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作者:清歌一片      更新:2022-05-09 15:58      字數:2908
  文氏坐在車裏,善水正把頭伏在母親膝上。聽到車外一陣如風馬蹄聲過,文氏摸了下善水的頭發,自言自語道:“從前隻遠遠見過這安陽王一兩回,聽人說他並不自傲身份,頗會禮賢下士。今日一見,果然名不虛傳。受了他的幫,還馬之時不好孤零零隻牽了馬回去,總要備份禮。隻他這樣的人物,尋常的也拿不出手,送什麽倒有得想了……”

  善水閉目不語,任文氏絮叨,也未搭話,心裏隻是沮喪。

  今天出門前,真的該翻下黃曆。先是遇到自家那哥哥做的一件鬧心事,現在又差點摔斷脖子。不止後腦勺還針紮樣的疼,剛上車時還發現連手心膝蓋都蹭破了皮滲著血絲。

  血光之災啊……她心裏哀嚎一聲。記得從小到大,她就穩穩當當,連走路也沒摔過一跤。今天卻忽然這樣跌個大跟鬥。莫非預示著自己往後有大變故?趕緊的,回去了洗個柚葉水的澡,驅驅黴氣才放心。

  洛京的格局,四四方方,端端正正。東西南北各三個門,統共十二門。正北是宮城與皇城。皇城的承天門外,依次分布中書省、六部、五寺、督察、翰林等等朝苑,附近星羅棋布著王侯府邸與朝臣家宅,下去東市西市,再過去,就是密密麻麻的這座皇城裏的平民家宅。一般而言,越是權高位重者,宅邸自然越靠近皇城。

  薛家世代書香滿門清貴,家資比起小門百姓自然貴格許多,但與權焰熏天的豪門相比,卻差了不止幾個頭。薛家就在城東春暉門一帶的寧永街上。這一爿的宅邸,沒王府候邸那樣占地連綿煊赫逼人,多是帶了個小園子的幾進房宇,散住著像薛家這樣不上不下位列中遊的官家。

  張家的馬車一開始在前,並未覺察後麵出的情況,直到入了正南的明德門進城,驅車到了寧永街口,張夫人要與文氏告別停下馬車時,才曉得了這事情。一陣問察過後,急急忙忙要往自家去,說讓丈夫來給看下。

  張青是太醫院首官,醫道高深。文氏忙道謝。

  善水方才這一摔,確實不算輕。後腦血口雖早凝固了,腦殼到現在卻還有些疼,至於手肘膝處擦破,那就是毛毛雨了。被攙著回到自己屋子,連已髒汙的外出衣裳也沒換下便令躺下。小時哺她的乳母林氏與另個貼身服侍的丫頭雨晴見了也嚇得不輕,忙打來溫水,文氏親自絞了帕子,卷起她衣袖裙擺,見原本吹彈得破的雪樣嬌嫩肌膚上斜斜擦痕數片,滲出的血絲裏還混著細泥沙,端的是觸目驚心。心疼得自責不已,小心替她擦去血汙。

  張家與薛家住得不遠。善水安頓好後沒片刻,張夫人便攜正休沐在家的丈夫張青到了。因張青是太醫,又是長輩,兩家也熟,診看時便不用拉那什麽勞什子的屏障。腿上臂膀自然沒看,望了眼擦破的手心,心中便有數。隻細細查看她磕破的後腦,所幸不過指甲蓋大。留了藥膏與一匣子紫金安神丸,說藥丸能驅這摔傷後的頭風疼痛,叫臥榻安養數日,應該就會無事了。文氏連聲道謝,送走他夫婦二人。回來自然又是一番忙碌。

  善水擦了藥,吃了丸,也換了身幹淨的素羅軟袍躺下,文氏又再三叮囑白筠雨晴小心伺候,這才與林氏等離去。

  薛英傍晚時才趕在父親前回了家。聽說善水摔下馬車,唬了一跳,忙趕到了她住的院探看。

  大約由於前輩子年紀輕輕殫精竭慮過勞死的慘痛教訓,善水活這一輩子,給自己定的目標就是清靜加無為,當個徹徹底底的薛笠女兒。凡是出挑出格的事,一概堅決不做。除了用心練習女紅、向母親文氏學做一個合乎規矩的大家閨秀和掌日後中饋這兩件事,那些撫弦繪畫作詩賦曲之類的才藝方麵,從沒刻意想要如何,過得去就行。當然她更有自知之明,就以她那點藝術細胞,身邊就算有薛父這樣的良師,再蹦躂十輩子也不可能拔尖,所以還是趁早省省力氣為好。本來一路順風順水,她現在就隻等著嫁給張若鬆這個完全符合她心意的青年了。但是今天,薛英這樣的莽撞舉動,已經觸及了她的底線。一個不好就要毀損她的閨譽、打亂她的計劃,甚至妨礙她的下半輩子。自然不能聽之任之。所以一聽說他來看自己,顧不得頭還有些痛,起身整好了衣服坐等。

  因是親兄妹,二人自小也親近,自然沒那麽多避諱。薛英聽到白筠來請,忙跟著入了她屋子。屏退了人,見她端坐在桌案旁沉著臉,趕忙從懷裏掏出一串新買的八寶琉璃珠,遞到她麵前笑嘻嘻道:“妹妹瞧瞧,好不好看?哥哥剛特意從老瑞麟給你買的。掌櫃的說是最新到的海貨,新鮮的緊。”

  老瑞麟是京中最有名的珠寶鋪,無人不知。善水看都不看一眼,隻是打量起站自己麵前的薛英。

  薛英相貌堂堂,五官俊秀,頗得薛笠的輪廓。隻可惜沒遺傳來半點探花父親的儒雅雋疏,眉宇顯得略有局促。

  “我臉上長花了?”

  薛英被她看得不安,摸了下臉。

  善水收了目光,哼一聲道:“我往後可再不敢再隨隨便便接哥哥你的東西。誰知道到底是你從哪隻手裏接來的?”

  薛英也曉得自己今天這舉動得罪了妹妹,為討好她,這才特意去買了東西才回家。現在見她絲毫不領情,叫屈道:“我的親妹子喲,哥哥我今天確實是混了些。可這手串真是我自個兒買的。還費了大半個月的例錢。我要有一句謊,叫我遭五雷轟頂。”

  善水見他神情不似有假,料想也不至於再大膽到還敢私下替人授受。卻也沒接過。隻臉色稍緩了些,道:“哥哥,你的心思不在學業,整日與那些人廝混,我做妹妹的不好多說什麽。你是快要成家的人了,斤兩自己應該掂得清。隻你不該把主意動到我的頭上。今日這樣的事,若傳了出去,我大不了被人背後說道,也沒什麽。隻往後別人怎麽看我家?你讓爹怎麽去麵他的同僚?”

  薛英也是有些後悔自己今日的孟浪。被小他兩歲的妹妹這樣說,臉漲得通紅,一時竟反駁不出來。心裏卻又不甘心。愣了片刻,終於咬牙道:“是,我曉得我讓你失望。咱爹是當世大儒,連皇上都敬他三分。我是爹的兒子,我若金榜題名,人人覺得那是應該。我若屢考不中,那就是天大的笑話。可是我到底如何?妹妹你比別人更清楚。我若是有爹那樣的才情,不不,別說爹那樣,我就算像妹妹你一樣能讀書,我也不至於會動這樣的念頭。我不曉得薛家怎麽會生出我這樣一個兒子。我的學業自小就不好。我再怎麽用心,爹誇你從來也比誇我多。再小半年就是大比。我跟你說實話,我是半點把握也沒。就算我僥幸能中,明年春闈再中,我的前途是什麽?看看咱爹,你就知道了。我最多也不過是當個末品的小官。就跟王翰林的兒子一樣。他倒是早中了,可他現在幹什麽?大理寺一個九品的司務!沒有父蔭,沒有裙帶,他往後就這樣熬,從司務熬到評事,再到寺副,熬到頭發白了都未必能摸到寺丞的邊,更遑論什麽大理寺卿,那簡直就是做夢!”

  薛英越說越激動,聲音也大了,“妹妹我跟你說,我不想一輩子就這樣定了!我知道你瞧不起我四處結交。你當我喜歡跟著那堆眼睛長在頭頂上的高門公子哥兒身後跑?我是沒辦法。讀書沒出路,我總要替自己另尋個出路!我是不該把主意動到你身上。但我絕不會做完全沒譜的事!京中貴公子那麽多,我為什麽單單隻把他引到你跟前?就是因為我對他有把握!他對你一見傾心,人也不算荒唐,家世又擺在那裏。他隻要開口,成事就是八九不離十了。妹妹你得個好夫婿,我也能摸到另條道。這有什麽不好?”

  善水現在覺得自己必須要重新解讀她的這個哥哥了。原來一直以為他是個沒心沒肺的馬大哈,盲目追趕時髦的非主流小青年。萬萬沒想到他竟也會有這樣的九轉十八彎心腸。

  其實按她從前的經曆和經驗,她完全可以理解自己這個哥哥的齷齪心思。離君子自然十萬八千裏,但這種實用主義精神,她並不陌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