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子規試圖將祭壇撬下來，但是做不到。

  這個“觀世祭壇”，與歸藏城裏的觀世祭壇，似乎有些不同。除了聖力之外，它還有別的禁製保護，沒那麽容易被撼動。

  空中狂風愈烈，刮在皮肉上生疼。易子規難以握劍，隻得咬牙抓緊祭壇，探頭看向其中。

  祭壇裏湧起波紋，一圈圈雲霧散開，裏頭映出的是幽靜黑水，萬丈深海。

  易子規怔了一會兒。

  緊接著，心底湧起的寒意，幾乎要讓他抓不住祭壇。

  這水底，雖然與任何一處海域的水底都相似，但易子規卻能輕易辨出，這是連山城海底。

  眼前這座祭壇裏，看不見任何建築。因為它所映見的地方，正處於連山城的最高處，而且開口往上，朝著海麵。

  它映見的，是小枝從歸藏城帶回來的，那座觀世祭壇。

  祭壇裏的畫麵，一直沒有動過。不像歸藏城祭壇，時不時切換場景。它一直照著深海之底，而且正朝著另一座祭壇上方。

  就像雙麵鏡，照見它的另一半。

  當歸藏城的罪徒看向觀世祭壇時，有另一個人，在建木之頂，用觀世祭壇看她。

  十萬年，百萬年，從人族曆史的起點開始，至今沒有結束。

  一直一直，在被注視著。

  小枝心中生出一股怒火。

  易子規的手指牢牢按住祭壇，下壓，下壓，一直到指甲掀起，一直到真氣枯竭。

  他還在用力，那股怒氣好像取代了真氣，如熔岩般澆築在他的血裏。每次他一用力，就這股怒火就變成痛苦和傷害。痛苦是給他的，傷害是隨痛苦宣泄而出的。

  祭壇上皸裂出一絲裂紋。

  很微小，幾乎不可見的一絲，與石頭本身的紋路融合在一起，肉眼甚至看不出來。

  “啊——啊啊！”

  易子規低啞的嘶叫回響在無人之地，決死術讓力量充盈，全部真氣在這一瞬間爆發。黑色細流支配著他的身體，青筋暴起時泛著汙染過的漆黑。

  微不足道的裂紋迅速擴大，裂開，一連串的痕跡連成破壞性的裂口。從堅不可摧，到碎片飛濺，不過短短幾息。

  小枝更加強烈地意識到了。

  她與聖王之間，沒有絕對的強弱之分。

  她越強，聖王就越弱。她越弱，聖王就越強。

  所以越是劣勢，越是覺得無力抗衡，就越應該逆行而上。

  易子規竭盡全力一掀，祭壇徹底炸裂。消散之前，有一些晶瑩的碎石塊飛濺出來。

  每一片，都是小枝的模樣。

  孩童的她，把臉貼在觀世祭壇上好奇張望。少女的她，雙手托腮似是困倦。青年的她，長發遮住陰鬱冷漠的神情。

  中年、老年、垂暮……每一個時期的她，是如何坐在觀世祭壇前守望這個世界的；她的每一絲情感流露，每一個表情變化，都如此清晰地展現在祭壇另一麵。

  最後消散的那一片，是她少女時哭泣的樣子。

  身形消瘦，跪在地上，長發散落。雙手掩麵，用從來沒有人聽過的、已經撕破尾音的急切語調，呼吸間歇中都是哽咽。

  “我已經都知道了！關於‘人’的一切，我都已經理解了！放我出去吧、讓我離開這裏吧……求求你了！”

  “這個人世，我已經看得足夠清楚了……”

  “問我吧！”

  “問我吧！”

  “關於人、關於人世，我都已經知曉了……一切、所有、全部……我什麽都能回答！”

  “求求你了……。我已經……我已經是一個、真正的人了啊！”

  “讓我離開吧！”

  她最後一次啜泣，碎片消散，聲音還飄蕩在空中。

  “……歸藏城好冷啊……”

  “哥哥。”

  ……

  ……？

  “哥哥……”小枝怔忪地重複了一遍。

  *

  粉碎祭壇後，易子規清空雜念，回到沈風玄身邊，然後將留影石看了一遍。

  如果沒有猜錯，為花欲曉斷後，被魔神吞噬，最後又被魔主帶走的靜虛觀弟子，就是她的道侶。

  也就是伯瑜的父親。

  那個人被魔主救走，在後來很長一段時間內，應該是作為真魔為魔主效力。

  花欲曉改投魔主的契機，很可能也是他。

  二人在魔主麾下，本來不會有什麽變故。

  直到，他們有了孩子。

  兩個人都清楚，以他們的處境，這個孩子將會是極大的威脅。就算魔主不用孩子牽製二人，讓孩子在魔主身邊長大，也不是什麽好事。

  這個時候，兩人才想起多年前認識的蜀山劍仙——謝迢。

  他們懷著最後一絲希望，向謝迢求助，謝迢為其出謀劃策，設計金蟬脫殼。

  二人按照計劃向魔主請命，佯戰謝迢。此戰結果是，謝迢大勝，殺死靜虛觀弟子，又從花欲曉腹中取子帶走。

  這個孩子，也就是伯瑜。

  他被帶到蜀山保護起來，由殃國翁拔除魔種，免受魔主控製。而那個被謝迢“殺死”的靜虛觀弟子，多半也是假死。

  謝迢為花欲曉保護孩子、道侶，花欲曉沒了後顧之憂，自願深陷險境，成為蜀山死間。

  她從未想過活著與家人重逢。

  “她的道侶……和孩子……”小枝看完留影石，已經有了大致計劃。

  隻要能抓住這兩個人，就可以牽製花欲曉這個至關重要的角色，影響蜀山、魔主之間的格局。

  但是花欲曉把家人看得很重，如果手段過激，肯定會引起反噬。得想個溫和又致命的辦法……

  “本體被困實在是太費勁了。”小枝揉著眉心道。

  很多計劃不能光靠易子規完成，她得從昆侖出去才行。

  她又想起建木上的祭壇。想起她跪在地上，哭泣哀求的樣子。

  “不管了！”

  她走出了閉關室。

  樓中，拂月正在擺弄花草，一枝一葉地修剪，細致入微，動作輕柔。小白上躥下跳地唱歌，把他剛剪好的花踩壞。

  他也不惱，隻是含笑看著，繼續修剪別的。見小枝出來，他才把小白趕走，給她留一席座位。

  “累了嗎？”拂月問她。

  小枝看著他就哭了。

  “怎麽了……”拂月有一點生硬地問，“不舒服嗎？”

  小枝抽泣道：“我想出去。”

  “哎……”拂月歎氣，摸了摸她的頭，“不可以。剩下一年，都好好留在我身邊吧。”

  小枝趕緊哭：“可是昆侖好冷啊，師尊……”

  拂月想了一下：“我帶你去南鎮？或者換一個暖和點的禁製。”

  ……

  什麽啊！

  這招根本誰也打動不了！

  聖王不放她就算了，連拂月都不放！！

  “好像長大了一點。”拂月俯身到她麵前，仔細端詳，“比前幾天更高了。”

  什……什麽意思？

  小枝看了一下自己，沒覺得哪裏有變化。

  “慢慢來吧……”拂月微笑著，把她胸口的日晷擺正，“這一年總會有機會的。”

  小枝甩開他的手，握緊日晷，跑回閉關室。

  早就知道拂月沒那麽單純，還送個日晷給她，助她修為一步登天！怎麽可能！這人隻想著在剩下的一年裏，把她的不老藥破解了，讓她恢複正常年齡。

  被日晷變緩的時間，其實是透支小枝本來的時間。

  她用日晷緩了一天，她的年齡就比正常狀態下大一天。

  她用日晷緩了一年，她的年齡就比正常狀態下大一年。

  她可以在剩下一年中無限地延緩時間，但是最終透支的，都是她原本的時間。

  同為“生死之道”的珍寶，日晷可以突破不老藥的限製，讓她的年齡緩緩回到正常。甚至，如果她用得多了，可以在一年之內就長到十五歲。

  所以拂月叮囑她，不能告訴謝迢。

  如果她真的用太多，在一年內就到了年限，謝迢可能會提前祭劍。

  現在小枝又陷入了兩難之境。

  繼續用吧，又怕拂月生事。不用吧，又很難在一年內有大突破。

  小枝把手一甩，怒道：“算了算了，用吧用吧。”

  祭劍時，肯定是修為越高越好。如果能透支個幾萬年，直接修到真仙，她還怕了謝迢？看到時候不把他頭打飛。

  小枝的生活又回歸原軌。

  白天，練劍，打坐，修為突飛猛進。晚上，換用易子規，從沈風玄這裏了解神山動向，並及時與連山城溝通。

  幾日後，易子規找準時機，聯合隱聖，潛入東海水獄，把小枝的替身傀儡帶了出來。

  為了更方便計劃進行，小枝將傀儡做成了第二個化身。

  這具傀儡以七哀穀秘法煉成，身體發膚皆與人無差。其心為歸藏城銀鎖，背後有石樹圖騰，身體內部比小枝本體更加堅韌。而且它經脈成熟，可以修煉，運功時甚至威力更大。

  最讓小枝歡喜的一點是——

  它像白蔻一樣，可以變身成噴火的超大鐵皮人！

  這也太帥了吧！

  唯一的不足是，小枝很難心分三用，易子規又必須常年保持神智。所以用傀儡就不能用本體，用本體就不能用傀儡。

  當然，這些比起變身大鐵皮人，都是小問題。

  連山城，殿中。

  小枝道：“忘川啊，你能不能找個伏羲像給我看看？”

  “好。”

  伏羲像找來後，被小枝立在大殿中央。左看右看，除了蛇尾，看不出一點相似。

  “哥哥？”

  估計不是什麽親生的。

  小枝冷笑一聲，把伏羲像放倒收好。

  杜忘川遞上幾支玉簡：“城主，這是近日賬目，請您過目。”

  小枝打開一看，收支基本平衡。

  支出最多的是影島和薛貞，兩邊要培養弟子，入不敷出，整天隻知道伸手要錢。

  收入最多的是楚臣，他設計與李如意豪賭一把，最後讓李如意輸得隻能賣身。二人暗中較勁，一人專營情報，另一人運作假秘境，收入頗為驚人。

  “城主，什麽時候安排遷島？”杜忘川道。

  小枝微微沉默。

  連山城不能長久呆在一個地方，否則很容易惹人注意。但現在島嶼建設起來了，傳送陣也有了，遷島移城很複雜。

  “這個月就遷，沿著東南海域的邊界線，從南海搬去東海。”

  大陸往南凸出，東海沿岸更平直。東海離陸地，準確點說，是離不周山，直線距離更近。如果把連山城放在東、南海的邊界線上，就可以一邊受南鎮侍劍人照顧，一邊照應不周山。

  遷島一事，主要由陣師周鬱之負責。他近日用大道天衍陣圖重演蜀山偷天換日陣，如無意外，眨眼間就可以把島嶼、城池傳過去。島上的人，則統一坐船前往東海。

  小枝隻需要提前到目的地，掃清障礙即可。

  這次，她還是向海國人買了地。

  所買之處，是一座海底山脈，還是帶活火山的那種。陸長光說，連山城如果能像閻獄道一樣，隨時取用地火，城中煉器、煉丹業也很快就會起來了。

  小枝帶著杜忘川，巡查火山附近情況。

  賣地的鮫人搓著手，諂媚道：“您二位可真來對了時候！原本海上有一支盜匪，鬧得雞犬不寧。幸好，近些日子被神山清理了。您這時候買下，可安定著呢！”

  “神山？”小枝站定步伐。

  “東海蓬萊，金鱗軍！”鮫人驕傲地挺胸，“我大舅的小叔子，就是金鱗軍一員，可威風著呢！”

  蓬萊侍劍人是龍族，所以蓬萊山異族很多。而且這邊風氣也不像南海，動輒捕龍獵鯨，要獵也都是偷獵，不敢明目張膽地來。

  鮫人介紹說，金鱗軍是一支全部由異族組成的軍隊，平時會沿東、南海一線巡查，盜匪和偷獵者都逃不出他們的手。

  小枝想買的火山，正好在他們的巡查線路上。

  “怎麽不跟我說？”她轉頭就問杜忘川。

  杜忘川垂首道：“金鱗軍順洋流巡查，今年剛從這兒過去，所以一直到祭劍時，都不會再經過。”

  小枝明白了，這才決定下來：“就買這裏吧，海上島嶼也歸你所有嗎？”

  “海上不歸我！”鮫人連忙擺手，又有些好奇，“海麵上的地盤，您也想要嗎？哎，那地兒最近熱乎得很！恐怕難搶啊！”

  這裏本來就位於東、南交匯之處，屬於交通要道。原本有強大的盜匪劫掠，讓人聞風喪膽，避之不及。但近日神山把盜匪趕走，這個地方瞬間就變得炙手可熱了。

  鮫人嘰裏呱啦地跟他們講了很多，說是為爭海上島嶼的歸屬權，附近幾大巨頭，已經血戰過好幾輪了。

  有個商會，想借地勢之利建海市；有個宗門覬覦島上靈石礦；還有個化神後期的散修，看中了這裏充沛的靈氣。

  小枝轉頭就對杜忘川道：“我全部都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