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為有書聖在，所以小枝還是很有用的。

  拂月將她帶到洛城，自己進入文廣壇。臨走前，他吩咐道：“牽製即可，不必硬拚，優先保護奉明帝。”

  洛城魔焰濤濤，凡人和修道者都被趕進避難點。四方華表亮起，禁宮中央的華表也隨之亮起。浩瀚聖意如海洋般蕩開，隔絕在洛城空中，抵禦魔焰侵蝕。

  這才幾月未見，奉明帝身上的聖王意，就已經強大到如此地步。

  難怪魔主總想打他的主意——若是讓奉明帝強大起來，人族複興指日可期。

  小枝趕往禁宮，見奉明帝紫帶金袍，冠飾繁複，正站在華表麵前，身側有卻邪使拱衛。他麵容又年輕幾分，眼角細紋不見了，氣勢威嚴尊貴，讓人不敢直視。

  “陛下！”小枝叫道。

  奉明帝微微頷首，卻邪使讓開一條道路，小枝走到他身邊。

  這時候，空中金色忽然被墨跡染黑。一行潦草灑脫的字跡隱隱出現，曰“何者謂之人”。

  轉眼，墨跡被一道勁風吹開，風中有人乘卷軸而來，青衫布鞋，神情肅穆。書聖盤膝而坐，卷軸上金字流光，充盈著浩然之氣。

  小枝微微按劍，想著該怎麽放水，才能讓奉明帝在床上多躺幾個月。

  書聖撫掌歎道：“陛下多日未見，聖意又有精進，實在讓人驚歎。”

  奉明帝微微頷首，笑道：“書聖謬讚了……多日未見，有話還請下來說吧。”

  聖人言出而法隨，一道無形波紋蕩開，卷軸上金字淡化，幾近消散。

  書聖搖搖欲墜，索性一躍而下，慢悠悠地落地，神情怡然自得，似乎並不怕奉明帝，也不在乎他身側的小枝。

  小枝見他指尖一動，袖中滑出一支狼毫筆。墨綻如花，書一字“封”。

  緊接著，華表周圍的氣息都逐漸遠去，淡墨之痕像結界般封鎖禁宮。小枝拔劍出匣，一式“行璽”將其鑿了個洞。

  書聖看著她笑了笑：“別把力氣浪費在我身上，不然……”

  忽地，他又望向奉明帝，話仍是對小枝說的：“等會兒可有你受的。”

  小枝心下微緊，不知何意。

  以她的破聖之力，麵前兩個聖人加起來都打不過她。但看書聖的意思，似乎還有什麽後手？

  她短暫的沉思時間內，書聖再度抬手，墨字淩空，飄忽不定地遊走在周圍。

  這次他寫下的是“斷”。

  “哢嚓”。

  華表發出不堪重負的聲音。

  小枝回頭看去，隻見華表沿紋路皸裂，墨跡滲入其中，很快將其侵蝕得半黑半金。

  奉明帝廣袖一振，金光浩瀚，又將墨跡逼回。

  兩種聖力，在華表之上推拉出清晰的界限。

  小枝還在旁觀，她很在意書聖剛才的話。

  “聖王陛下在猶豫什麽？”

  書聖向前一步，浩然氣滾滾而來，小枝都被壓得有些喘不上氣。

  奉明帝麵色沉凝，雖然氣勢比書聖更盛，卻不知為何壓不下對方的聖力。

  書聖笑容疏淡，從容道：“哦……因為我看起來，很像詩聖嗎？”

  小枝就站在奉明帝身旁，清楚地看見他攥緊了手。

  書聖和李冕，確實是有幾分像的。不是像在外貌，而是像在讀書人的氣質之上。不過在小枝看來，書聖清朗素淨，李冕風流貴氣，還是很不一樣的。

  可是在奉明帝眼裏，他們太像了。

  奉明帝遇見李冕時還小，隻記得他青衫布鞋，風流意氣，金樽對歌，席上眾人才氣不及其萬一。

  那個男人是當世唯一的聖人。

  是清風皓月，無邊風光。

  “殺掉他，他的光環就歸你所有了。”

  時至今日，奉明帝耳邊仍常響起蠱惑的聲音。

  那個黑袍裸足、隻為他一人所見的女人，親手教他搭箭開弓，射落明月，迎來萬古長夜。

  “沒關係……你會做得比他更好的。”她如是安慰道。

  年幼的奉明帝仰起頭，從她鬥篷下看見一張蒼白陰鬱的麵孔。

  她下頜尖瘦，嘴唇很薄，隻有唇縫間含一絲血色，眼睛漆黑明亮。從她的頸後，蜿蜒著伸出紋身。是純白色的枝條，微微發光，像枷鎖般環在頸上。

  “隻要你說‘好’，我就去殺掉他。”黑袍的女人在他身後坐下，緊貼著他的耳際，輕聲道，“然後……把他的力量呈獻給你，怎麽樣？”

  “有一天，你會成為比他更強大，更風光的存在。”

  “你會是統禦宇內，傲視八荒的聖王。”

  “跟我約定吧。”

  “一句話，一個字就好了。”

  “陛下！”小枝的聲音讓奉明帝回過神來。

  書聖似笑非笑地逼近，離他隻有一步之遙。華表被黑色墨跡侵蝕，他的聖意被壓到最低處，掙紮著想要泛起。

  “陛下？”小枝有些奇怪地問道。

  奉明帝走神了。

  他非常突然地，想到了不可思議的事情。

  “你……”他看著小枝。她麵孔蒼白陰鬱，垂首時目下藏光，隻有唇間能窺見些微的血色。

  ——“跟我約定吧。”

  奉明帝問：“你能為我殺死他嗎？”

  ——“一句話，一個字就好了。”

  小枝微怔：“好。”

  ——“好。”

  好。

  小枝拔劍出匣，雪亮的劍光照落清輝一道，正好落在書聖腳下。

  他迅速後退一步，彈指輕點，空中卷軸落下一分。原本隻見“何者謂之人”一行字，很快又接出下句——“人，靈於萬物者，敵於天地者。”

  小枝笑道：“別寫了，我不懂這些。”

  書聖搖頭歎息，彈指一點。

  “且看你懂不懂。”

  潑墨灑開，小枝挽劍成花，劍上滲入黑色心蠹。待劍影歸攏，落墨濺在地上，絲毫不能進犯一寸。

  書聖不以為意，再度提筆，卷軸寸寸延展：“何者謂之聖？”

  墨跡從四麵八方滲入。

  小枝屏息凝神，景光陰陽訣化細雨綿綿，融墨色入水。又化烈火灼灼，將卷軸燒出焦色。劍光分影萬千，密不透風，墨跡被凜然劍風掃盡，然後“錚”地一聲被什麽東西抬起。

  隻見書聖又邁進一步，這次直接提筆接劍。二者相撞，一股看不見的氣浪掃開，周圍“封”字搖搖欲墜。

  小枝試圖抽身，卻被他一筆按下去。他力氣大得驚人，根本不是讀書人該有的力量。想想也是，魔主化身，可能本身底子就比李冕好些。

  “有一人之人，有十人之人，有百人之人，有千人之人，有萬人之人，有億人之人，有兆人之人。”

  “為兆人之人，豈非聖乎？”

  卷軸上墨字疾書，書聖力量越來越大，近乎碾壓。小枝抬劍的手不堪重負，虎口也裂出血色。

  她抽空掃了一眼奉明帝，這人居然看著她走神，難道真想把書聖丟給她一個人應對？

  “何者謂之聖？”書聖將筆尖按向小枝，朝她俯首，輕聲細語道，“謂其能以一心觀萬心，一身觀萬身，一物觀萬物，一世觀萬世者焉！”

  這話是對小枝說的，卻讓奉明帝心中大震。

  什麽是“聖”？

  是億人之上的人，是萬物之上的靈秀。是一心觀萬心、一世觀萬世的不朽者！

  而他是什麽？

  至多、至多……不過是個竊賊罷了！

  “說的什麽廢話！”小枝咬牙抬劍，喇叭花湛藍寒光閃爍，絲毫不懼如此被壓製的境地。

  她深吸一口氣，五指依次鬆開又落下。劍柄滯空，她提氣飛身，直接翻過劍上，借勢躍向空中卷軸。她一把將卷軸係帶攥住，再招手大喝“喇叭花”，長劍入手，蛟龍般翻滾的劍氣將卷軸撕開。

  碎紙紛紛揚揚落下，如同大片雪花。

  小枝的身影比紙片還輕盈，落地時悄無聲息。

  她翻手禦劍，在書聖麵前劃一道線。

  “你再進一步試試！”

  她從後麵逼來，書聖不得不緩緩回頭。

  小枝又抬手招劍，怒道：“就你一個人會寫字？”

  劍影在地上劃動，字體與書聖有幾分神似。但字形尖銳，斜向左傾，如飛簷般掠出，字字如劍。

  小枝提劍寫道：“聖功生焉，神明出焉。其盜機也，天下莫能見，莫能知！”

  小枝身形一閃，再度擋在了奉明帝身前。

  “何者謂之聖？天地之大盜也！”

  奉明帝看著她的背影，呼吸幾乎停滯。

  那個女人。

  那個殺死詩聖的女人，站在白馬台窗前，疲懶地撩一縷黑發至耳後，俯視著著窗下的他，毫不在意地安慰道：

  “怕什麽……聖人也不過是一群大盜。你以同樣的手段，殺之奪運，無人可以指摘。”

  那個幼年時的約定，原來至今仍在延續！

  書聖卷軸被破，不敢再進，隻笑道：“你既然這樣看聖人，該與我們是同道才對。”

  小枝氣急，講了半天居然被這廝繞進去了。

  “我跟誰也不是同道！”她提劍就砍。

  書聖仰頭大笑，抬手招來巨大妖鳥，翻身躍上鳥背。小枝一劍下去，正好被鋼筋似的鳥爪擋下。

  妖鳥乘風而逝，書聖的聲音回蕩著禁宮上空：“你說得不錯，聖人不過大盜而已！觀天之道，執天之行，說到底，不過是僭越天道，以成聖位！”

  他離開後，奉明帝的聖意迅速盤踞華表，光芒大放。

  “跟我上來。”

  奉明帝牽起小枝，快步帶她走向正前方的高台。

  那座高台為近日新建，名叫“望聖台”，是整座洛城最高的建築。它耗費了極大的人力物力，采泰山之石為體，聚五色之沙為基，諸聖聖意傾注，尊貴不可侵犯。因為尚未投入使用，所以外層蒙著禁製，看不清具體情況。

  小枝看著被他攥住的手，不知道奉明帝怎麽突然又回神了。

  她道：“去那上麵幹什麽？華表下比較安全……哎呀！”

  她正跑著，背後忽然掀起氣浪，一道裂紋延伸至二人腳下，深不見底的縫隙張開。

  小枝禦劍而起，奉明帝被她拖了上來。

  幾乎就在他們雙腳離地的瞬間，一根巨大的蛇尾探出地下，狠狠拍在地上。蛇尾漆黑，鱗片尖銳，一看就與女君紋翦是同族。

  小枝垂首望去，整座禁宮已經千瘡百孔，地上冒出無數蛇頭、蛇尾，而華表就像蛇潮中的孤島，雖然金光熠熠，不受侵犯，卻也孤立無援，無法脫困。

  “去台上！”奉明帝催促道。

  小枝隻得禦劍回身，帶他飛向望聖台。

  這時候，一根巨大的蛇尾猛然竄起，直接朝著空中卷來。幸好小枝反應快，把奉明帝甩到另一頭，這才險之又險地避開了蛇尾。

  “妖獸是怎麽進來的？”小枝大聲問道。

  “劈裏啪啦”的碎石聲、倒坍聲，還有“嘶嘶”的群蛇纏繞之聲，讓周圍變得越發嘈雜。

  “盤古之臍。”奉明帝也大聲回道，“這是先聖聖物，可以連通大地之下的任意兩處。妖魔一直通過這東西在地下穿行！”

  小枝早就意識到，妖魔應該有個傳送法寶。

  幾年前，歸藏城一戰，妖魔進攻南海，毫無預兆地跨越整個大陸，從海底出現。

  幾月前，謝迢襲殺魔主，魔主瞞天過海，悄然將紋翦和妖魔大部隊轉移。

  這幾次應該都是用的“盤古之臍”。

  小枝靈巧地閃避蛇尾、蛇首，劍光在空中劃出一道道湛藍色弧線，很快把奉明帝帶到望聖台前。

  “開！”奉明帝打開禁製，小枝終於看見了它的全貌。

  這是一座尚未建完的高台，高聳入雲，不見頂峰，像建木一般延伸到九天之上。

  之所以說它沒建完，是因為它的台階隻修了一半。百米以上，就是空蕩蕩的，被一道金光封住。

  小枝把奉明帝帶到台階最高處，然後將他放下來。

  “侍劍人都沒來嗎？”小枝走到扶欄前，探頭張望。

  地上黑漆漆的一片，全是蛇，禁宮儼然已經成為蛇窟。中間華表像一個金色的點，時不時閃爍光芒。

  視線再放遠一點，民舍也被蛇群壓垮，偶爾有一兩個沒來得及進避難點的人，被密密麻麻的蛇群吞噬，連骨頭都沒剩。

  若將視線繼續拉遠，到洛城邊緣，就能看見萬朵繁花盛開、河川逆行倒湧，神仙們的力量將妖獸都困在洛城之內，不讓它們進犯周圍的城池。

  整座洛城，除了幾處華表，就隻有文廣壇是悄無聲息的。

  小枝知道，拂月應該在文廣壇裏，引路人和九天十秀也在。兩邊肯定還有別的援軍，不然打不了這麽久。

  “蜀山已經來援，不必擔心。”奉明帝拍了拍她的肩。

  小枝看著自己肩上的手，覺得奉明帝有點怪怪的。

  她不著痕跡地退開，道：“陛下先在這兒躲一會兒，我去文廣壇……”

  小枝話說到一半，一個金色籠子從天而降，聖意從千萬裏之外的高空沉落，猛地將她給罩住了。

  奉明帝將手從壁上機關放下，眼神沉沉地看著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