠衣少女從自己身畔過後,便朝霍世瑜大步而來,到了近前七八步外的地方才緩下腳步,朝他略微點頭,叫了聲“紫珍”。聲音不揚不抑,平淡無波。

  霍世瑜終於勉強一笑,回了聲“堂哥”,道:“你不是去了遂州藩鎮威塞軍處?這麽快便回了?”

  霍世鈞道:“事情算順利,所以未多耽擱。回來聽家人說我母親這幾日身子不適,順道便來探望了,這就回去。你是隨我一道入城,還是有事未完要留下?”話裏,竟絲毫未提及剛才見到的那一幕。

  霍世瑜略有些尷尬。

  他是德宗的長子,洛京裏最顯貴的少年人物,公卿子弟以他馬首是瞻。但是在這個大了自己不過四歲的堂兄麵前,他總覺得全身上下從頭到腳,竟沒一處是自在的。

  這種別扭從小時,這位堂兄被自己父皇接入宮中教養之時便開始了。直到後來漸大,十八歲的他在漠北臨危執掌帥印絕殺噠坦之後,他的別扭更甚了。

  盡管那一年他才十四歲。但少年人的心裏,那種濃重的失落卻深深籠罩,揮之不去。

  “他天生就是你的敵手。你若不提防,他總有一天會奪去原本屬於你的東西。”

  他的母親,懿德宮的鍾皇後,在他還懵懂的時候就對他說過這樣的話。隨了年齡漸長,他開始慢慢明白自己母親話裏的意思。

  至少,他已經奪去了父親投在自己身上的目光。兩個人並肩站於禦書房那張檀木龍案之前的時候,父親看著他的時刻永遠都會比看自己多。

  他好像一直處於一種尷尬的微妙境地裏,所以下意識地也不願與他在同一場合出現。隻是沒想到現在,兩人竟會在此這樣遇到。

  “我知道嬸子在此清修,曉得她不願見客,所以也不敢打擾,”霍世瑜恢複了常色,看著自己的堂兄說道,“這裏清幽,我還想再逗留下。堂哥有事盡管先去。”

  霍世鈞也未多話,隻挽了下掌中馬鞭,略微點頭,便與他擦肩而過,朝著山門方向繼續行去,黑色身影很快被濃蔭吞沒。

  霍世瑜佇立原地不動,微微出神,山風撲打他的衣角,獵獵作聲,他卻渾然未覺。

  善水回了後禪院自己所住的院落中,洗頭洗澡換了衣衫,坐在鏡前讓林氏和白筠替自己梳頭的時候,林氏忽然想了起來,道:“方才瞧見裏頭那位夫人竟出了院,仿似去見什麽客。雖不過片刻便回了,瞧著她臉上卻有了絲喜色,真是難得。”

  因這是女香客所住的院落,怕衝撞了別家的,所以前頭還專門設了清靜的客室,有男客來尋的話,這裏的使喚婆子便會來通傳。

  善水立刻便想到了剛才偶遇的那黑衣男人。隻是現在她的心思全被霍世瑜的癡纏所占,也沒多留意林氏的話,隻隨口應了一聲。

  林氏拿犀角梳,替善水輕輕梳理一頭濃密黑亮的秀發,讚道:“姑娘這頭發養得真好。又鬆又軟,摸到手心都似打滑了去。”讚了幾句,見善水仿似心不在焉,一邊的白筠也悶悶不語,以為是被登山過累給鬧的,又念叨著叫往後別去,梳好了頭,瞧著也快正午了,便出去打發雨晴去取飯食。

  善水原本覺著那霍世瑜與自己不過萍水一遇,她稱病躲到這裏,過些時日,他想來也就會斷了念頭。沒想到今日竟追到此處截住自己。細細想著他今日的言行,心中有些煩惱。前些天的鬆快早消失得無影無蹤。

  自己的名字雖已從花名冊裏勾除。但他若真不撒手,別說自己原本就是秀女,就算不是秀女,他求來一道旨意,自己也就隻能乖乖打包出嫁。現在不用林氏再念叨,讓她再去爬山她也沒興致了。算著父親後日正好是月底休沐,會來看自己,隻能到時再與他商議,看有無對策。

  若真躲避不了。對方是天家貴胄,她為臣女,再不願也隻能受下這在旁人眼中的大富大貴。但現在,事情既然還沒到最後,叫她坐以待斃,總是不甘心的。

  善水不去爬山了,白日隻在屋裏看書做針線,更沒心思去與裏麵那對主仆走動。對方這兩日恰也未再來尋。到了月底這日,薛笠果然過來了。善水等他陪著因果大師敘話,身邊隻剩自己父女二人的時候,把前日霍世瑜過來的事說了。

  薛笠登時眉頭緊鎖。沉吟片刻,道自己再去尋霍世瑜便匆匆而去。次日五月初一一早,正忐忑等待家中消息的時候,那紅英竟笑吟吟過來告辭了,道夫人要歸家去。

  畢竟處過些日子,也算相識一場。善水收拾起心情,笑臉送那主仆二人到山門前。見一四五十歲大管家模樣的男子領了數個漢子恭謹來接,目送她登上一頂蒙了青緞氈頂的闊大軟轎下山而去。回味她上轎前輕拍自己手背,微微含笑,若有話說,最後卻又未說的神態,心中倒是費解了半晌。

  永定王府在城北的開化門內,靠近皇城。占地廣闊,算上後苑林池,高森圍牆綿延數裏,除去皇宮,洛京中再無哪家豪門宅邸能與之相較。

  當年先皇賜下這闊大宅邸,是寄望這個自幼體弱的兒子能子嗣繁衍。怎奈他仍早去,隻留一子一女。如今房宇雖廣闊連綿,隻一年裏的大多時候裏,除了王妃和世子郡主所住之地有些人氣外,其餘各處,不過是春日閑花寂寂落,秋時丹桂空飄香而已。

  紅英扶了葉王妃從馬車下來,早在大門前一字排開等候的家人立刻來接。王妃往平日住的青蓮堂去時,大管家霍魚興一旁跟隨,小心解釋道:“世子一早上朝,雖未能親自去接王妃,卻特意吩咐我路上小心。且回時,應會將公主從太後處一道接回。”

  兒子今天雖沒親自去接自己,但他前日一歸京,知道自己身體不適,連風塵都未洗去便趕至普修寺探望。雖見麵時也沒多話,不過問了幾句安康,寥寥應數句問話後便匆匆離去。這也足令王妃覺到慰懷了。所以此刻隻問了幾句女兒所住的玲瓏山房情況,聽到說早備妥諸物,隻等公主回來,微微點頭便不再說話。回了佛堂,第一件事便命紅英將帶回的那觀音繡像懸於壁上,案前供奉清露鮮果,拜畢,自己坐於平日抄讀佛經的矮榻之上,凝視嫋嫋香煙中的觀音慈容,靜默出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