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白色的花，飄散在師徒二人麵前。紛揚落下，化作曼妙輕盈的神靈模樣。

  屍人紛紛倒地，入土化塵。

  百花盛開，眨眼就逼近花欲曉腳下。詩皎上前想擋，卻被花欲曉搶先攔在身後。

  “忘姑！”花欲曉聲音擲地，驚破洛城花海，“讓我進去！”

  白衣簪蘭的花神看著她，幽幽歎息，不言不語。

  花欲曉急切地走到她麵前，身上銀飾搖晃，聲音細碎：“他在裏麵……文廣壇……魔主真身會來，我得告訴他……”

  忘姑隻是搖頭。

  “我奉命駐守此地。還請花祭司以大局為重，不要執著。”

  花欲曉麵上煞氣一閃而逝，轉眼見忘姑身影飄搖，遍地花開，神色又突然怔忪。

  “讓我進去吧。”花欲曉放低聲音，詩皎從未聽過她如此低聲下氣地懇請，“假如現在文廣壇中的是天陰君，你也會……”

  “我不會。”忘姑轉身，裙下綻花，又一片妖獸被她壓入城內，她的笑容沒有溫度，“我永遠不會。”

  她不會。

  就像天陰君配合謝迢，讓她以死困住魔主一樣。如果天陰君陷入死境，她要冒著威脅大局的風險去救，她也不會。

  從離開閉關之地，走入人世的那一刻開始，她就清楚地知道自己做了怎樣的抉擇。

  蒼生和自己，隻能選一個。

  她選擇天陰君會選的那一個。

  “忘姑，忘姑……我與你是不同的……”花欲曉走上前，花蔓纏住她的腳踝，她掙紮出來，一條條血線流在地上，“我入魔門是為他，叛魔門是為他，若他身死，我不能獨活。讓我進去吧……”

  她沉默很久，突然抓住忘姑的衣襟，艱難地說出那三個字。

  “求你了。”

  忘姑仍隻是搖頭。

  她低聲道：“欲曉，你現在回去，我可以向謝迢保密，他不會知道你來過。”

  花欲曉怔然放手，有些難以置信地看著忘姑，恨恨地問道：“你可甘心？”

  見忘姑沒有任何反應，她又提高聲音，高叫著問：“忘姑，我問你，你可甘心！”

  她咬牙切齒，字字含血，忍氣吞聲又痛恨萬分。

  “出世入世，你可甘心？”

  “身化劍靈，你可甘心？”

  “封神洛城，你可甘心？”

  花神不笑不歎，隻是彈指化盡春風，滿城繁花盛開。

  忘姑道：“待此戰平歇，他若能帶著翎兒和今後相守一生的女人，來我花神廟祭拜一番……我便甘心了。”

  花欲曉滿腔怨憤，卻不料會等來這個答案。

  比起謝迢，她更恨忘姑。

  她以為，她們經曆相似的痛苦，忘姑會理解她，幫助她，甚至能做到她做不到的事情——反抗並掙脫這一切。

  但是她沒有。

  她沒有從那個與她相似的女人身上，看見一個好的結果。

  “忘姑……”花欲曉又放低了聲音，苦苦哀求，“我生平第一次求人，是求謝迢帶走伯瑜。第二次是現在，求你讓我進洛城。我什麽都不會做，也不會暴露身份，我隻想……隻想進去看看。忘姑，求你了……”

  忘姑看她良久，歎息著為她別上一枝白蘭花。

  “罷了，你終究與我不同。”

  她也恨花欲曉。

  相似的人生，做了相似的選擇，為什麽她還可以生機勃勃地掙紮？

  忘姑神情漠然，身化繁花，鋪一條芳香小徑。花欲曉足下的花蔓都蜷縮起來，任她踩著，將她帶入城中。

  城門前期，花欲曉忽然道：“我還想再問一遍，你甘心嗎？”

  她沒有聽見答複。

  但在城外等候的詩皎，卻隱隱聽見花中有人歌唱。

  “相思那堪說，悠悠恨洛城。”

  落花如雨。

  孤高冷漠的婆娑門聖女，妖媚入骨的三屍教祭司，靦腆秀氣的靜虛觀道士，還有兩個寡言慎行，如出一轍的蜀山劍修。

  結伴同行，仿佛就在昨日。

  *

  此時此刻，小枝麵前是一大片墳墓。

  她先是一驚，想道，這若是聖王墳墓，大家就不嫌擠得慌嗎？

  待仔細一看，便發現這些都是空塚。

  想想也對，聖王屍身都由神山保管，陵墓也座座氣派十足。如果都葬在這鳥不拉屎的天上，誰去祭拜他們呢？

  但這些空塚又是怎麽回事？

  小枝小心翼翼地上前，按住劍柄，接近其中一座墳墓。將它掘開後，可以看見墳中沒有棺材，也沒有葬人，而是埋了一把鑰匙。

  銀鑰匙。

  和歸藏城的鎖正好能對上！

  小枝欣喜若狂，取來往銀鎖上一捅，鑰匙“哢嚓”一聲斷了。

  呃……

  沒事，還有這麽多座呢。

  她又掘了一座墳，裏麵果真又是一把鑰匙。鑰匙塞進去之後，“哢嚓”一聲又斷了。

  她仍不死心，掘了第三座、第四座……第無數座，可是沒有一把鑰匙對得上號。

  不，不是對不上號。

  其實所有鑰匙都長一個樣，而且都能從鎖孔插進去，但是進去之後就全斷了。

  小枝隻得拿起鎖，從下往上看了很久。

  鎖孔裏漆黑一片，眼睛看不見，神念接觸不到，定無觀更是黑得深不見底。

  裏麵是不是有什麽東西，把鑰匙給絞碎了？

  小枝凝一道劍光，像針似的伸進去，什麽都沒有感覺到。她的真氣一進去就消失了，聖王親製，果然不同凡響。

  一望無際的空塚，裏麵全是打不開鎖的鑰匙。

  小枝越發覺得歸藏城聖人腦子不正常。

  建聖城囚禁她就算了，還拿一個祭壇給她“觀世”。讓她“觀世”就算了，還偷偷建另一個祭壇看她。建另一個祭壇看她就算了，還配了這麽多把打不開鎖的鑰匙。

  圖什麽呢？

  小枝都累了，懶得理他了。

  天上地下，大好風光，有這個閑工夫折騰，不如一劍捅死算了。

  “等等……”小枝拿起鎖，突然想到一件事。

  鑰匙有很多把。

  鎖也有很多把啊！

  根據奉明帝所說，每當她輪回一次，就會多出一把銀鎖。她手上的，隻是無數銀鎖之一。

  如果這裏的鑰匙，都一一對應一把銀鎖呢？

  ‘脫困的機會來了！’

  小枝眼中有一閃而逝的興奮，但她很快又冷靜了。

  機會個屁啊！

  這兒至少有十萬墳塚，歸藏城樹上更有數不盡銀鎖，一個個試過去，不得試到地老天荒？

  況且，鎖和鑰匙對不上號，鑰匙就會碎掉。沒等她試開幾把鎖，鑰匙差不多都碎完了。

  她看著眼前一望無際的墳塚，真的是太絕望了。

  歸藏城也好，建木也好，望聖台也好，每次她循著一點線索找過去，最後都隻感覺到深深的絕望。

  她是不懂人心。

  但那個聖人也太懂人心了吧？

  怎麽給人希望，又怎麽讓人絕望，他可謂是精通此道了。

  小枝隻想把鎖一扔，然後把自己埋進空塚裏。

  但是再轉念一想。

  聖王之所以關她這麽久，不就是因為目的沒達到嗎？在她一次次痛苦絕望的時候，注視著歸藏城的人聖，也在一次次心寒失望。

  “我終於明白城主爽在哪兒了……”小枝恍然大悟。

  她活得越是慘不忍睹，看著她的聖王也就越不堪忍受。

  彼此折磨，同歸於盡。

  到最後誰也沒贏。

  “不行……”小枝想了想，同歸於盡是不可能的，這輩子都不會跟誰同歸於盡的。必須分個你死我活，才對得起喇叭花一世英名。

  小枝握緊銀鎖，看著麵前數不盡的空塚，又漸漸冷靜下來。

  她禦劍而起，飛上高空。飛得再高，也看不清空塚全貌，它們實在是太多太多了。

  小枝把自己飛過的部分都記下來，簡略地記在玉簡中。很快，玉簡中的圖便呈現出一副清晰的方陣，這隻是全部空塚的冰山一角，但已經能窺見些輪廓。

  它有點像大陸的地形圖。

  小枝心下猛跳，再往深處飛去，墳塚大小樣子一致，但顏色深淺不一。如果全部畫下來，不僅形狀與大陸輪廓相似，就連山勢起伏都一清二楚。

  這些墳塚，與墳塚中所藏的鑰匙，完全與地脈對應。

  小枝之所以突然想到這點，是因為剛跟魔主辯過一番“聖王即大盜”。

  聖王的力量，來自萬民。

  比如說媧皇，人的每一次感激，每一次想念，每一次祝禱，都會變成她的力量，最終讓她所建立的神山成為庇佑人世的強大存在。

  而歸藏城聖王，是沒有這些的。

  不是說“羲皇”或者三皇五帝沒有。

  而是建歸藏城的聖王，他沒有表露過自己的聖王身份。

  聖人的力量，是越被認可就越強大的。如果沒有人知道是他，沒有人知道歸藏城，那麽當他離開人世後，就沒有人能為他的聖城提供力量。

  那麽讓歸藏城永不墜落的是什麽呢？

  答案就在這片空塚中了。

  小枝加快速度，將目之所及的所有空塚都記錄下來。它們是大陸地形的一部分，以五方神山為界，不往極域和大海延伸。

  每一小片區域中，都有個顏色特別鮮豔的點。小枝隻能認出作為邊界的五大神山，其他地方就不確定了。

  歸藏城的聖人，在借助陸上其他人道聖跡，支撐空中城的存在。

  小枝收好玉簡，放入懷中，把每一個深淺變化和鮮豔斑點都牢記於心。

  既然不能用鑰匙一一打開鎖，那就直接從根源上，破壞歸藏城的力量吧。

  等歸藏城支撐不住，那位聖王自然會親自歸來。

  到那時候，就可以幹脆利落地定個生死了。

  小枝禦劍疾馳，轉瞬落地。

  奉明帝見她完完整整地回來，暗自鬆了口氣。

  “你還好嗎？”

  小枝輕按胸口玉簡：“好。”

  好？

  “我是說，你還好吧？”奉明帝又問。

  小枝突然跑到窗口：“謝迢來過嗎？昭華呢？”

  “昭華在蜀山。”奉明帝蹙眉道，“至於謝迢仙尊……”

  “他直接去盤古之臍的另一端了？”小枝問。

  奉明帝大驚，這這這這是小枝自己猜到的，可不是他說的！他隻向小枝透露過“聖王歸來”一件事而已！

  小枝看見奉明帝臉色，輕哼一聲。

  謝迢要來洛城早該來了，這麽久不出現，肯定是直接抄老巢去了。

  盤古之臍連通地下任意兩處，很方便妖魔突襲，但是也很容易暴露妖魔巢穴位置。

  魔主搬空大巢窟之後，神山就一直在找妖魔新據點位置。眼下洛城被突襲，謝迢估計要反擊要害，清剿妖巢。

  魔主也是冒了很大風險的。

  他願意把新據點暴露給謝迢，肯定對奉明帝懷有殺心。

  想到這兒，小枝突然回頭看向奉明帝。

  “那個女人……”她眼神一掃過來，奉明帝的眼神很快變了，“除了聖王之位，她還答應過你什麽嗎？”

  奉明帝搖頭：“沒有什麽了。”

  “我還以為她誇了什麽海口呢……”小枝笑著說，“陛下，我答應你一個更厲害的，你要不要跟我立約？”

  要不要跟我立約？

  奉明帝走到今日，聖光加身是因為她，擔驚受怕也是因為她。另一個約定，他還有沒有力氣去實現，他並不確定。

  但他很確定，自己是有野心的。如果能得到更多，他不介意約定更多。

  “來吧。”奉明帝看著小枝，一如看著幾十年前那個黑袍女人。

  唯一不同的是，那時候他是孩童，那女人比他年長。而現在小枝年幼，他早過不惑。

  光陰在她身上，竟然是倒著流動的。

  “聖人是人上人，兆億中的一。那你就當聖中聖，這麽多‘一’中的唯一。”小枝一邊想，一邊說，還一邊笑著，“聖人盜天，你就盜聖，這樣如何？”

  奉明帝看見了極誘人的餌。

  但他早已不是孩童。

  他知道“約定”也就是“交換”。

  他沉定地問：“我要付出什麽？”

  “什麽都不用。”小枝說，“隻要你能盜聖，對我來說就足夠了。”

  “你會怎麽幫我呢？”

  “計劃漫長，先從……”

  小枝本在靜立沉吟，但突然身形一閃，劍光乍泄，往窗口一斬。刺耳錚然聲響起，劍芒中落下幾片蛇鱗。

  “先從保你性命開始吧。”小枝執劍並指，一寸寸撫過劍身。

  麵前的窗口，大團糾纏在一起的妖蛇落下。

  不知何時，天上的魔霧陰雲中，竟然下起了蛇雨。它們被風雨吹打著，落在望聖台壁上，又與下麵的蛇群糾纏，一點點掙紮著從禁製鑽入。

  小枝手腕一壓，劍刃立起。寒芒劃破指尖，滲出的不是血，而是黑色心蠹。

  奉明帝看見，她背後張開了纖細猙獰的白色枝條，如同蜘蛛腿一般，張狂舞動，比糾纏的蛇群還更扭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