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亭的每一項要求，都被卻邪使嚴格執行了。

  小枝的隨身物品被取走，頭上帶著宵罰道特製的枷鎖，五感被隔絕，手腳纏縛的捆仙鎖，這讓她幾乎沒法有太大動作。

  卻邪使將她送往東海前，又認真檢查了一遍她的隨身物品。

  “有什麽問題嗎？”卻邪使問道。他麵前這位帝座，已經在小枝的隨身物品中翻了很久，似乎在找什麽東西。

  隱帝座放下手：“她的芥子囊呢？這裏沒看見。”

  “芥子囊？”卻邪使又翻查了一遍，“說是在戰鬥中被弄壞了。”

  “那殘骸在哪兒？有認真追問嗎？”

  隱帝座的問題讓卻邪使有些僵硬：“這……沒有……”

  “沒有就上報閻獄道，請長老尋蹤覓跡。”隱帝座冷淡道，“還有劍也不在，你們是怎麽辦事的？”

  卻邪使屈膝道：“我再去複查一遍。”

  初亭那邊又來詔令，催促啟程，但搜查還沒完成，隱帝座隻得同他解釋：“卻邪使這邊希望能保證萬無一失，請初亭仙尊稍候。”

  初亭劈頭蓋臉就是一頓罵，最後冷笑道：“你既然知道她藏東西留後手了，還不立即啟程把她關住？非要拖拖拉拉，等著她準備好，然後路上被劫？”

  “絕無此意。”隱帝座微微躬身，此事正想反想都沒問題，他也不希望被侍劍人質疑，“如果仙尊希望現在啟程，那就現在啟程。”

  “豬腦子。”初亭又罵一句，“閻獄道準備尋蹤覓跡，你直接出發押送。等有蹤跡了，假裝不知情，按原路線走，提前做好應對。”

  “是。”

  負責押送的是隱帝座和龍王，初亭仙尊返回不周，拂月公子在蜀山總攬大局。

  其實他沒有太多要做的事情。

  閻獄道全部運轉起來，長老們借助小枝的其他隨身物品，布陣找尋她的芥子囊。

  整片陸地的傳送陣都被嚴密監視。文廣壇關閉，華表像眼睛般亮起，注視著被聖王庇佑的豐饒大地。

  東海的蓬萊仙山，正緩緩朝陸地移動。小枝從蜀山傳送陣到達海邊，出來之後，會立即被移交給蓬萊。

  這中間有很多細節，都是杜忘川不知道的。小枝能猜到一些，但她沒辦法告知杜忘川。

  閻獄道給她施加了無法入夢的禁製，全部神念都被隔絕在盔中，她也找不到傳訊的辦法。而且卻邪使給她換了囚衣，取走了所有隨身物品。

  他們沒法撼動小枝體內的妖血、天河欲曉，所以初亭用捆仙鎖把她拴住，禁錮了她的真氣。

  拴小枝的時候，那矮子笑得很是惡劣：“我一直想知道，謝迢的捆仙鎖能不能捆住他的劍，現在終於有機會了。你快掙紮一下，給我瞧一瞧。”

  小枝沒見過幾個像初亭一般惡劣的人，這種人能在聖王麵前得寵，可見聖王也不是什麽好東西。

  她被纏上鎖，開口便道：“好，那我掙了，你踮起腳好好看清楚！”

  初亭一巴掌拍在她頭頂，回頭對拂月道：“給她上個口枷！”

  口枷最後還是沒上。

  殃國翁施針在她啞穴上，讓她閉了嘴。

  他悄悄道：“你去激他做什麽……老實呆到謝迢仙尊回來，什麽事都不會有。”

  小枝心中一動，聽殃國翁這意思，謝迢真的離開了。

  “啟程吧。”拂月淡然道，“遲則生變。”

  剛才在密室中與初亭激烈爭執的人，好像不是他似的。

  小枝枷鎖上的禁製啟動，五感漸漸消失。定無觀受盔上特殊的玄鐵影響，隻能看見大片斑斕迷離的色彩。

  她知道自己正在卻邪使的護送下，趕往海角傳送陣。而蓬萊仙山就在傳送陣邊等著，隻要她一出來，就立即會被轉交過去。蓬萊山領到她之後，會下潛進入深海，水獄就在東海最深處。

  小枝暴露在神山之外的時間，前後不超過一炷香。能不能抓住這一炷香的時間，就全看杜忘川那邊的安排了。

  能做的準備，她都已經做好了。

  不成功也沒關係。

  大不了斬腿為翼，重回歸藏，與世同沉。

  *

  在她接受卻邪使檢查時，杜忘川這邊已經在飛速備戰。

  三座遊蕩在海上的龜島，直奔東海海角而去。隱聖、詩聖全部就位，十九殿派出的海蛇，隨時盯著蓬萊仙山的動向。

  這麽大一座山，想要悄無聲息地挪動是不可能的。所以，當蓬萊仙山準備向海岸靠攏時，海蛇們迅速把這一動向告知了連山城。

  隱聖作為先驅，提前在海角傳送陣等候。他們不會被清場的卻邪使發現，但是有可能被隨後抵達的侍劍人發現。

  “你怕什麽，就算發現了，侍劍人能傷得了我們不成？”聶無戈說道。

  他的姐姐聶蕪歌，稍有有些不安：“可上回在文廣壇，他們就帶著聖物設伏，將我們抓住了……”

  聶無戈搖頭道：“這次肯定不會帶聖物的。他們知道小枝身具破聖之力，帶聖物難道要給她當磨刀石嗎？”

  海風微濕，過了半柱香時間，傳送陣亮了起來。

  藏身於岩石縫隙的姐弟倆精神一震，抬眼望去，隻見先出來的是一隊卻邪使，緊接著則是巨大的石柱。

  這根石柱就是宵罰道鎖罪人的石柱，小枝被牢牢縛在上麵，頭戴鐵盔，手腳被捆仙鎖巧妙地纏住，沒法動彈。

  聶無戈手指按弦，被聶蕪歌攔下。

  “噓！”她豎起手指。

  這情形，就跟隱聖姐弟倆被鎖時一樣。

  聶蕪歌輕斥道：“你自己都掙不開的鎖，還想去救別人！先穩住，看看押送她的是誰！”

  等了幾步，傳送陣關閉，押送她的人隻有龍王。遮天蔽日的金龍虛影盤旋在空中，強大威嚴的氣息讓低階修道者難以呼吸。

  “不可能隻有龍王！”聶無戈聲音急促。

  聶蕪歌又朝他豎起食指：“噓！肯定還有其他人潛伏在暗中。”

  她一根手指按向琴弦，無聲無息的波動散開，任何人在隱聖麵前都無處遁形。很快，模糊的黑色身影出現在二人麵前。

  “是他！”聶無戈氣得牙癢癢，“伏擊我們的時候，這人也在吧？”

  “好像是卻邪使……”聶蕪歌招了招手，兩人小心翼翼地靠近押送隊伍。

  他們口中的“卻邪使”，是一道身著黑色勁裝的影子。他站在拴著小枝的柱子上，如同一尊雕像。如果不用聖力，就什麽都看不見。

  聶無戈道：“是負責押送的帝座。”

  龍王在明，帝座在暗，他們出手多有不便。如果貿然行動，又會打草驚蛇，前往深海水獄那段路，更加不好出手。

  這麽一猶豫的功夫，押送隊伍就已經靠近了神山。他們消失在神山的護山大陣中，隱聖迅速跟上，隨蓬萊仙山潛入深海。

  海底，五月衣已經在靜靜等候。

  另一邊，南鎮方諸，無數人正遠眺海麵，發出陣陣驚歎。

  遙遠天邊，水麵隆起驚人的弧度。無名之力分開海水，巨浪拔起如牆。瀑布似的水流中，漸漸駛出龐然大物的身影。

  那是一座城池。

  一座古拙神秘的石頭城。

  若再有見識些，便會發現此城與降下聖恩的空中城一模一樣。

  城中有幹淨齊整的街道，樸素荒遠的宮殿，古老茂密的重林。兩邊水道轟然砸下，飛浪濺進城裏，化作細雨綿綿。

  祭壇上散發出聖光，雨點都染上聖潔的金色。

  李冕站在祭壇後麵，一邊擦汗一邊問：“我還要這樣站多久？”

  “再等等……”杜忘川回答他。

  祭壇邊，圍了一圈隱聖部下。他們各個身著黑袍，手捧書卷，高頌詩文。崇聖之人的力量，以觀世祭壇為媒介，大大強化了詩聖的聖意，使之能夠覆蓋整個連山城。

  而且在段時間內，南鎮沒有人能分辨這股聖力的來源。它就像洛城的華表一樣，是匯聚不同人的意誌，從而發揮作用的。

  李冕放眼望去，納悶道：“我怎麽感覺要撞上陸地了？”

  祭壇是城中最高的建築，站得高就看得遠。所以，在水簾和細雨的遮掩下，李冕看見大陸的灰色輪廓正極速放大。

  “轟！”

  歸藏城猛地一震，很快在聖力的壓製下歸於平靜。李冕看見兩側飄過去不少碎石，意識到剛才他們碾過了一座礁岩島嶼。

  什麽“感覺要撞上陸地了”，這分明就是要撞上陸地了！

  “轟！”

  “轟隆！”

  “哐！”

  一連串撞擊聲響起，礁岩越發密集，離海岸也越來越近。李冕抱頭想從祭壇上下來，被杜忘川緊張地製止：“不行！連山城以您的聖力為屏障，您跑了，等會兒撞上……”

  沒等他說完，李冕又趕緊站了回去。

  他閉上眼，冷汗直流，生怕自己這個站在連山城製高點的男人，會先被撞死了。

  但是連山城一路乘風破浪，狂碾而過，沒有一處暗礁海島攔得下它。鋸齒狀的海岸線就在麵前，看熱鬧的人紛紛飛起，千尺，百尺，十尺……

  聖意壓迫感瞬間就到了麵前，巨大的陰影伴隨海浪呼嘯而來，連山城如破釜之舟般撞上了陸地。

  在城與岸接觸前的那一刻，李冕閉上了眼睛，深深呼吸，嗓子眼生疼，卻還是聲嘶力竭地喊出了一句話——

  “公主，我喜歡你啊！”

  他的聲音回蕩在城中，震蕩海浪，散開波紋，傳入遙遠深海，被海國的公主殿下聽見。

  她嘴角不由泛起笑容。

  “要是我死了！！”

  李冕吼道，

  “就讓我的詩集陪你吧！！”

  五月衣的笑容漸漸僵硬。

  “你可千萬不能變心！”李冕繼續吼道，“要是變心了！我會從書裏爬出來的……啊啊啊！！”

  連山城撞上大陸，他悲壯的慘叫聲回蕩在海麵上。

  *

  五月衣潛入海底，身形悄然融入周圍環境。她從海底遊過去，占據地利，比蓬萊山更加迅速。

  “水獄”是神山用於關押重要囚犯的地方，也是深海當中唯一一塊不屬於海國的地方。

  它古已有之，是一片難進又難出的絕境。

  “水獄”地勢十分特別，位於海底活火山下，最上一層是深海堅冰，下麵又隔一層烈焰熔岩。在海的最底層則劃分牢獄，一旦被封住修為關進去，完全就是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裏麵的大部分囚犯，都是隻進不出，一關就被關到死。

  如果小枝真的被扔進去，恐怕除了神山，也很少有誰能把她再弄出來了。

  五月衣到達之後，薛貞才帶領連山城弟子，順著她的路線潛入海底。

  這些弟子都是按照卻邪使的標準培養的，還很青澀，但勝在了解海底戰術，又有海國公主保護。

  五月衣告訴薛貞：“從這裏，進火山，有機會。”

  蓬萊山不會直接落在水獄裏，他們肯定會派人將小枝押送進去。

  而從外部進入火山，隻有火山口一條通道。這條通道極為狹窄，又屬於牢獄範圍內，不能使用道法，所以最方便隱聖下手。

  薛貞點點頭，朝弟子們招手。

  幾人抬上來一個布袋，布袋裏裝著件人形物事。

  薛貞將它打開，裏麵是一具傀儡。傀儡栩栩如生，與小枝長得一模一樣。

  它是用七哀穀秘法煉製的。

  小枝對七哀穀傀儡垂涎已久，蘇兼到歸藏城之後，為感激她的救命之恩，答應幫她做一個。

  小枝本來要做個大鐵皮人，但後來突發奇想，做了個與自己一模一樣的。她那時候覺得，若將傀儡做成化身，將來必有決定生死的大用。

  傀儡心髒處是空的，薛貞取出一把銀鎖，放進其中。

  這把銀鎖是小枝留在芥子囊裏的，也就是歸藏城石樹上的鎖。

  銀鎖一放入，傀儡便睜開了眼，像活過來一樣，背後蜿蜒生出石樹圖騰。但它眼中沒什麽神智，不像白蔻般生動鮮活。

  “快，他們要來了！”隱聖忽然出現，急匆匆地說，“東西準備好了？”

  薛貞點頭，將傀儡交給他們二人。

  聶無戈和聶蕪歌抱起傀儡，直接進入火山口。正如他們事先了解到的，這裏上下隻有一條通道，蜿蜒曲折，陣法迷離，讓人辨不清東西。神山有特殊的羅盤，但是隱聖二人並不需要。

  他們很快找到一處合適的轉角，二人在上方開洞，比著小枝雙肩的寬度，將洞口藏住，然後斂息凝神，靜候來者。

  *

  連山城撞上陸地，城中爬出無數海獸，凶猛咆哮，聲震四野。它們看也不看沿途的修道者，直奔方諸山而去。

  這些海獸有些是受十九殿役使，有些則是聽海國公主號令而來，還有些是小枝芥子囊裏存的妖獸。

  四周的修道者見此情形，紛紛大喊：“海國入侵！海國入侵！”

  “什麽海國入侵！”有人反駁，“沒看見城中聖意嗎？定是方諸新侍劍人無德，聖人降罪於此！”

  “不得了啊！妖獸從海上攻來了！”

  一時間眾說紛紜，人心惶惶。

  混亂中，那座撞進陸地的城池，如同蜃樓一般，緩緩沉沒不見。

  方諸山見此情形，立即聯係南鎮侍劍人，卻發現怎麽都聯係不上。待他們動用秘法找尋時，卻發現宗擎已經身死。

  是身死。

  不是卸冕離任，也不是單純消失，而是徹徹底底的死了。

  即便是代任侍劍人，也很少聽說過一點動靜也沒有的暴死。

  可宗擎，確實是身死了。

  在這個聖城墜落，海獸攻伐的關鍵時候，他死了。

  一時間，濃重的陰影籠罩了南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