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說移山填海是仙人的基本功，但謝迢斬斷昆侖山，就有點過分了。

  小枝目瞪口呆地看著他從上麵飛下去，然後下方瞬間分山劈嶺，在茫茫大雪中劃出一道綿延至天際的黑線。

  這條黑線中泛起一絲金光，迅速皸裂。整座山向兩邊掀開，雪和山同時傾崩，天搖地動，恍惚間竟似從地下升起了一輪太陽。

  看這架勢，謝迢可能是一劍飛進大巢窟，要把他放回去的紋翦殺了。

  “現在怎麽辦……”小枝最關心的還不是謝迢殺進大巢窟，而是他剛才到底看沒看見她，現在是該跑去道個歉，還是……

  一聲長嘯打斷小枝的思路。

  昆侖地下，被謝迢斬斷的巨壑之中，竟然浮出個龐然大物。

  霎時間，重雲排開，巨鳥雙翼遮天，振翅間盤旋至上九萬裏，從小枝麵前閃過，眨眼又朝大地俯衝。她根本沒看清眼前飛過去個什麽，隻感覺連視線都裝不下如此巨物。

  “是鵬。”不知何時，許由到了小枝身邊，神色沉凝，似乎也想看看這驚天一戰。

  小枝想起來，魔主是在昆侖地宮裏養了隻鯤的……現在它進化成鵬了，以後估計不太好關吧。

  不，別說“以後”，它能不能活過今天都是個問題。

  昆侖山上，又一道金色劍光拔起，延續著山勢龍脈，將周圍所有妖獸都震懾住，無一能夠逃跑。大鵬俯衝下來，又被劍光擋開，隻能在空中不斷盤旋。

  這道劍光正是蜀山劍影，它高懸上天，光芒煌煌，比起真正的神劍也不遑多讓。

  謝迢廣袖風滿，身形顯露，劍影落下。他就站在熠熠金光中巋然不動，指尖一亮，高懸空中的蜀山劍影就要墜下。

  “這拜訪可真夠突然……”

  魔主的聲音穿過混亂崩塌的山峰，從地底傳來。

  他穿一襲黑色長袍，拖曳及地，長發與袍角一同垂在地上。麵孔白得透明，就像從來沒見過光似的，昆侖的雪光都不及他幹淨。

  煌煌劍光，幾乎可以將他照透。

  小枝從未見過魔主這個化身離開椅子。

  他常用的幾個化身，有個背書匣的書生，是昆侖前輩夢生子。還有個溫潤素雅的書生，是書聖。

  那麽剩下這一個，應該就是道家亞聖莊周了。

  這麽一想，小枝還捏了把汗。

  “你說謝迢打得過亞聖嗎？”她問許由。

  許由奇怪地看她一眼：“你是想他贏還是想他輸？”

  “這……”小枝猶豫了，“我沒見過謝迢輸，所以覺得他敗給魔主應該很有看頭。但是……”

  許由目光微柔：“但是？”

  “你知道昆侖大巢窟裏的妖族，有哪些妖生目標嗎？”小枝神神秘秘地說。

  許由滿臉疑惑，他本以為小枝心存善念，念及前後相救相佑的因果，不忍謝迢猝死。但她現在想說什麽東西啊？

  小枝道：“昆侖妖獸的妖生目標，就是遛昆侖的鳥，使不周的劍，騎蓬萊的龍，收方諸的奴，睡蜀山的謝迢。”

  “……”

  “我覺得，謝迢在昆侖輸了，下場會很慘的。”小枝誠實地說明了自己的想法，“所以現在還是贏吧。他好歹送過我貓，我也不是那種惡毒的人。謝迢英雄豪傑，死也應該死得更有尊嚴點……”

  “你可別說了。”許由沉默很久，猶豫道，“有句話不知道當不當講……”

  “等等！”

  小枝一擺手攔住他，定無觀向下方看去，大戰已經一觸即發。

  魔主緩緩朝謝迢走來，淩步空中，那黑袍拖曳成半弧形。

  一道道劍影擦著他身側落下，金光不停閃爍，如同金色的暴雨雷霆。但是這些劍光沒有一道能碰到魔主，他好像行走在某個不存在的罅隙之中，不受人間事的幹擾。

  “道家亞聖，即便在百家聖人當中也是數一數二的強大啊。”許由幫小枝分析戰局，“說實話，謝迢贏麵不大。”

  話音甫落，風猛然一定。

  謝迢右手泛出金光，他換手執劍，空中高懸的昆侖劍影落入他的手中。大雪仿佛靜止，就在等他入手神劍那一刻。

  金色裂隙開始蔓延。

  從謝迢身側，奔雷似的伸至魔主身邊。

  他微微頓住步伐，抬手一撚，指尖飛出藍色的蝴蝶。蝶翅灑落的熒粉逐漸在修補周圍的裂隙，看得出這些裂隙是能夠傷到魔主的。

  “這是……神劍之力啊！”許由微訝，“若謝迢能將神劍之力駕馭到這種程度，恐怕魔主會有些難辦，畢竟先聖還是要壓亞聖一頭的。”

  小枝又往下看。

  裂隙蔓延，藍蝶修補不及。魔主黑袍衣擺瞬間粉碎，但他卻隻是一聲輕笑，抬手打了個響指。粉碎的衣袍化作藍蝶，眨眼間就像風暴般將他包裹起來。

  等劍光擊散藍蝶，魔主已經不在原地了。

  小枝連忙調整定無觀，往上看了一點，謝迢背後籠著陰影，蒼白的、指節分明的手，帶著一絲絲淺淡的魔氣伸向他的後心。

  “大夢無生！”許由語速驚人，“這一手入夢可謂是出神入化，謝迢危矣！”

  小枝“嘖”了一下，低頭又看向戰局。

  謝迢並無回身，周圍浮動的劍光自然而然地替他攔下這擊。

  他微微偏頭，蜀山劍光隨視線引動，無需任何劍訣，隻要一個眼神變幻，就是萬劍朝宗，無數劍影齊齊朝魔主降下。

  魔主再度化蝶消失，下次出現，已經遠遠拉開距離，不敢在劍影覆蓋的範圍內打了。

  “看來謝迢也有應對。”許由又微微沉吟，“一個劍修，一個魔修，魔主若不能近身，便難用道標入夢；但若是近身，又會被謝迢劍招壓製……看來魔主還是劣勢。”

  下方魔主吹哨，空中徘徊的大鵬又化鯤遊落，浮於空中，正好攔在謝迢、魔主之間。

  它張口猛然一吸，所有劍光都滯住一瞬，朝向也變得亂七八糟。這短短一瞬之間，魔主竟然再度化蝶，回謝迢身側，抬手便將藍蝶放出。

  “糟糕……”

  許由剛發出聲音，小枝就對他道：“我看了半天，最厲害的還是你！你說誰優誰就劣，說誰劣誰就優。你冥冥之中主導著戰局，他們都受你擺布。”

  許由：“……”

  小枝問：“你是不是經常跟陸長光廝混？”

  “不是……前麵的戰場瞬息萬變，我自然會有來不及思考的東西。但現在戰局已經差不多定下，謝迢被道標沾上，恐怕很難贏了。”

  “謝迢可能要感謝你這句話了……”

  小枝又看下去。

  道標一沾，魔氣便瞬間入體。

  魔主抓住機會就不放過，立即引動世間萬千魔念化身，像壓製聖王奉明帝一樣壓製謝迢。

  一時間空中群魔亂舞，天魔紛紛現身，與劍光威勢想抗，占據了大片天空，覆下漆黑的雲層。

  謝迢引劍影飛來，所有光芒都匯聚到一起。劍光穿過魔主，隻能紮穿幾隻蝴蝶。但這一劍也不是朝著他去的，而是朝著謝迢自己去的。劍光全部沒入他的手臂，與臂上金色紋路化作一體，隱隱閃爍出金屬的光澤。

  “等你這一招很久了。”謝迢淡然道。

  抬手一掌……

  不，應該是抬手一劍！

  他手臂上閃爍的竟然是蜀山劍影的光輝，劍芒暴漲，利刃穿過魔主的身體。

  這一次，竟然沒有藍蝶化出。

  有血灑在昆侖雪山上。

  謝迢收回手，手上魔血滑落，很平滑，也像是從劍鋒上滾落的樣子。

  魔主咳嗽著輕笑，略微後退一步：“拂月上回見我還笑嘻嘻，看來早已經研究透了《大夢無生錄》……”

  第一次刺殺魔主，忘姑幾近得手。但他舍棄化身，本體沒有受任何傷害。

  自此蜀山便知道，隻要魔主化身不滅，本體就不會死。

  於是謝迢才安排拂月公子，研究大夢無生錄，想找個能直接擊殺本體的辦法。小枝了解過一點點，拂月似乎是找到突破口了，但條件很苛刻，他讓謝迢自己想辦法。

  “可是……”魔主又退了一步，血越湧越多，“你好像不太對吧？”

  謝迢未答，收手又掐劍訣，無數劍影落下。

  這次魔主沒有閃躲。

  巨鯤一張嘴將他吞沒，然後擺尾化鵬，瞬息間飛出九萬裏，入海又是九萬裏。這兩下眨眼就跑過了大半個海陸，消失得無影無蹤，謝迢也沒有任何辦法。

  他收劍回鞘，半壁蜀山劍影消失，下方昆侖山的樣子也漸漸清晰。

  他之前一劍分山，看起來十分驚悚，實際上也沒有那麽可怕。

  因為妖族被鎮在山腹中間，本來那裏放著大塊鎮山石，但現在沒有了。逃出的妖族將山腹掏空，做成大巢窟。所以謝迢一劍下去，整座空心山才會裂開。

  此時大巢窟也是空的。

  山腹中沒有幾個妖族，也沒有無悌。仔細搜查，連女君紋翦的痕跡都沒有。

  看來魔主一開始就不是在昆侖複活女君的，他應該也怕謝迢出爾反爾，反戈一擊，直接來把紋翦殺死。

  “這算贏了還是沒贏……”小枝看得是提心吊膽。

  “不算贏吧。”

  其實小枝覺得算，因為謝迢很可能已經知道，要怎麽殺死魔主本體了。

  不過魔主也好像發現了謝迢的弱點。

  這個很關鍵。

  小枝也想知道是什麽。

  “他右手上的紋路是什麽？”小枝問許由。

  那道紋路是一直存在的。

  謝迢第一次救她時，一劍斬殺紋翦。當時他右手纏紗，把紋路蓋住了。後來幾次全力以赴，在昆侖交戰無悌，才解紗換右手執劍。這次更是劍氣入體，化身為劍，將魔主逼退萬裏之外。

  那道紋路，看起來是很了不得的功法啊。

  “那是聖跡啊。”許由說。

  小枝“啊”了一聲：“沒有聖意啊？”

  “這說明謝迢不通聖啊！”許由道，“初亭應該也有類似的紋路吧……而且他身上聖意就很重。”

  小枝仔細回憶，確實如此。

  她納悶道：“聖人也太瞎了吧……”

  還沒納悶完，下方的金色劍光就回到了建木之上。

  眨眼間謝迢就到了她麵前，開口便質問：“你為什麽在這兒？”

  “我……”小枝還在想怎麽解釋越獄的事情。是說不小心發現個狗洞，直接刨出來了？還是一個神秘人把她救走？或者直接栽贓魔主……對，就栽贓魔主！

  “是魔主！”小枝立即道，“他……”

  “好了，不說剛才的事。”謝迢拂袖道，“立即回蜀山，你路上跟我解釋。”

  小枝心裏一愣。

  等等，聽謝迢這口氣，他好像不知道東海水獄之事！？不然怎麽會說立刻回蜀山，肯定讓她立刻滾回水獄啦。

  “謝迢仙尊，我是昨夜心有所感，覺得您消失這麽久，可能跟昆侖一戰有關，所以才偷偷溜出來，想要找您……真的！”小枝覺得編得太明顯了，趕緊又加一句“真的”。

  謝迢理都沒理她。

  小枝被他帶著埋頭趕路，飛快地回了蜀山。幾方侍劍人都在雪飲道迎接謝迢，小枝站在他旁邊尬笑，初亭看見就皺眉。

  “你怎麽把她給放了！”

  “放了？”謝迢輕聲重複，很嚴厲地看著小枝。

  小枝假裝無事發生：“是魔主幹的，他把我帶到昆侖，不過我機智地逃了出來。”

  魔主確實提前有準備，他搬空了昆侖山，所以可能料到了謝迢要突襲。那他把小枝救過來當人質，也情有可原。

  完全解釋得通嘛！

  小枝自己已經被說服了，可謝迢看她還是冷冷的，略帶懷疑。

  其他侍劍人不願多糾結她的事情，安排卻邪使看守她之後，立即去閻獄道討論此次強殺了。

  沈風玄是第一次聽這些，所以龍王便給他解釋。

  “魔主通過魔種形成化身。如果想殺本體，就逃不開化身保命。隻有當所有魔種化身，都在使用當中時，本體才會受到傷害。”

  比如洛城華表那次，又比如說剛才謝迢對陣魔主那次。

  洛城華表那次，奉明帝危在旦夕，找尋魔主本體已經來不及。

  而剛才那次，更像是一次確認和試探。

  謝迢一掌貫穿魔主的莊周化身，可以直接傷其血肉。

  這說明拂月公子的猜想沒有錯，確實可以通過這種辦法強殺魔主本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