華胥國為上古大國，國主華胥氏感雷澤之跡而有孕，生女媧、伏羲，可以說是聖中之聖，人祖之母。

  “這華胥古國，應該已經消亡在了曆史當中。”許由摸了摸胡茬，沉思道。

  此國曾蒙滅頂之災，族人幾乎亡盡。女媧、伏羲為種族延續，不得不兄妹成婚，最後才繁衍出現在的人族。

  至於是什麽滅頂之災，就沒有人知道了。

  “華胥之夢是什麽？”小枝緊咬著重點問。

  許由卻不疾不徐，淡然道：“你可曾聽過黃帝‘夢遊華胥’的典故？”

  《列子》曾載，黃帝晝寢，夢遊於華胥之國，而後天下大治。後人便以“華胥”喻指繁榮無憂的天境。

  小枝聞言，心下微跳。

  有件事，許由不知道，她卻是知道的。

  在涿鹿之野，黃帝虛影降臨後，歸藏城聖王也緊隨其後降臨了。二者對峙，最後雙雙消散。

  歸藏城聖人避見女媧，卻見黃帝，其中意味很深，但小枝始終不懂。

  現在，“華胥之夢”似乎將兩者串聯起來了。

  小枝原先猜想，若歸藏城的“歸藏”，取自易術中的“歸藏”，那建城的聖王，要麽是作“歸藏易”的黃帝軒轅氏，要麽就是八卦易術的源頭，伏羲氏。

  現在，兩位聖王之間產生了關聯。

  “華胥”是伏羲氏已經滅亡的舊國。

  而黃帝在位期間，曾夢遊“華胥”。

  這使得他們在涿鹿之野的對峙，更加疑雲重重。

  “……相傳，華胥故民皆為奇人。他們沒有喜悲，不會疼痛，既沒有對‘生’的貪戀，也沒有對‘死’的憎惡。他們自如地控製著天道自然，想活著就活著，活累了就死去。”

  小枝思索之際，許由將華胥古國的記載，一點點道來。

  “他們在空中行走，在水裏暢遊，彼此之間無親無疏，也沒有忠誠或背叛，一切都自然而然地運行著。”

  小枝問：“這樣的國家怎麽會滅亡？”

  華胥之民水火刀槍不侵，壽元又無窮無盡。彼此之間還沒有親疏愛憎，沒有忠誠與背叛，自然也不存在爭鬥。

  這樣的國家，小枝想不出它怎麽會滅亡，最後甚至隻剩伏羲、女媧二人。

  “不知道。”許由理直氣壯地說。

  小枝一陣無言。

  許由又緩聲道：“我要跟你說的，不是華胥古國，而是華胥之夢。”

  他又將典故娓娓道來。

  方才講到，黃帝夢華胥有感，而後天下大治。

  算算時間，黃帝在位時，華胥古國早就亡了。所以很多人覺得，《列子》作此篇，隻是想借“黃帝之夢”的視角，描述理想之國的狀態。

  “但並不是這樣的。”許由話鋒一轉，“至少從你夢中的那個聖境來看，華胥古國還存在著。”

  小枝愣住了。

  華胥古國怎麽想都不可能存在，否則伏羲女媧也不必成婚繁衍後裔啊！

  許由道：“它還存在於夢中。”

  “你一次性說完行不行？”

  許由怒視小枝，又緩緩歎氣，道：“華胥故民是不死不滅的，就算災難毀去了他們的國土與肉體，他們的神魂也仍飄忽存在著。”

  華胥之夢，就是由已經亡去的華胥故民們，共同構築的、無意識的夢境。它和華胥國之人一樣，沒有好惡之分，也沒有善惡之辨，恍恍惚惚地存續於天地間，最終形成半虛半實的聖境。

  “也就是說，近年來一直出現問題，需要每個月大修一次的聖跡……就是華胥之夢。”

  小枝皺眉，問許由：“他們修聖跡時，用功德淨瓶淨化了一個嬰孩，有什麽典故嗎？”

  說到這兒，許由很奇怪地看了她一眼：“我看了你的信，也知道那段……修繕聖跡的人離開城池，前往湖邊，在一處凹陷中找到孩子……將其除掉。”

  小枝點點頭：“對，就是這樣。”

  “華胥氏感雷澤之跡而孕，‘澤’就是大湖，‘跡’就是腳印。”

  “相傳，華胥氏在湖邊遊玩，踩上一個巨大的腳印，有感而孕，生了女媧、伏羲。你看見的那個凹陷，就是‘雷澤之跡’。這裏麵的孩子……應該與女媧、伏羲有關。”

  小枝仔細回憶，那孩子確實也是人首蛇身。

  難怪大家都不覺得女媧伏羲的人首蛇身很奇怪，原來他們不是自然生育的，而是什麽“感雷澤之跡而孕”的。

  小枝覺得，聖人長得奇怪可以理解，如果跟正常人一樣兩個眼睛一張嘴，那還叫什麽“聖人”。

  她問許由：“如果不淨化那個孩子，讓華胥之夢繼續惡變，最後會怎麽樣？”

  “你可別打這種主意……”

  “我哪有！”小枝凶道，“我就是問一問！”

  許由微微沉吟：“如果沒有猜錯，華胥之夢也會遭受和華胥古國一樣的滅頂之災。”

  如果真是那樣，華胥國的最後一絲痕跡就不複存在了。

  小枝聽完許由的講解，又把事情梳理了一遍，很快明確了接下來的目標。

  多寶堂的身份，得繼續維持下去，她要借此了解聖跡修繕的情況。

  此外，必須想辦法調查黃帝。

  歸藏城聖王縮手縮腳，藏頭露尾，留下的線索肯定不多。而黃帝當年定從華胥之夢中，得到了什麽啟示，可以拿他當突破口。

  相較之下，黃帝遺跡還是更好找的。如果能把黃帝虛影弄出來，再激他與歸藏城聖人對峙，那是再好不過。

  “收拾一下，準備前往聖跡！”小枝突然道。

  許由一愣，眨眼便隻見她急匆匆的背影：“去什麽聖跡？”

  “去建木之上！”

  一旦理清聖人們的關係，小枝的思路就清晰不少。

  黃帝與伏羲二人，其實不止在“華胥之夢”上有關聯。

  他們還都走過建木。

  《山海經》記載，有木名曰建木，太嗥爰過，黃帝所為。

  “太嗥”就是伏羲名諱，“爰過”、“所為”皆指“往來於建木”。

  又有《淮南子·形訓》記載，建木者，眾帝所自上下往來。

  既然是“眾帝”所上下往來，《山海經》單點伏羲、黃帝二人就很奇怪。

  小枝在拂月公子的熏陶下，讀了不少典籍，但是從未像現在這樣，咬文嚼字，一點點思考其中的問題。

  她想到，《淮南子》作於秦後，《山海經》應該略微早於它。

  很可能是《山海經》先提到“伏羲、黃帝往來於建木”，所以《淮南子》將其略寫為“眾帝往來於建木”。建木上駁雜的聖意，也很可能是歸藏城聖人故布疑陣。

  這麽看，伏羲與黃帝在涿鹿之野絕非第一次相峙。

  很可能，他們在建木之上就有過交集。

  所以，小枝想要前往建木。

  許由站在原地，回味了很久小枝的決策。

  他也自詡上通天文，下通地理，一時竟然沒有意識到“建木”的特殊。待細細回想“華胥之夢”的事情，他才反應過來……

  “妙極，妙極！”他撫掌而歎，“建木之上原來還有這等密辛！”

  末了，他又微微沉下臉去。

  小枝身具破聖之力，是謂“人敵”。聖人之間，若有齟齬，恐怕與她不無關係。

  殺她祭劍一事，遠沒有想象中那麽簡單。

  小枝為了探查建木，做了許多準備。

  她磨好了喇叭花，穿好了新衣服，但仍感覺不太穩妥。

  上回在涿鹿之野，她用掉了無悌的逆鱗。可以保命的銀鎖，又被放進水獄替身的心髒裏了。

  建木常年被神山注視，要想全身而退，還得想別的招兒。

  “愁啊……”

  小枝抓了抓頭發，安排晝島調查建木情報，想看看有沒有什麽宗門試煉，能幫她蒙混過關。

  不查不要緊，一查之下卻發現，建木居然戒嚴了！

  別的聖跡戒嚴，都好理解。建木之上戒嚴，就真的無法理解了。

  建木是聖王往來人世的道路，現在神山派些修道者，把它封鎖起來……怎麽想都有點逾越了。

  換句話說，你配嗎？

  你也配管製聖王走的路？

  聖王想走哪兒就走哪兒，戒不戒嚴都一樣，派人把建木封鎖了是什麽意思？

  伏羲與黃帝兩處交集，一處華胥之夢頻頻被修繕，一處建木被徹底封鎖……

  陰雲隱隱籠罩著大地。

  五座屹立不倒的神山，和消失很長時間的謝迢，都給小枝一種未知的恐懼。

  “有事情要發生了。”她想道。

  不僅是直覺，更是葉落知秋的分析。

  小枝暫緩計劃，沒有貿然前往建木。

  她設法聯絡沈風玄，沈風玄好不容易才回避跟班，與她在歸藏城相會。

  他剛剛完成封禪，雖然也是初亭仙尊幫忙作弊才通過的，但至少比有麒麟血的宗擎順利。

  他覺得以他“南鎮侍劍人”之尊，聽城主這麽呼來喝去，實在很不爽快。但一想到自己隻是個代任，還是在城主的謀劃下，才成功上位的，又覺得勉強能接受一點。

  再想想她最初那個“五方神劍皆收”的承諾，沈風玄也能欣然接受了。

  “你說謝迢仙尊？”沈風玄聽了小枝的疑慮，也是連連搖頭，“我不知道，龍王好像也不知道。這件事是他們三位真仙安排的，對外什麽都沒說，對內都解釋為‘閉關’。”

  用腳底想都不可能是“閉關”，都真仙了還有什麽好“閉關”的。

  “這都幾個月了……”小枝覺得以謝迢的責任心，不可能無故離開蜀山這麽久，“他在昆侖之戰中受傷了嗎？”

  “怎麽可能，無悌當時都差點被他殺了！”沈風玄道。

  小枝問了半天無果，隻得道：“那建木呢？為什麽突然戒嚴了？”

  這件事沈風玄倒是知道：“閻獄道說正在修繕。”

  他突然眉頭一皺。

  “說起來，修繕建木的時間，和謝迢仙尊‘閉關’的時間，其實是差不多的。”

  那肯定是有關係了。

  “我想去建木裏看看，你能不能……”

  沈風玄堅定不移地拒絕：“不要看我，我現在可謂是如履薄冰、自身難保，你不知這侍劍人有多難當！哎，以後等我拿齊五方神劍，一人兼五職，少了別的那幾個，肯定會好受很多。”

  好受什麽……你要是一人兼五職，估計得累成謝迢。

  沈風玄看了看滴漏，略一頷首：“時間也差不多了！我得立刻回蜀山，拂月公子說今天有件大事，要我們隨時待命，絕對不能離開神山。”

  “大事？”小枝心下微動。

  沒等她細問，沈風玄已經消失不見。

  小枝猶豫再三，想道：如果這件大事是謝迢回歸，她在東海水獄的替身就瞞不下去。

  她得趕在謝迢回來之前，再把自己換回去。否則讓他發現越獄，逃到天涯海角，都要被翻出來。

  還不如假裝受害，讓他心軟一下。

  但是現在換回去了，以後又難有機會探查建木……

  哎……

  怎麽辦呢……

  “不管了！去建木！”

  小枝甩開包袱，一鼓作氣，前往建木。

  為了避免被戒嚴的卻邪使、閻獄道弟子發覺，她隻帶了片枯葉，能隨時招出許由。

  上次考核前往建木，是由神山直接傳送。如果想飛著過去，必須經過昆侖山。得翻過長長的妖魔陣線，一直走到昆侖最高處，筆直地往上飛。

  建木底部，就在罡風帶上。

  小枝擅長藏形匿跡，又身具妖血，所以可以繞開妖魔防線，直接爬上昆侖山脊。

  但是她擔心直接在昆侖飛空，會被魔主眼線發現。所以在離昆侖山脊還有段距離的地方，她直接飛上了罡風帶，然後努力辨認方位，最終找到建木所在。

  它與典籍中記載的一致：青葉，紫莖，黑華，黃實，其下聲無響，立無影也。

  樹的根係虛浮在空中，走上去沒有腳步聲。小枝以破聖之力上攀，終於在接近樹幹的地方，看見了負責戒嚴的卻邪使。

  卻邪使們衣著肅正，來回巡邏，不留一個死角。小枝不敢徘徊太久，趕緊拿出枯葉。

  枯葉招出許由，許由招出多寶鼬，多寶鼬招出……

  “這是個煙杆子嗎？”

  多寶鼬招出了一個煙杆子。

  許由接過來，點燃，然後對著小枝吹了一口。她猛地咳嗽起來，被許由一把捂住。

  小枝驚悚地發現，許由的手穿過了她的身體。

  她變得和煙杆子裏吹出的煙霧一樣，“刺溜”一下就飄進了禁製內，沒有引起卻邪使們的注意。

  小枝一路上行，毫無障礙，但也毫無線索。

  建木和上次來時一樣，聖意駁雜，既不見伏羲，也不見黃帝。上麵就連腳印都沒有，聖王們應該也是相中了它的無影無聲。

  不知往上走了多久，小枝呼吸越來越艱難，承受的聖意威壓也越來越嚴重。

  她不斷調整真氣，黑色細流汩汩流淌，越來越快，越來越興奮。

  很快，她到了上次被困的地方。

  就在她忐忑著，想要繼續往上走的時候，上方爆發出一陣太陽似的灼灼金光。盎然仙氣揮灑如瀑，氣勢磅礴。整棵樹都被鍍上純粹的金色，浩蕩的劍意呼嘯而下，洶湧著朝人世落去。

  這道劍意，小枝可太熟悉了。

  正是來自“閉關”的謝迢。

  他就在這棵樹上閉關，還正好破關而出了！

  “完了，這下撞他臉上了。”小枝心裏涼涼。

  但金光衝刷過她的身體，沒有一絲停留，直接朝樹下垂落。

  這道真正傾泄自九天之上的劍光，筆直地落在了昆侖山脊之上，轟然一聲巨響，將其劈了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