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枝從夢中醒來，正好聽見樓外有人求見。

  她悄悄走出閉關室，俯身低看，是一名昆侖長老。他同拂月傳聲說了什麽，然後拂月迅速隨他離開玉樓。

  小枝躡手躡腳地走出去，小白亦步亦趨地跟著她。

  “走開走開！”她把小白趕走。

  拂月平時憑欄遠眺的雲台上，群星閃爍，不見月光。紫微帝星高懸，空中一片平和，沒有妖魔亂象。

  “他去做什麽了？”小枝問小白。

  小白：“喳喳喳！”

  “去蜀山了？”小枝蹲下來問，“是就點頭，不是就搖頭。”

  小白揮了她一翅膀。

  “喳喳！”

  小枝見拂月一時半會兒回不來，就悄悄去他書房看了一眼。他案上擺著《大夢無生錄》，除此之外，還有不少昆侖原典。

  最吸引小枝的，倒不是這些。

  而是他用來壓書的鎮紙。

  鎮紙呈琥珀色，中間有一隻藍色蝴蝶，正是魔主的道標。它被禁錮起來，連翅膀都不得舒展。

  小枝以前也抓過一隻魔主道標。

  她是從伯瑜身上抓的。因為常年拔除魔種，伯瑜身上的蝴蝶有些殘損，也難以溝通魔主。

  但眼前這隻道標，看起來健康靈活，不知拂月是怎麽把它困住的。

  小枝拿起鎮紙，略一思索，將蝴蝶放了出來。

  這隻蝴蝶拍了拍翅膀，沒有走遠。

  小枝又仔細一看，發現它的觸須被剪掉了。她托著蝴蝶，放在大夢無生錄上，蝴蝶依然沒動靜。

  小枝歎了口氣，看來這玩意兒是被拂月廢了。

  她坐在拂月案前，翻查他在看的《大夢無生錄》。這本書她能背得出，但背下的到底不是原典，沒有莊生夢蝶時的迷離意境。

  當原典展開，字跡入眼，麵前就不再是瓊樓玉台。

  小枝恍惚間步入夢境，這會兒回身看向藍色蝴蝶，才發現它被一道光釘在了鎮紙中。

  “原來是這樣……”小枝抬起手，袖中枝條盤繞，將光芒收攏，然後幫助蝴蝶脫困。

  它輕揮翅膀，飄向無垠夢境。

  小枝緊緊跟在它後麵，背上的石樹枝條延展，破體而出，像蜘蛛腿一般纖細猙獰，緊追著蝴蝶不放。

  它一路飛行，不知疲倦。

  小枝也一路追擊，不敢錯過。也不知追了多久，她終於看見一絲光。

  她疾步飛奔，用枝條撥開迷障，眼前豁然開朗。光暈散開，背後是寂靜的密林，湛藍的湖泊，還有若隱若現的古老城池。

  藍色蝴蝶落在水麵上，然後消失不見了。

  魔主就在這片夢境裏。

  小枝斂息凝神，往城池方向走去。

  如果沒看錯，這裏就是華胥古國。蝴蝶把她引至華胥之夢，看來魔主也在探察此處。

  “一、二、三、四……”

  小枝步伐突然一頓，她聽見了數數的聲音。稚嫩的女孩子的聲音，跟她很像。

  “十、十一、十二、十三……”

  小枝四下張望，並沒有看見人。她心裏有些不安，加快步伐，到了華胥古城之中。

  城中人來來往往，衣著服飾皆與今人不同。但他們看見小枝也不驚訝，感興趣就點點頭，更多的還是麵無表情地擦肩而過。

  “二十六、二十七、二十八……”

  那個數數的聲音，還在小枝耳邊徘徊。她躍上最高的樓，俯瞰整座城池，沒有找到出聲的人。

  但是她發現了別的。

  一個孕婦。

  這名孕婦衣著華美，裏著戎裝，站在宮殿前，受眾人參拜。她體格強健，身材豐腴，舉手投足都尊貴威嚴，是標準的母係社會領袖。

  她身邊還有一男一女兩個孩子，都是未長開的稚嫩模樣，但身上聖光熠熠，一看就超凡脫俗。

  “三十三、三十四、三十五……”

  小枝提氣飛身，盤著枝條接近那名孕婦。

  越是接近她，數數的聲音就越近。一下下地，按照心跳的節拍數來。

  小枝伏在屋頂，不敢呼吸。

  “四十、四十一、四十二……”

  很快，就數到了四十多。

  這時候，遠方湖泊忽然出現一陣躁動。小枝運起定無觀，極目遠眺，隻見神山派來多寶堂弟子，用功德淨瓶潑灑“雷澤之跡”。

  “四十六、四十七、四十八、四十九……”

  “雷澤之跡”中的孩童被消滅，數數的聲音，也漸漸消失了。

  回頭再看華胥氏的腹部，平坦精瘦，沒有任何懷孕的跡象。

  “還差一點。”

  “還差一點……”

  那個聲音徹底消失前，是這麽說的。

  華胥之夢又變回最初的模樣。雷澤之跡空空蕩蕩，野外異獸呼號，湖麵碧波蕩漾。

  小枝心念一動，朝雷澤走去。

  湖麵碎光星星點點，她毫不猶豫，抬手便讓無數枝條出水而起。每一根枝條都穿著一隻蝴蝶，全是從水裏捕獲的。

  瀑布似的水流落下後，枝條中站著的男人便顯露無疑。這男人青衫布鞋，麵容儒雅，氣質溫潤，正是書聖。

  他有些頭疼地問道：“你這是怎麽跟來的……”

  “你是怎麽進來的？”小枝問他，“你告訴我我就告訴你！”

  書聖輕笑：“你可聽過一個詞，叫‘魂牽夢繞’？既然‘華胥之夢’猶存，那華胥故民的殘魂就仍存在。隻要找到故民遊魂，就能進入華胥聖跡。神山也是通過這種辦法，進入華胥之夢的。”

  他頓了頓，問：“該你說了。”

  “不告訴你。”

  小枝背後枝條一盤，將身子裹住，然後整個人消失在夢中。

  書聖抬袖掩唇，輕笑道：“這倒是無所謂……反正我也沒說實話。”

  小枝從書案前清醒過來，心道，信了魔主的才有鬼！他跟謝迢就是倆騙子，沒一個字是真的！

  “怎麽把它放跑了？”

  熟悉的聲音在她背後響起，小枝回過頭，看見拂月半披著白狐裘，正在把玩琥珀鎮紙。裏麵的蝴蝶已經被小枝放跑了。

  小枝煞有介事地說：“我自己不能出去，總得給它爭取點自由。”

  拂月失笑，放下鎮紙。

  “那我放你出去。”

  小枝微訝，拂月這話應該是真的。

  “謝迢說，讓你繼續參加侍劍人選拔。”

  小枝愕然：“萬一我選上了，你們是祭劍，還是讓我當侍劍人？”

  “你不會選上的。”拂月歎氣，“今日，先聖那邊……已經把人選都定好了。”

  都內定了，你們還選個屁！

  “謝迢仙尊有他的考慮。”拂月摸了摸小枝的頭發，“照著做就好了。”

  小枝躲開他的手。

  拂月歎氣：“隻能提醒你一件事。”

  小枝漸漸攥緊手，緊張地聽著。

  “接下來，候選者們的考核地點，應該都是聖跡。”

  小枝腦海中有些揣測。

  先聖有上古聖敵，而且聖人之間也非一團和氣。小枝與歸藏城的聖人，有很明確的聯係。而歸藏城聖人，曾為媧皇鑄不周，是屬於神山一側的聖人。

  小枝的存在，就像一個坐標。通過她，可以找到敵對側的聖人。

  小枝問：“那我可以回蜀山了？”

  拂月笑道：“不，你在昆侖參加選拔。”

  說了半天，還是要被困在這方瓊樓之中。

  拂月將白狐裘解下來，披在她肩頭：“念點書給我聽吧……”

  小枝掃了一眼他案上成堆的玉簡和書本。

  “念什麽？”

  “隨便什麽都行。”拂月坐在她身邊，撐頭看著她，“我想聽聽你的聲音。”

  小枝開始念《昆侖風物誌》。

  她在心裏勸慰道，一定要當拂月不存在，這是念給她自己聽的，就當提前備考筆試吧。

  下一場考核安排在月末，根據拂月透露，可能是陰陽家大墓。

  所以一連半月，小枝都在念陰陽家的典籍。

  陰陽家是春秋戰國百家之一，最為出名的人物是亞聖鄒衍。後來百家相爭，諸派流變，陰陽家由盛轉衰，大部分精粹都被儒、道二家吸納。

  所以，完全獨立的陰陽家聖人，是非常稀少的。

  春秋戰國時，陰陽家的大造詣者，除了鄒衍，也就隻有公檮生、楚南公等人。這些人要麽不足以登臨聖位，要麽已經被神山挖透。

  所以小枝也很好奇，到底是去哪座陰陽家聖人墓。

  她希望是鄒衍。

  如果能偷個鄒衍屍骨出來煉了，那連山城就真的能攻守兼備，經天緯地了。

  很快到了月末。

  小枝用日晷修煉，修為堪堪突破金丹中期，直逼後期瓶頸。劍招也全部重演過一遍，景光陰陽訣進步神速，已經逐漸習慣左手持劍了。而且她讀了不少陰陽家典籍，一般的陰陽術都知道怎麽破解。

  她準備充分，自信滿滿地從昆侖前往目的地。

  所有人一落地，便看見漫山遍野的墳塚。

  幾條皮包骨頭的野狗經過，刨了刨土，再對著墓碑撒泡尿。野草淒淒慘慘地從縫隙間長出來，泛黃發白。天上沒幾顆星，彎月在雲中若隱若現。

  所有人影子拉長，一臉茫然地站在原地。

  這裏是個亂葬崗。

  “昆侖山沒把咱們送錯地方吧？”有候選者小聲議論。

  小枝發現，其他候選者都是一隊隊的，隻有她是單獨一人。

  旁邊也有個人發現了：“你隊友呢？”

  小枝沉默搖頭。心道，我可太優秀了，昆侖沒有配得上我的隊友。

  “說好的陰陽家大墓呢？”有人已經用神念探查了一遍，“這兒有好幾百座孤墳野塚，可沒哪個稱得上‘大墓’啊。”

  “這你就不懂了！”另一人站出來，背過手去，指點江山道，“陰陽家大墓，豈是你用神念和眼睛能看得到的？我覺得，它就藏在此山之中！我們可以從山陰麵和山陽麵的地勢開始觀察……”

  許多人開始嘰嘰喳喳地討論。

  小枝繞了個圈，前往沒人的地方，開始刨墳挖地。

  管它什麽山陰山陽，先挖了再說。

  她一路往下挖，挖得越深，墓就越少，年代也越久遠。

  來之前，她已經了解過了，陰陽家聖人隻存在於先秦時期。秦後，陰陽家的精粹都被儒、道吸納，完全獨立的“陰陽家”已經不存在了。

  所以，神山要他們去的這座墓，應該是春秋戰國墓。

  而亂葬崗表麵上的墳塚，都是本朝新埋的，一眼就可以排除。必須往深處下挖，也許能挖出驚喜。

  其他候選者把星象、陰陽、五行、時辰全部推演了一遍，也各自算好地點，開始拚命往下挖。

  所有人挖了一夜，直到天亮，都一無所獲。

  有人擦了把汗，道：“好了，大家散了吧！應該是昆侖給咱傳錯地方了。”

  “這一定是對我們的考驗！如果輕易回去了，肯定不能通過考驗。大家快找找別的墓裏，有沒有陰陽家的東西！”

  於是所有人又把亂葬崗的棺材掀了一遍，依然一無所獲。

  “傳錯了傳錯了，先回去吧。”

  有幾支隊伍匆匆趕回了昆侖。

  小枝也挖了一晚上，沒有收獲，但她並不打算回去。

  因為她發現了疑似陰陽家“聖墓”的地方。

  它沒有埋在深處，而是埋在表麵上，旁邊有野狗經過，土堆裏長了枯黃的草。

  它麵前豎著根無比明顯的牌位，上麵寫著，“五德輪轉，萬世不休”。

  “五德”，也即金木水火土。五德輪轉說，是陰陽家非常經典的推論。說是朝代之間，存在五行生滅的關係。虞舜為土德，夏為木德，商為金德，周為火德，秦為水德。五行生滅，形成了朝代的更迭。

  小枝對這些推斷，向來是不太信的。

  修道者雖然信五行，但將其附會到朝代上，怎麽想都有點牽強。畢竟人世變遷極為複雜，無法用“五行”一概而論。

  剛經過這座孤墳，小枝也沒注意。但她近日陰陽家典籍看得太多了，“五德”二字一入眼，就立即反應過來。

  ‘這得是個陰陽家的墓吧？’她想著，也沒敢肯定是聖人墓。

  這方墳塚，不過一張床的大小。別說入墓曆練，就連入墓翻個身，都不一定夠的。

  但後來，她又仔細看了很久。

  這方墳塚雖小，位置卻很巧妙。正處於山陰山陽交界處，日光月華都能照見。

  而且它前後左右一共五方墳塚，如果仔細查看這些墓主生辰，就會發現他們八字與五行暗合，正好呈生滅之勢。

  處於中央的這座孤墳，則不陰不陽，不生不滅，非常玄虛獨特，很有陰陽家特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