閉關室外。

  剛說完“是翎兒在練習劍”的天陰君，眼看著一個姑娘飛出了閉關室，後麵緊跟著半人半獸的宗擎。

  “救命！！”小枝見兩個帝座都在，也不多瞞，摘下千機假麵就喊道，“快點把他弄走！”

  宋機毫不猶豫，抬手在洞府內掀起一道骨牆，將小枝與宗擎隔開。宗擎“哐當”一聲撞在牆上，一股金藍色氣浪卷起，力道跟撞小枝完全不同。

  整個洞府中，都充斥著海潮，水靈之氣瘋湧，麒麟的咆哮聲震得人胸口生疼。

  小枝往宋機這個方向跑，迅速被他掩護在身後。宗擎朝他們撲過來，天陰君隻得拔劍，滿室寒光照亮，壁上劍影無形。

  “你怎麽在這兒？”天陰君斥道。

  宋機很快反應過來，也回頭假裝問道：“對啊，你怎麽在這兒？”

  “我……”小枝正愁不知怎麽編，宗擎一爪揮下來，就替她解圍了。

  他的雙手早已化作獸形，分趾堅硬無比，足背附著鱗片。鱗片為金藍色的，泛起海似的波光，隨他的動作搖出海浪。水靈之氣充溢在周圍，密集到讓人窒息。

  小枝為了逛海市，留了不少化腮藥，正好這會兒用上了。她靈活躲閃，避開一道道衝向她的水波。

  麵前，宋機和天陰君一左一右，將宗擎限製在骨牢與劍影中間。

  宗擎身化麒麟後，道法不及人形，但力量極大，肉身強健。他在骨牢中橫衝直撞，每一下都發出讓人心驚的震蕩。這震動聲掀起一道道浪，小枝很快被推得靠在牆上。

  她緊貼牆壁，看著麵前混亂的戰場，小聲道：“這是真的作壁上觀……”

  碧海麒麟不斷踏蹄咆哮，頭顱始終朝著小枝的方向，隨時有可能突出重圍衝向她。

  天陰君微微色變，問小枝：“你是不是藏在匣子裏過來的？”

  小枝說“是”。

  宗擎失去理智前，就已經盯上她了，現在抓她全憑一種本能。

  “我得上報其他侍劍人。”天陰君彈指送出密信，“情況有點複雜……”

  小枝趕緊在心裏小聲道：“不能讓他報信。”

  宋機聞言微怔，手下骨牢一鬆。碧海麒麟仰首擺尾，衝了出兩人之間的桎梏。水靈之氣瞬間形成牢獄，反將整個洞府籠罩起來。密信被攔下，隻差一絲就能送出去。

  “侍劍人不來，恐怕很難製住他。”宋機麵色沉凝，在心中與小枝商量，“你得找機會逃跑。”

  小枝沒有回答，而是暗暗觀察著宗擎的樣子。

  他吃藥之後，一共有三個階段。

  先是垂暮老者，然後是俊美青年，最後才是碧海麒麟的外表。按說，這種變化在俊美青年的階段，就該停下，因為這時候，他會用特殊爐鼎緩和藥效。

  但是小枝調換了他的爐鼎，還多給他喂了口藥，導致他完全獸化，變作麒麟。

  如果再給他灌點藥……

  “他用的那種藥，能用五行離解法煉製嗎？”她問陸長光。

  “要一點時間。”陸長光說，“而且你得從他身上取麒麟血才行。”

  “明白。”

  小枝抬手招來喇叭花，直接飛出一式“行璽”。

  湛藍劍光落在麒麟側腹，發出刺耳錚鳴，卻沒能造成任何損傷。宗擎暴躁地盯著小枝，雙目漸漸染上赤紅之色。麒麟原地踏步，蓄勢待發。

  下一刻，隻見一道水光湧來，衝破宋機的阻擋，狠狠撞在水牆上。麒麟真身緊隨其後，像一道幽藍的影子似的落在牆邊。小枝險之又險地低了頭，躲過麒麟利齒，被它逼到牆角裏。

  無數條透明水柱拔地而起，它們呈螺旋狀飛速絞動，將小枝困在裏麵。

  “不要亂動。”宋機提醒道。

  小枝隻要一碰那水柱，就會被絞成肉沫。

  此時，一劍清光如水，落在麒麟腳邊。劍上鋒芒刺骨，毫不掩飾，即便是聖獸，也本能地想要退縮。

  麒麟略一收足，宋機立即抬手，地上骨刺拔起，將麒麟與小枝隔開。

  天陰君已經拔劍，但出招很收斂，又怕傷到麒麟，又怕傷到小枝。

  宋機見他一劍過後沒有後招，隻得微微低頭，頸後冒出森白骨刺。他反手握住骨刺尖端，荊棘似的倒刺劃破他掌心，血順著骨刺流下，將它染成妖異的紅色。

  漸漸地，宋機從脊柱之中拔出一柄骨槍。

  槍尖挽白骨花，落下的血沉沉墜入水底，絲毫沒有被亂流影響。

  槍出無影無蹤，巧妙地繞開麒麟，從側麵挑入水柱薄弱處。隻是一下輕點，便有道道骨骸化作鎧甲似的壁障，直接把小枝從裏麵拖了出來。

  麒麟有些遲鈍地回身阻攔，劍光倏忽而至，刺中它的眼睛。

  它雖眼皮子一閉，躲開了要害，卻大大地被激怒，又是仰頭踏蹄，咆哮不止。周圍激蕩起重重波濤，威壓暴起，骨刺折斷，劍光寸步難行。

  小枝悄悄伸出尾巴，卷住一根骨刺，試圖穩住身子。但是骨刺不敵麒麟威壓，紛紛折斷。碧海麒麟眼中赤紅一片，操控激流想將小枝拉到自己身邊。

  宋機槍尖一挑，橫掃過去，魔焰在水底爆發，正好推開麒麟，又給了小枝支撐。

  小枝緊緊抓著槍身，手下有點滑，定睛一看，發現是麒麟血。她連忙把血交給陸長光，然後尾巴一甩，用妖血的巨力將自己反推出去，又躲過麒麟奮力一咬。

  天陰君見她妖身都出來了，隻得認真起來——這兩獸相爭，傷了誰都是件大事。

  他微微凝神，劍光鋪地。景光陰陽訣化千裏旱地，無垠黃土，自下而上侵蝕水牢空間，把麒麟逼回閉關室裏。

  此時宋機迅速收槍，小枝順勢擺尾回他身邊。稍稍安定下來後，她才有空看天陰君。

  “他怎麽……”小枝看了幾眼便愣住了。

  天陰君劍上竟然沒有劍靈了！

  小枝從剛剛開始就覺得，天陰君劍裏少了點什麽。本以為他怕得罪侍劍人，不出全力，但現在看來並不是。

  他劍裏就是少了忘姑！

  宋機神情微動，骨刺落在麒麟身旁，與天陰君一同將它逼向閉關室。

  他緩了口氣，在心中對小枝道：“忘姑受聖王封禪，為洛城花神，已經跟天陰君斷了關係。”

  小枝一時間竟然沒能說出話來。

  她對天陰君、忘姑既沒好感，也沒惡感。但是這兩個人的感情之深，她也看得明白。

  年少時相互扶持，共戰秘境。確定關係後，忘姑毅然叛出婆娑門，二人曆經艱險，走到一起。待世間無數風雲落幕，他們瀟灑歸隱，育有一子，是貨真價實的神仙眷侶。

  直到昆侖妖禍爆發，他們被謝迢請出山，禍事就一直沒有斷過。

  忘姑先化劍靈，後又封神，看起來是步步高升了，其實誰都知道，這是天涯兩隔。

  像陸吾、武羅這樣的封神者，或者拂月、謝迢這樣的封仙者，其實已經與“人”大大相異，他們很少會被人的感情左右。

  天陰君對蜀山還真是忠心耿耿，即便這樣也願意為謝迢效力……

  一聲震天動地的咆哮驚醒小枝，她連忙看向天陰君。

  他手下劍影閃動，沙石壘土滾滾落下，滿目都是朦朧的塵煙之色。這道漫著土靈之氣的劍意，又將麒麟逼退。

  麒麟隻是力氣大，又沒神智，又不懂法術變幻，所以身處劣勢。它漸漸被骨刺、劍影，逼入閉關室中，天陰君立即掐訣，鎖住閉關室大門。

  小枝目光閃爍，悄聲問陸長光：“藥好了嗎？”

  “快了。”陸長光答道，“你要做什麽？”

  小枝搖頭不答：“我再幫你拖一段時間，你趕緊把麒麟血煉好。”

  她收回蛇尾，委頓在地。宋機搭脈看她有沒有受傷，被她按住道：“我尾巴被咬了下，腿不會有事吧？”

  “這……”宋機也不清楚這個，他看向天陰君，“會有事嗎？”

  天陰君剛剛弄好門上禁製，回頭隨口道：“我馬上傳信蜀山。”

  “不要！”小枝差點跳起來，“千萬不要！！前輩，我會被謝迢仙尊打死的……”

  她牢牢盯住天陰君，心想，隻要他有傳信動作，就立馬甩他一尾巴。

  天陰君麵色微沉：“你剛才還沒說呢，怎麽會出現在這裏？”

  小枝大致把事情胡謅了一遍，說是和朋友在命靈洲瞎鬧，被宗主葉小芳關起來了。她又好奇天陰君來那地方做什麽，所以隨手換了令牌，想暗中跟蹤，卻不料會發生這種事。

  小枝囉囉嗦嗦地說了半天，等陸長光把藥煉好，才把話頭收住。

  她深感歉意地問：“宗擎前輩怎麽辦？”

  天陰君看了看閉關室，又看了看宋機，歎道：“眼下還是以他為重。我去命靈洲把爐鼎找來，宋前輩守著這裏，沒問題吧？”

  “沒問題。”宋機聽見小枝提醒他傳信，又補了一句，“我會聯係蜀山，你直接去拿爐鼎吧。”

  天陰君憂心忡忡地離開。

  他剛走出門，小枝就打開了閉關室禁製。

  “你做什麽！”宋機驚道。

  小枝以迅雷不及掩耳之速撲向麒麟，麒麟微晃腦袋，對她仍沒有敵意，見她撲過來，一翻身就把她按住了。它將爪子收起，看起來像是準備要交配了。

  “張嘴！”小枝一手將麒麟血灌進它嘴裏，然後對宋機道，“叫天陰君回來！”

  天陰君剛出門，傳訊符很容易就把他找到了。

  他一回來，正看見麒麟衝出閉關室，小枝被它用角頂在牆上，胸腹處被紮了個大洞，血湧出來，捂都捂不住。

  “它突然跑出來了！”宋機聽見小枝胡說八道，“救、救命！”

  小枝拚命掙紮，又痛又期待，隻想等天陰君出手救她。可眼看血都流出半桶了，天陰君的第一個動作，居然不是拔劍，而是傳訊蜀山。

  忘姑看上他是瞎了吧！！

  “救命啊！”小枝隻得聲嘶力竭地喊道，“我要死了！！！”

  天陰君手中微頓，法訣化劍訣，浩然清氣鋪開，一道道劍影出現在他背後。

  景光陰陽訣在狹小的洞府內化出一片天地，大漠、黃沙、黑土、層岩……碧海波濤漸漸被土石淹沒。麒麟不安地打了個響鼻，體內熱意湧動，身體竟然感覺到前所未有的脆弱。

  小枝已經發現了。

  宗擎那種藥，可以讓他由衰轉盛。他留在手裏的分量，恰好能讓他化作最巔峰的麒麟狀態。

  如果繼續給他灌藥呢？

  當然會由盛轉衰。

  小枝所有臨時起意的計劃，都來源於這一點。

  麒麟越來越萎靡，按住小枝的爪子也使不上力。小枝拚命掙紮挑釁，它眼中驟然爆發出一縷精光，如回光返照般地咬向小枝肩頭。

  宋機響指清脆，無數骨刺自下而上刺出，將麒麟四足釘住。可它的頭還在往小枝脖子上靠，天陰君隻得出劍訣阻擋。

  他一劍化堅石鐵壁之像，分出暴雨般的劍光，道道威嚴攝人。雖然差了忘姑這一絲精氣神，但製住衰老的麒麟應該沒問題。

  “喇叭花！”

  就在同一時候，獸爪下無力抵抗的小枝，突然動手了。

  她一劍化繞指柔絲之像，分出清風似的劍光，道道輕盈動人。

  一柔一剛，一陰一陽，劍勢完全嵌入天陰君的劍訣之中，明合其勢又暗助其瀾。雙劍在巨浪驚濤中合而為一，威勢暴漲，覆水難收，瞬間將衰弱的麒麟刺穿了。

  “嘩——”

  熱血當頭澆下！

  “滴答，滴答……”

  短暫又漫長的寂靜中，血流聲清晰無比。

  劍影消散，麒麟倒下的身子將小枝壓垮。她在麒麟冰冷的腹下，暗自興奮到戰栗。

  麒麟，或者說宗擎，已經沒有心跳了。

  “滴答。”

  血還在流，小枝就沐浴在其中。

  血流得越冷，她的心越燃越熱。

  剛才這一劍，天陰君掌控得很好。可以堪堪將麒麟逼退，又不會傷到它。但是他也沒想到，小枝會在同一時間動手，而且是用景光陰陽訣，配合他雙劍合璧。

  他們之前練習雙劍合璧，小枝從來做不到“神合”。

  她覺得讓喇叭花配合別的劍，實在是太難受，太委屈了。

  唯有這一次，她合得是心潮澎湃，甘之如飴。她在那轉瞬即逝的關頭，完全抓住了天陰君的心緒，以柔補剛，瞬間將碧海麒麟刺穿，並且由內而外破其要害。

  很快，碧海麒麟的屍身被人掀開，宋機將小枝拖出來，天陰君在一旁檢查麒麟傷勢。

  過了一會兒，他攏袖抬首，與宋機對視，然後緩緩搖了搖頭。

  宋機幾乎克製不住神色的變化。

  不是因為宗擎的猝死，而是因為他想清楚了小枝前後每一步的意義。

  阻攔天陰君報信，趁亂取麒麟血，拖延時間煉藥，支開天陰君，給麒麟喂藥，叫天陰君回來，再借勢行凶。

  她第一眼看到那瓶藥的時候，就想好要怎麽殺侍劍人了。

  宋機覺得有些可怕，一時竟說不清他救下了怎樣的“人”。

  “怎、怎麽辦……”小枝驚慌失措地看著天陰君，目光幾乎要把他點燃，“我……不是故意的……我想幫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