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別把力氣浪費在我身上，不然等會兒可有你受的。”

  現在想想，書聖這話可真夠有先見之明。

  小枝也沒料到，奉明帝會突然對她下手。他在今日之前，從未流露出過敵意。而這個從天而降的金色籠子，卻像是早有準備。

  她試探著用破聖之力推了推籠子。

  上麵的聖意非常特殊，並不來自奉明帝，也不來自小枝所知的任何一位聖王。它和建木上的聖意有些相似，斑駁模糊，混合在一起，分不清身份。

  小枝仰頭看向望聖台的頂端，籠子上的聖意，好像是從高空中接引而來的。

  “陛下這是何意？”小枝問道。

  奉明帝沒有回答，而是用一種非常難言的眼神看著她。

  太像了。

  以前沒有注意過，但是今天認真一看……她和那個女人，實在是太像了。

  樣貌，言語，看他的眼神。

  奉明帝看著籠子裏的小枝，低沉道：“你把這句話，跟我重複一遍。”

  “什麽？”小枝莫名其妙，“你先把我放出去。”

  “聖道垂亡，我定將取而代之。”奉明帝盯著她，“你說一遍。”

  恍惚間，夢回白馬台上。

  他拉住那個女人的衣角，問她為何非得殺聖成聖。

  那女人撐著頭，形容倦怠，窗邊月華將她的身影照得朦朦朧朧。

  她說：“有一人，曾帶我傲立八荒，又留我獨坐幽篁。若有朝一日能夠脫困，我要取他人道盛世，償我萬千年幽禁之苦。”

  她眼底有幽幽綽綽的光。

  “百年之內，聖道垂亡，我定將取而代之。而你，殺聖成聖……將成為我盜取聖力的利器。”

  小枝發現，奉明帝又看著她走神了。

  什麽情況？

  他不會是被什麽東西奪舍了吧？

  奉明帝沉聲道：“你說一遍，我就放你出去。”

  這次，小枝卻隻是冷笑。

  “誰要你放？”

  她反手拔劍出匣，背後枝條灼熱，盤踞在她的脊柱之上，力量從經脈湧入。黑色細流灌注到劍上，很快將湛藍色劍鋒染成漆黑。

  一劍如疾風閃電，沒有一絲征兆，直襲金光而去。

  兩者交接，發出錚然的碰撞之聲。

  黑色與金色分據籠中。

  小枝按定劍柄，絲毫不敢放鬆，全身心蠹爆發，從掌中湧入劍上，又化劍氣衝出。金光被壓下去一瞬，很快又有瀑布似的聖意從天而降，澆築成籠。

  小枝仰頭看去，果然不出她所料，這個籠子是接引天上聖力鑄成的。

  聖力源源不絕，她的真氣和心蠹卻是有限。這樣下去，用不了多久就會被耗盡在籠中。

  但是。

  但是！

  “就這破聖道，白給我我也不要！還取而代之？”

  小枝又是冷笑，後撤一步，腳尖微微點地，輕盈地擦出細響。

  一劍調轉方向，與出匣時一樣毫無征兆。這次直接向著地麵而去，劍氣與山崩地裂般爆發，從下麵將牢籠掀開。

  籠子接引天上聖力，地下沒有那麽牢固。

  小枝自下而上，將籠子整個兒掀開，拔劍指向奉明帝。

  寒芒一點而至。

  小枝質問道：“你想做什麽？”

  她的視線，直抵著劍鋒傳來。

  奉明帝越發地覺得熟悉。

  “這把鎖是你的。”他從懷中取出一把銀鎖。

  花紋樸素，工藝精湛。邊緣有雙蛇銜尾，鎖麵上布滿眼睛，簡陋的人形被眼睛包圍，雙手雙腳都被枷鎖束縛。

  不知何時起，鎖麵上的負枷者，不再注視空中。

  而是……

  奉明帝將鎖舉起來，負枷者的眼神轉了一下，緊盯著麵前的小枝。

  和那時候一樣。

  鎖上的負枷者在看那個女人。

  彼時，黑袍女人將銀鎖贈予他，說這是她的“信物”，代表著她身上的三重鎖。

  第一重是銜尾蛇。

  第二重是人的目光。

  第三重才是她手腳上的枷鎖。

  在漫長的歲月裏，她控製了第一重鎖，讓銜尾蛇為自己所用。她不在乎第二重鎖，任千夫所指，舉世為敵。

  她帶著第三重鎖，離開囚禁她的地方，試圖在人世中尋找鑰匙。

  “這樣的銀鎖還有無數個。”黑袍女人微妙地笑了，“我每一次生死輪回，都會變出新的鎖。輪回的次數太多太多，這些鎖壓得我不堪重負……所以後來，我種了一棵樹，把它們全部掛起來。”

  她背對著奉明帝，黑袍微解，頸後盤繞的白石枝條，猙獰又纖細。

  “像這樣的樹，是保護我不被鎖壓垮的樹。”

  奉明帝閉了閉眼，竭力甩開那個女人的樣子，冷靜道：“鎖上的人形，會一直注視歸藏城裏的樹。”

  他盯著小枝。

  小枝下意識地摸了下頸背。確實，鎖上負枷者的視線變化，應該是從她破聖之力突破，脊柱上長出白石樹開始的。

  “你到底想說什麽？”小枝問道，“給你銀鎖的人，慫恿你殺聖成聖，然後你現在要報仇？那先把她賜你的聖王之位退下來再說吧。”

  奉明帝一時無話。

  他也不知道自己想做什麽。

  他隻想確定，小枝和多年前那個女人到底有沒有關係。

  至於有關係怎麽樣，沒關係又怎麽樣，這些他還沒來得及想。

  奉明帝低聲問道：“小枝……是你本來的名字嗎？”

  小枝不答，一劍飛去，挑落他手上銀鎖，然後自己收了起來。

  這鎖上的負枷者會暴露她的位置，還得好好保管才行。也不知有多少把鎖流落在歸藏城外，改日得細查一下。

  “這個籠子是哪兒來的？”小枝拿劍指了指機關，逼問奉明帝，“誰給做的？”

  “神山的匠人。”奉明帝突然很配合，“上麵連接著建木的聖意，可以讓朕在危急時刻避入此處……而且……”

  他略微遲疑，謝迢叮囑過這件事要保密。

  但是……

  他看了看小枝，話已經說出口了：“它還是接引聖王歸來的道路。”

  聖王歸來！？

  小枝心中猛地一跳。

  根據杜忘川的回憶，導致城主沉墜歸藏城的直接契機，就是聖王歸來。

  城主始終沒找到掙脫枷鎖的辦法，而囚禁她的人馬上又要回來。最後，她在絕望與瘋狂中，選擇了與世同沉。

  真的有這麽恐懼嗎？

  小枝抬起頭，高台看不見頂，最高處金光璀璨，聖意浩蕩。

  她迅速跑到窗邊，放眼望去。

  文廣壇一片寂靜，洛城蛇窟仍在源源不斷地冒出妖獸，但是避難點似乎沒有被發現。加之有神靈們的庇佑，周圍城池也比較安全。妖魔與人族正在僵持之中。

  看樣子，戰鬥一時半會兒不會結束。

  小枝清喝一聲“喇叭花”，翻身坐於劍上，直接飛入高台。

  “等等！你去哪裏！”奉明帝在下方喊道。

  小枝低頭看他，轉眼間他已經微如塵芥。

  她大喊道：“不許告訴謝迢我上去了，不然把你殺了！”

  望聖台還沒修完。

  也就是說，聖王還不能通過它回歸。

  可以趁此機會一探究竟。

  如果心有餘力，還能在聖王回歸的路上使點絆子，何樂而不為？

  小枝禦劍飛行，台上空洞洞的，沒有罡風帶，也沒有雷劫帶。在差不多與建木高度相似的地方，重重金霧封鎖，前所未見的浩瀚聖意占據了整個天空。

  “這是……”

  雲霧撥開，荒古氣息蔓延，輪廓逐漸清晰。

  空中漂浮著無數座墳墓。

  *

  文廣壇中。

  魔氣繚繞，已經看不見它本來的樣子。日晷被一個漆黑大洞吞噬，中央吹出一股股黏濕的風，妖氣極為濃烈，直教人發狂。

  引路人守在避難點附近，不讓九天十秀接近半步。

  方才，初亭仙尊、拂月公子同時趕到，立即發現“盤古之臍”的存在。

  先聖盤古開天辟地，身軀化作大地，而聖物“盤古之臍”便能聯通地下任意兩處，讓妖魔自由穿行。

  這本是昆侖聖物，後被妖魔攫奪。魔主用它開辟大巢窟，突襲南海，轉移紋翦女君，給人族造成了不少麻煩。

  拂月和初亭這次趕來，主要是為了追回聖物。

  洛城安危，自有華表和神靈護佑。至於文廣壇，則被交到了引路人一人手中。

  他明白謝迢的意思。

  他一定要出手，而且出手就不能留活口，否則花欲曉會有危險。

  易蕙又一鞭子落在引路人麵前，他眼睛也不眨，視線微偏，便有一道看不見的屏障將鞭子擋下。

  太叔無劍彈指飛出劍光萬道，重重魔影隨之飛來，引路人仍隻是視線微偏，隻聽“錚錚錚”幾聲巨響，每一道劍光都被無形之物攔下。

  “這招式怎麽有些眼熟……”易蕙微微後撤，到太叔無劍身旁，悄聲問道，“像不像北寰天的如意天魔境？”

  南離天花欲曉，北寰天顧華檀。

  這兩人的事情，雖不為正道人士所知，但在真魔之間還挺出名的。

  聽說顧華檀本是正道名門，俗世清修，後來被魔主所救，便投入魔門當中，為魔主效力。此人天賦恐怖，修仙道時不顯，但修魔道短短百年，就成為九天之一，封號“北寰天”，位列九天十秀之首。

  他修行“如意天魔境”，無需招式、法訣，隻消意念一動，就能讓人飛灰湮滅。

  花欲曉與他早年相識，曾被他在秘境中救過，所以不遠萬裏，從南疆找到魔宮，想要報恩。

  彼時，北寰天已經是魔主座下頭號殺星，視線掃過，從來不留活口。

  花欲曉找到他時，他也隻說：“報恩就不必了。這裏是魔宮，你非魔道中人，要麽滾，要麽死。”

  於是花欲曉求見魔主，拜入魔門。

  南疆功法本就邪氣凜然，花欲曉轉修魔道也進步神速，短短幾年，被封為“南離天”，正好與“北寰天”相對。

  要說魔主起名字也起得古怪。

  一個殺伐果決、嬌媚入骨的，偏偏是“難離”。一個天煞孤星、冷血無情的，非要稱“悲歡”。

  最古怪的是，這兩人最後還在一起了。

  後來二人與謝迢一戰，一死一傷，花欲曉又一次被顧華檀救下，順利回到魔宮。她從此與謝迢結下深仇大恨，也得到了魔主雙份的信任。

  如果沒有看錯，眼前引路人所用的，正是北寰天絕學“如意天魔境”。

  易蕙比這些人小一輩，但太叔無劍是和南離天、北寰天同輩的。所以她不敢確定的時候，隻能問問太叔無劍。

  “不要妄斷。”太叔無劍謹慎道，“北寰天故去這麽多年，難保沒有個把傳人現世。”

  引路人見他們遲疑不前，便從避難點前逼近一步。浩蕩魔焰拔地而起，瞬間朝著他們壓了過去。

  易蕙與太叔無劍分頭躲閃，一人身上光華陸離，似虛似實；另一人手中劍氣逸散，漂浮不定。引路人視線牽引，魔焰化作火龍，張口便噴出兩道烈焰。

  易蕙抬鞭一揮，空氣中裂開黑色紋路，無數白骨骷髏張牙舞爪地爬出來。太叔無劍背後劍氣成幕，他並指一劃，劍幕落下，卻像受到了看不見的阻礙一般，不能接近麵前的引路人。

  “這……”太叔無劍神色微變。

  這還真是“如意天魔境”。

  任他們揮鞭、舞劍，魔霧盤旋，骷髏咆哮，眼前的引路人隻要用眼神，就可以一一化解。

  可謂是真正的“見”招拆招。

  “早說過了，你們倆今天誰也別想走。”引路人寒聲道。

  他視線抬起，文廣壇夜幕落下。

  易蕙和太叔無劍都是眼前一黑。

  黑暗中，有什麽在極速接近。

  易蕙想也沒想，魔道真氣爆發，原地隻留一道虛影，真身轉眼就飛出百米之外。饒是這樣的反應速度，仍被一掌刮過後心，背上出現灼燒的空洞。

  她反手一摸，血肉都化作黏稠腐臭的液體滴落。

  引路人看著麵前消散的虛影，也有些驚訝。他對易蕙不熟，隻知她是剛成為“九天”不久的魔道新秀，近年被魔主重用。本想挑個軟柿子捏，卻不料她反應如此之快，用一道虛影化解了斃命一擊。

  劍光一閃，太叔無劍飛至易蕙身側，低聲道：“小心，好像真的是北寰天。”

  *

  洛城外，毒屍抬轎，銀鈴響動。

  轎中坐著兩名打扮相似的女子，都著南疆服飾，銀簾遮眼，裸足露腰。

  詩皎攥著手道：“師尊，您不能去啊！洛城現在已經被神靈封鎖……”

  與她對坐的女子微微抬手，轎子落下，屍人掀開簾子，麵前是滿城交纏的金光、妖氣、魔霧，一片混亂不堪。

  “我必須得去。”

  花欲曉走出轎中，遠望文廣壇的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