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2章 無話可說
作者:酒對花      更新:2022-05-09 15:19      字數:4364
  拂月給她的禮物,是一個石頭掛飾。

  這掛飾長得像文廣壇的日晷,材質粗糙,指針鋒利。上麵也刻了天幹地支,還有不少繁複的咒文。平放在太陽下,就能用來看時間。

  “日晷?”小枝把它接過來,剛好巴掌大。

  “嗯。”

  拂月送了她一個小日晷。

  真把她當孩子哄嗎?

  “不許告訴謝迢。”拂月拉過她的手,放在晷盤上。

  小枝掙了一下,反被他壓著指尖按在晷針上。血順著晷針流到晷盤上,將那些個子醜寅卯浸成紅色。小枝心裏生出一絲感應,這是法寶認主的標誌。

  “它能幹嘛?”她問拂月。

  拂月低下頭,含著她的手指,把剩下的血跡一點點舔掉。

  熟悉的甘美的味道。

  比昆侖更溫暖。

  小枝迅速收手,屈指時劃到溫熱柔軟的地方,很強烈地感覺到被另一個人近似但更高的體溫包裹。說不清的惡寒爬到脊背上,還在用黏膩的觸須輕撓。

  拂月公子抬起頭,將一縷黑發撩到耳後:“你還有一年。”

  “啊……”

  拂月公子指了指她手裏的日晷:“可以讓你感覺過得慢點。”

  “……”你可太行了。

  拂月公子見她神色沉鬱,便帶著她走出小樓,到玉台之上。

  放眼望去,純白一片。大雪如柳絮,洋洋灑灑地盤旋落下。簷角掛著沉沉冰錐,折射出刺眼的冬陽。

  雪落下的速度很慢。

  慢得超乎想象。

  小枝可以看清晶瑩六邊形在每一個角度下是怎樣折射陽光的。

  昆侖山,

  沉默,純白,寒冷,無垠。

  連一片雪落下,都漫長到地老天荒。

  “怎麽樣?”拂月問她。

  “能怎麽樣……”小枝把日晷平放在欄杆上,看指針投下影子,指向申時,“這片雪是要化的。”

  午後的冬陽非常明媚。

  落得再慢,它也是會化的。

  拂月攏了攏大氅,將手藏在袖中,眼睫垂下陰影。小枝倚欄看雪,日晷帶來的“緩慢感”漸漸消失。

  日影西斜時,下麵走來兩個人影,正是桓陵、昭華。他們晚課結束,一個要回洞府,另一個要回禁宮。

  小枝靠在欄杆上,朝他們招手。

  兩個人都慢慢看過來,先朝拂月施禮,然後才跟小枝笑著打招呼。

  “師姐!”桓陵興奮地眨眼,“好久沒見你了,一起練劍啊!”

  小枝從玉台上跑下去,拂月輕悄地跟在她身後,在她開門前,把她拉到懷裏,抱了一下。

  然後在她反應過來之前,把她放開,再打開門。

  小枝迅速邁出去,這一步沒有遲疑。

  “師姐!”昭華穿了身大紅色長袍,本該俗豔的顏色在她身上卻高貴逼人,光芒四射。

  桓陵站在她身邊,手足無措,麵紅耳赤。

  “師姐,你這些天幹什麽去了?”昭華好奇地問。

  “練劍。”小枝說。

  “練劍?”桓陵精神一震,看了看昭華,又看了看小枝,“師姐,我能跟你過過招嗎?”

  他拚命眨眼暗示,希望小枝領會到他的意思,讓他在昭華麵前出次風頭。

  小枝也確實領會到了。

  “好啊……”

  她從劍匣中取出喇叭花,隨意擺了架勢。桓陵迅速拔劍,氣勢高昂,昆侖劍影的光芒清亮純粹。

  小枝有些訝異,桓陵自己沒多大進步,但昆侖劍影確實變強不少。

  桓陵大喝一聲,朝她揮劍。小枝抬起喇叭花,劍氣寒涼,將昆侖劍影的鋒芒掃開。劍影偏斜,射向雪地,激蕩起大片海浪似的飛絮。

  桓陵的視線有些不清晰,隻憑神念又感受不到小枝的存在。

  “離式,天牖!”

  大霧彌漫,雪定之後,周圍仍籠著迷色。桓陵按劍站定,額上微微見汗。他知道師姐很強,他肯定打不過,但絕對不能在昭華公主麵前丟臉。

  “錚——”昆侖劍影發出清鳴。

  桓陵瞬間回身,橫劍一掃,無數針芒似的劍芒被粉碎。冰晶炸裂,周圍越發不清晰。

  “合式,天牖!”

  霧氣漸散,小枝已經不在原地。桓陵被手中劍影牽引,眨眼間反握一刺,又迎上合式。兩者相撞,一道道氣浪掃開,大雪揚起又落下。

  “離式,星虹!”

  小枝鬆開手,喇叭花懸於空中。她掐劍訣一招,喇叭花便化作一道藍光,瞬息間破空而去,越過雪浪,直取桓陵要害。

  他感覺到氣息逼近,慌忙握緊手中劍,卻沒感到昆侖劍影有任何牽引。他連忙側身,朝著光芒來處揮出一劍,想要抵擋。

  但他一劍架空,並無所獲。

  大星如虹,光芒劃過之後,才是急墜的星辰。

  鋒利劍光眨眼已至跟前,此時昆侖劍影再給出牽引,桓陵卻已經來不及收勢抵擋。

  小枝將劍架在他脖子上,桓陵被喇叭花寒意一激,臉色有些蒼白。

  “你是被劍偏愛著的啊。”小枝收劍道。

  不管怎麽打,昆侖劍影都會給他正確的指引。如果他修為再高些,會很難辦。

  “隻可惜……”小枝想了想,“如果你不喜歡劍,就趁早換個別的學吧。”

  桓陵臉上一陣紅一陣白。兩招就輸就算了,還要被她當著昭華的麵數落,這也太難受了。

  “師姐教訓得是……”他也不敢說別的。

  “不是教訓,是很認真地讓你考慮。”小枝說,“你又不能信任你的劍,就別耽誤它了。”

  桓陵臉更紅了。

  “師姐,我呢!”昭華早就等得不耐煩,“能跟我練嗎……”

  小枝:“你讓師尊指教吧。”

  昭華恨恨地看著桓陵,轉身就走了。

  桓陵懵著站在原地。

  小枝安慰他:“你天賦這麽差,要變得像昭華一樣厲害,隻能靠努力和機緣了。昆侖劍影對你這麽好,你的機緣已經不差,剩下的隻有努力……”

  她說了幾句,見桓陵聽不進去,也隻得轉身回瓊樓玉台。

  桓陵抱緊劍,大步離開。

  他走到一半,突然想到,剛才師姐是不是回瓊樓了?她還有別的事向師尊請教嗎?

  他疑惑地回頭看了一眼。

  瓊樓悄寂,沒有人聲。

  “他那種心性,恐怕很難修習劍道……”樓中,拂月正在跟小枝談論桓陵,“當初為什麽要我將他收入門下?”

  小枝說:“被劍偏愛的人,總該有一兩個優點吧。”

  雖然目前為止隻看出臉皮厚。

  拂月看了看小枝,若有所思:“也許吧……”

  小枝又跑回閉關室。

  等拂月不在跟前了,她才高高興興地把日晷拿出來看。

  這個法寶有點玄乎,它可以改變小枝對時間的感知,乍看無用,實則極強。

  小枝拿著它看雪,會“覺得”雪落得更慢了,但實際上,雪的速度沒變。

  也就是說,日晷並不改變外界的時間,隻改變小枝自己的時間。

  如果在修行、領悟、背誦,這種完全“自我”的事情上用它,就會起到一日千裏的效果。

  小枝拿了滴漏,開始看一大堆記載著昆侖人物誌、地理誌的玉簡。

  一個時辰不到,這些東西就被她讀完了。

  她又盤膝打坐,一個周天接著一個周天地運功。

  又一個時辰過去,她許久未有過變動的境界,竟然往金丹中期逼近了。

  難怪拂月不讓她告訴謝迢……

  如果她天賦足夠優秀,中間不卡太久瓶頸,這玩意兒完全能讓她在一年內修至化神期。

  小枝把日晷的針拆下來,然後將它好好佩在身上。

  入夜,她沉入夢中,換用易子規的身體。

  易子規恢複意識時,沈風玄正在燈下查閱玉簡。這些都是方諸山長老們上報的、等待他處理的事務。

  沈風玄作為侍劍人,是非常認真的。因為他的前兩任都表現不佳,其他侍劍人對南鎮多有微詞,所以他更不能讓別人挑出錯來。

  “怎麽你一到晚上就精神了?”沈風玄忽然問他。

  “體質是這樣……”易子規低聲道。

  沈風玄冷哼一聲,不再多言。

  易子規去一旁練劍。他練的景光陰陽訣,沈風玄也看得出。但是他不覺得驚訝,因為以城主的祭器身份,很好接近幾位侍劍人,偷學一點不成問題。

  夜半,易子規忽然收劍。

  “我想離開幾天。”

  “什麽?”沈風玄正好看玉簡看得頭疼,聞言便拉下臉,“我身邊不能沒有人鞘。”

  “換別的人鞘。”易子規換了身輕便的衣服,一副堅定的樣子,“你有保命的法寶嗎?”

  沈風玄放下玉簡,警覺起來:“你去做什麽?”

  “危險的事情。”易子規又找了幾道符籙放進懷裏,“有就借我用一下。”

  沈風玄給他一個血紅色玉手環:“你最好隻是借,別把它用了。”

  “如果我死了,城主很快會送來新鞘,不用擔心。”

  易子規整裝離開,直接禦劍飛往建木。

  上次小枝撞上謝迢,沒來得及探索建木。現在五方事繁,連山城也比較安穩,正好可以去看看。

  易子規離開後,沈風玄心中忽然湧起一陣不安。

  他起身走向密室,室中布滿陣法、符咒,各色亮光次第閃爍,正中央懸著一顆黑灰色留影石。

  “已經好了嗎?”

  沈風玄有些詫異,伸手將留影石從陣中取出。

  這段留影,是小枝從涿鹿之野帶回的留影。

  當時,她讓詩皎進入魔神塚深處,溯回謝迢、天陰君、忘姑、花欲曉共同探索秘境的一段。但是因為回溯時間太長,這段留影完全沒法看。

  所以小枝將留影交給沈風玄,由他利用神山的資源,恢複留影原貌。

  可是複原留影的時間,遠遠超過沈風玄所想,小枝都等得不抱希望了。

  沒想到今天,它突然複原完成了。

  沈風玄取下留影石,本想收起來。但轉念一想,易子規不在,不如由他先看了算了。

  他將留影石展開,裏麵出現的畫麵混亂無比。

  涿鹿之野,魔焰籠罩,妖風陣陣,遠處有一道巨大的魔神虛影,正在緩緩逼近。

  “謝迢,你帶她先走!”

  有人在嘶吼,但風沙太大,根本看不清是誰。

  “走不了,前麵已經被枯骨封死了。”這個聲音是謝迢,比現在年輕不少,還帶著少年特有的嘶啞。

  “但是欲曉受傷了,不能讓她一直呆在魔氣當中!”說話的人很急,“算我求你行不行?你帶她出去跟天陰君他們會合,我在這裏斷後!”

  “嘶——”謝迢吸了口氣,“她要魔變了!”

  一道爪痕幾乎要撲出留影石,等爪子收回去,沈風玄才重新看清畫麵。

  魔神塚中,站著兩名少年。

  兩人都黑發負劍,作劍修打扮。一人穿蜀山道袍,冷峻嚴肅,很明顯是謝迢;另一人穿靜虛觀道袍,清俊秀氣,也不知道是誰。

  地上倒著的少女是南疆修者,滿身銀飾,重傷昏迷,手已經化作利爪,嘴唇隱隱有些發黑。

  謝迢背起少女,往外跑去。

  剩下那個靜虛觀弟子,默默頌咒結陣,攔在魔神虛影麵前,然後被它吞噬。

  剩下的故事,沈風玄可以憑借各種傳聞拚接出來。

  謝迢帶走花欲曉,與天陰君、忘姑會合,齊心協力,突出重圍,自此聲名大噪。而那個留下斷後的無名氏,多半已經被魔神吞噬,死無全屍了。

  “就兩句話的事情,怎麽會複原這麽久……”沈風玄想收起留影石,這時候,很久不動的畫麵,忽然又顫抖了一下。

  魔神塚周圍,漸漸亮起金光,外圍的長老們召出了黃帝虛影。這道虛影一掌震散魔神虛影,然後用千道光芒將其重新鎮回地下。

  被魔神虛影吞噬的少年,此刻正倒在地上,滿身是血,一動不動。

  “還活著?”沈風玄詫異道,“命還真硬……”

  就在他以為這次是真的結束時,畫麵居然又動了。

  黃帝虛影散盡,一隻藍蝶輕飄飄地落在少年身上,沒入了他的身體。

  然後,一個身著黑袍的男人幻化出身形,將地上的少年帶走了。

  那個男人,如果沒看錯,正是魔主。

  沈風玄開始搞不懂了。

  *

  建木之上,狂風怒號。

  易子規這具身體,修為不及小枝本體,所以爬起來有些吃力。

  待他接近頂端時,已經三天三夜過去了。

  他還想往上爬。

  周圍聖力非常濃鬱,但凡有聖王虛影現身,他肯定會死。

  小枝不想放棄。

  建木上的風越來越小,靈氣越來越稀薄,聖意越來越濃鬱。易子規隻能閉著眼爬,一睜眼幾乎要被金光刺瞎。

  他繼續攀登,手牢牢抓住藤蔓。

  不知過去多久,他的雙手雙腳都沒了知覺。這時候仰頭一看,才看見建木之巔。

  在建木頂端,據說溝通上界的地方,並沒有“門”,也沒有什麽聖王所在的世界。

  這裏隻有一個觀世祭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