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枝一直在觀察天陰君。

  他的神情很奇怪。不驚慌，也不鎮定，相比起宋機，總覺得有點……心不在焉。

  “心不在焉”。

  小枝終於確定了這個詞。

  天陰君這次任務失誤太大了，沒有查驗匣中爐鼎身份，也沒有為侍劍人布好禁製，甚至從事發到現在，沒有通知蜀山。

  他有些分心。

  而他之所以分心，很可能是因為忘姑。但小枝又隱隱感覺，這不完全是因為忘姑。

  “你先處理下傷勢。”天陰君起身道，“我馬上聯係拂月公子。”

  ……？

  為什麽不是謝迢，而是拂月？

  小枝惴惴不安，宋機俯身替她處理傷勢。

  麒麟血澆得她滿身都是，胸腹間有個麒麟角撞出的洞，腿上因化蛇時鱗片劃擦，也有不少傷口。宋機很快把外傷愈合，又將麒麟血逼出。

  小枝始終在想，天陰君到底有什麽問題，卻始終沒有頭緒。

  拂月很快趕到，身邊沒有跟其他人。

  他一襲白衣無塵，昆侖劍影就懸在腰間，即便匆匆趕來，也不失半點風儀。

  “你還真能給我找事……”拂月微微抬袖，腕下翻出一道符，將麒麟屍身收走。然後用留影石，把之前發生的事情全部回溯出來。

  他又看了看宋機二人，簡單地吩咐道：“先回蜀山，我會召集侍劍人會晤。”

  “是。”宋機垂首道。

  “謝迢呢？”小枝悄悄問他。

  宋機也不知道：“可能在蜀山等吧。”

  肯定不在蜀山等啊！

  拂月都說了，由他召集侍劍人會晤。如果謝迢在蜀山，怎麽可能輪得到他。

  天陰君低聲向拂月公子告罪，被他喝止：“不要說這些沒用的。回蜀山後，閻獄道會檢查留影石，然後再看是誰的責任。”

  “是。”

  空氣中有種難言的壓抑氣息，小枝總覺得拂月看了她一眼。

  她也不回避，直接問道：“謝迢仙尊呢？”

  拂月公子表情冷淡，轉身離去，白衣漸漸在空中消散，他輕描淡寫道：“閉關了。”

  閉關？

  謝迢能閉什麽關？

  真仙已經是最高境界了，而且謝迢又受聖王封禪，不存在“壽元”之類的問題。

  他還有什麽“關”可閉，有什麽“道”可參？

  宋機也察覺到不對勁，但是不能明目張膽地討論。他幫天陰君處理洞府內的狼藉，然後帶上小枝，以最快速度趕回蜀山。

  到蜀山之後，帝座被召集會晤，小枝就被扔在一邊，由卻邪使看守。

  她直接分神去南海，開始操控易子規。

  “主人！”易子規推開沈風玄的閉關室，大步走了進去。

  少年道人暴怒坐起，斥道：“你膽子是越來越大了！還敢擅闖我的……”

  “您的機會來了。”易子規俯身跪地，從心口取出方諸神劍，“請您將神劍上獻蜀山。”

  沈風玄怒極反笑，額上青筋隱隱跳動：“說好的五方神劍俱歸我所有……至今沒給我找來劍鞘也罷，還想讓我把到手的劍送回去！？你們城主是不是以為，我現在對她予取予求，她就能把我當成人偶般擺弄？”

  易子規被他揪住衣領提起，沈風玄用化神期修為將他壓製得死死的。可他分毫不懼，淡然道：“您現在也是棋手了，該知道讓小局，成大局。”

  沈風玄怒極，根本不願聽他說話，手一揚就想將他斬了，但揮劍到一半又頓住：“你們城主呢？讓她來跟我說！”

  沈風玄到底有點忌憚城主背後的勢力。

  “城主已經在蜀山了。”易子規聲音平穩，生死關頭也沒有一絲波瀾，“隻要您按她所說，在這個時候將劍獻上去，就能成為新的方諸侍劍人。”

  沈風玄心頭一跳，湧出一股說不清道不明的衝動。但他很快又反應過來：“還想騙我！你以為侍劍人是由蜀山選的嗎？錯了，是聖人選的！我的所作所為，瞞得過蜀山，瞞不過聖人。他們若拒絕封禪，我怎麽可能當得上侍劍人！”

  易子規見他認真思考成為侍劍人的可能性，便知道這招已經成功了一半。

  易子規指了指脖子：“先把我放下來吧，殺死我對您也沒有好處，至多不過是泄憤而已……”

  沈風玄眯起眼睛，看了他很久，最後重重地將他扔在地上。

  “宗擎已經死了。”易子規把最新消息告訴他，“謝迢閉關，現在蜀山由拂月公子主持大局。你將神劍交上去，很大可能會被選為新的方諸侍劍人。”

  沈祖懺罪，宗擎身死，整個南鎮方諸，真沒有比沈風玄更合適的人選。

  小枝當初找他，是覺得他最有希望成為沈家繼承人。但是不知道為什麽，侍劍人竟然挑中了沈令容。

  不過這也是好事。

  失之於此，得之於彼。若沈風玄像沈祖那樣，為“一家之主”的身份所絆，現在反而不那麽好上位。

  “至於封禪一事……”易子規平靜有力地勸道，“不必擔心，侍劍人也好，帝座也好，都是有辦法代封禪的。”

  “代封禪？”沈風玄眼皮子一跳。

  “忘姑刺殺魔主身死，又因先聖降恩化作劍靈。她已非人身，不能封禪帝座，是由蜀山安排人代她封禪的。”

  沈風玄心中怦怦直跳，他聽得出易子規沒在說謊。

  “代封禪”這種秘聞，恐怕隻有侍劍人或者帝座才知道，城主的背景還真有點可怕。

  “況且是代任侍劍人，封禪不會很嚴格的。宗擎封禪時，也有初亭仙尊暗中相助。”易子規繼續引誘，“隻要您按城主說的做，這些都不是問題。”

  沈風玄神情鬆動，若有所思，易子規趁勢話鋒一轉：“當然，您不願意獻，城主也不會強求。既然神劍交到您手上，就全憑您做主。”

  “不。”沈風玄終於開口了。

  從暴怒，到質疑，到鬆口，不過是短短幾句話的功夫。

  沈風玄冷然道：“先去蜀山看看，若確實如城主所言……我再做決定。”

  易子規朝他跪下，輕輕叩首，牽起他袍角，認真道：“請相信我。我是您最忠實的奴仆。”

  沈風玄冷哼一聲，收劍起身：“走吧。”

  易子規跟在他後麵，目光依然平靜。

  我是您的奴仆。

  而您……是權欲的奴仆。

  *

  蜀山。

  小枝有些不安。

  她坐在閻獄道密室中，門上沒禁製，但周圍有不少卻邪使看守。

  宋機被召走之後，一直沒有任何心聲傳來。

  這次宗擎被誤殺，天陰君肯定背主責，但她也跑不掉。不過，隻要收益比懲罰更高，小枝都可以接受。

  卻邪使悄無聲息地走動。

  小枝靜坐著，寫劃，思索，考慮下一步怎麽辦。

  殺宗擎是臨時起意。

  從匣子裏出來，小枝看見宗擎，就看見了一個機會——一個扭轉乾坤的機會。

  所以她肯定要抓住。

  殺宗擎，是臨時起意，也有周密計劃。最重要的是，下一步要怎麽將收益最大化。

  宗擎身死，肯定會使人心動蕩，侍劍人被掣肘。

  這都是次要。

  重選侍劍人，並且進行封禪，像封禪帝座和宗擎時一樣，這是耗時耗力的。隻要拖住神山小半年，她又有更大的活動空間。

  這也是次要。

  最重要的是，要讓沈風玄成為南鎮侍劍人。

  小枝的思路漸漸清晰。

  在她的控製下，易子規帶著沈風玄，飛速趕赴蜀山。

  “但是……”小枝摸了摸心口，躁動不安的感覺，在她腦海中發酵，“但是啊……”

  她腦海中浮出天陰君心不在焉的神色，宋機緊蹙的眉頭，拂月公子似笑非笑的表情……

  這一切交織在一起，總讓她覺得有大片陰影在頭頂盤旋。

  “但是……謝迢到底去哪兒了？”

  *

  沈風玄趕到蜀山，稱有要事覲見侍劍人，卻被塵囂道弟子攔下。

  沈風玄一看他們這麽戒備森嚴，便對易子規的消息信了幾分。他放出威壓，冷硬地要求道：“就說事關神劍，片刻都不能等！”

  塵囂道讓卻邪使前去通報。

  此時，幾位侍劍人正在竹樓之中，激烈地爭執著什麽。

  初亭怒火朝天，臉上都泛起紅色：“天陰君當然是上不周山，向聖王請罪……”

  拂月公子淡然打斷：“那為何小枝不能這樣？”

  初亭話被打斷，越發暴躁：“她用雙劍合璧激天陰君劍勢，定是有意為之！這麽多鬼主意，謝迢又不在，我可沒空盯著她，還是關去東海比較合適。”

  “你沒空盯著她，我可有空。”拂月公子分毫不讓，“送去東海，如果被龍王弄壞了怎麽辦？”

  “呸，還弄壞了！”初亭啐他一口，“這話誰都能說，就你沒資格說！現在就關去東海！龍王，你知道怎麽處置吧？”

  龍王有些無聊地點頭。平時初亭都是跟她吵，今天竟然跟拂月公子吵起來了……真有意思。

  本來她是想幫著拂月公子，但是一聽祭器要被關來東海，她也來了興致：“公子，就放在東海吧。反正您想念了，也隨時能來探望。”

  她客套有禮，但語氣中總透出幾分譏誚。

  初亭一聲冷哼，少有地沒反駁她。

  “中鎮事繁，您不可能一直盯著她。我天天閑著，還是由我看守比較好。”龍王嘻嘻一笑，眨了眨眼睛，臉上全無少女的嬌柔，反倒帶著幾分詭詐輕蔑，“您來拜訪，我當然可以回避。”

  拂月公子微微皺眉，表情變化不太明顯，但在場所有人都看出他想拒絕。

  初亭不耐煩地說：“東海你要是不同意，我就拿謝迢的捆仙鎖，把她牽在手裏，走到哪兒帶到哪兒。”

  拂月公子拂袖道：“荒唐！”

  “荒唐？”初亭古怪地笑道，“你倒是說說，哪裏荒唐？”

  拂月皺眉不言，仍在思考怎麽處置小枝。

  初亭見他不答，便步步逼近，沉聲道：“還是讓我來幫你說說，到底什麽是荒唐！”

  拂月直接按劍，初亭停住步子，離他隻有一尺不到。

  這位童子模樣的真仙寒聲道：“不周還是東海，你挑一個。謝迢出關之前，不能出任何差錯。不然下一個引咎離位的就是你！”

  言畢，他又忽地一笑：“說不定這還是件好事？先聖門楣幹淨了，你也可以卸下真仙負擔，肆意妄為……”

  拂月公子麵色沉凝。

  “差不多得了。”龍王見氣氛越來越緊張，終於站出來道，“初亭仙尊少說兩句吧，大家各讓一步。就把她關在東海，如何？”

  初亭冷笑，也不再看拂月臉色，直接對龍王道：“他不答應也得答應。你立馬準備水獄，捆仙鎖縛其肉身，天外隕鐵隔絕感知。周圍所有聖跡都撤走，一個也不要留。對了，記得布個陣法，讓她無法入睡。”

  初亭看了拂月一眼：“別以為我不知道你教她《大夢無生錄》。”

  事情被吩咐下去，卻邪使迅速行動起來。

  *

  小枝心中這點不安幾乎要化作實質。

  她又想了很多。

  假如謝迢不在蜀山，事情的解決方法，可能跟她所想的不同。

  如果是謝迢，當然會安撫人心，立即重選侍劍人。

  但如果是拂月或者初亭呢？

  他們很可能會先找人假扮宗擎，穩住局勢，再挨個兒追責，將有嫌疑的人統統控製起來，等謝迢出關再處理。

  這樣不容易出差錯。

  真要他們三個做主選新的侍劍人，他們不一定敢。

  但是這些推測都建立在一個基礎上，那就是謝迢真的閉關了。

  如果他仍掌控著局勢呢？

  小枝全神貫注，思考了一遍又一遍。

  她必須做出正確的判斷。

  否則這次絕佳的刺殺就全泡湯了，她自身的安全也無法保障。

  她又把前後所有事情理了一遍。

  謝迢是真仙，不需要閉關突破。但目前拂月公子總攬大局，謝迢沒有現身。

  謝迢閉關沒有征兆，也沒有理由。因為黃帝剛剛降恩，他應該領導人族趁勢追擊。

  但天陰君在宗擎身死後，第一反應是“聯係拂月公子”。他作為謝迢死忠，能在誤殺侍劍人的情況下，選擇第一時間聯係拂月，肯定是知道謝迢不在。

  ……

  小枝在心中權衡每一種可能性，不管是人性還是理性，都盡量考慮清楚。

  最後，她怔怔地想道：“謝迢沒有閉關，但也不在蜀山……”

  計劃迅速變更。

  小枝立即入夢到易子規身上，悄悄傳聲，對沈風玄道：“幫我遮掩一下，我得去沙瀑道拿個東西。”

  沈風玄覺得奇怪，但還是照做了。

  易子規得去沙瀑道拿小枝的儲物袋。

  她的劍匣被麒麟破壞，喇叭花就裝在芥子囊裏。而來閻獄道之前，卻邪使要求她卸除兵刃。她覺得有異，就把隨身物品都放進芥子囊，悄悄留在了沙瀑道。

  易子規取到芥子囊之後，沒有回沈風玄身邊，而是血遁千裏，趕往連山城。

  他沒來得及到入城，就徹底失去了神智。

  薛貞訓練弟子時，發現他墜海，連忙將他撿起來。她見易子規帶著小枝的芥子囊，手心還有一根玉簡，寫明是給杜忘川的，便把玉簡交給杜忘川。

  杜忘川探出神念查看，一字一句念道：“蓬萊水獄，速救。”

  杜忘川攥緊玉簡，心跳快得驚人。

  這一天終於是來了。

  前生，城主被關入水獄，出來時直接祭劍。對此，他們已經商量過如何應對。

  “薛統領……備戰吧。”杜忘川眼中光芒沉暗，凶險萬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