聖意滔天，比劍宗長老們想象中的還更劇烈。更讓他們沒想到的是，聖王虛影竟然沒鎮壓魔神，而是跑去追一個劍修了。

  這劍修一襲黑袍，禦劍飛了一小段，被聖意逼下來，淹沒在荒草中，迅速消失在了所有人的視線之內。

  小枝被逼落地，以最快速度奔逃，想借助地形閃躲，但聖王虛影並不受地形製約。更何況這還是黃帝虛影，在涿鹿戰場上，他有天然的優勢。

  遠方響起夔牛鼓的聲音，一下下鑿在小枝心上。她的步伐越來越重，幾乎感覺不到雙腿在邁動。就連柔韌的荒草，都成了天塹般的障礙。

  但她不敢停下。

  她的眼睛始終盯著曠野前方，妖血強撐，心蠹漫入經脈，破聖之力讓她不至於倒下。

  空中的金光沉凝俯瞰，隻要她一停步，隨時有可能動手。

  這片荒野再無腥風血雨的氣息，每一次吐納靈氣，都感覺氣海中回蕩的是灼人聖意。

  小枝被半埋在地下的骸骨一絆，連忙提氣飛起。這個短暫的空隙被抓到，天上瞬間落下一道利刃似的金光。

  她再度提氣，飛身掠過草尖。聖王虛影眨眼又到了她麵前。霹靂閃過，天空皸裂，金紋蔓延，白石枝條與之一觸即散。

  小枝借這短暫的一滯，又衝出一段距離。

  這個時候，詩皎和李冕已經離開了魔神塚，隨時可以撤離涿鹿之野。

  小枝不再與聖王虛影糾纏。在聖王閃身阻攔時，她毫不猶豫地回頭，禦劍而起，如一道湛藍冰鋒般飛向出口。

  劍宗弟子倉皇逃竄，大蛇也被洶湧的聖意波及，在陽光下煙消雲散。

  幾個劍宗長老圍觀一陣，見聖王虛影突然調轉方向往門口來，頓時大驚失色。他們從未見過聖王虛影失控的情況，也不敢多留，轉眼就帶著弟子們，消失在了傳送陣中。

  小枝掐算著時間。劍宗的人從傳送陣出來，把事情上報宗門，宗門再上報蜀山，蜀山交給閻獄道處理，閻獄道通過塵囂道，派遣卻邪使……

  這一整套流程走下來，最少要一個時辰。

  但卻邪使回溯留影，倒真有可能發現她。

  蜀山不是方諸，她沒有沈風玄這麽位高權重的內應，如果被發現就死定了。

  “轟！”

  夔牛鼓點一滯，小枝背後掀起熱浪。氣息強大到恐怖的金色熾光將她罩住，死亡一瞬間貼近她的身體，猛然將她攥住。

  她來不及想別的，聲嘶力竭地對詩皎和李冕道：“快把還魂鏡打碎！！”

  聖王虛影是通過四方還魂鏡招出的，之前有劍宗長老看守，所以沒辦法動。但現在長老跑了，李冕二人應該能破壞鏡子。

  一擊之下，小枝背上皮肉沒有一處完好，渾身的血都是黑色。心蠹沸騰嘶叫，無數黑色的蟲盤踞她的心髒。從這裏迸出的，不再是流動的鮮血，而是密密麻麻的蠹蟲。

  她像屍體般冰冷。

  她將無悌的鱗片含入口中，微苦的鏽味和不老藥的甜香，纏繞黏著在一起，嚐起來就是死亡的感覺。

  詩皎和李冕聽見她提醒，立即去破壞鏡子。

  但四麵鏡子分散在四方，詩皎剛破壞一麵，李冕都沒走到鏡子麵前。

  這時候，聖王虛影已經追至。

  他雙手虛壓，地上金光拔地而起，道道如山峰壁立，柵欄般地將小枝圈在裏麵。

  “小心！”李冕跑到鏡子麵前，用力將其撞碎。此時抬頭，金光漫天，已經看不清小枝的身影了。

  聖王微微俯身，似乎要將金色籠子捧起。

  要是被抓住會怎麽樣，誰也不敢想。

  小枝被聖意一壓，瞬間跪地。

  她身上痛得難以忍受，好像有人把手按在她的脊背之上。稍微想要直起，體內就發出“哢吱哢吱”的碎骨聲。

  她渾身血液、心蠹，包括妖血，都在瘋狂湧動，血越流越涼，蛇尾已經長了出來，鱗片蓋到腰際。

  再回頭一看，金光充斥視線，一切都被掩埋，口中的麒麟逆鱗正在融化。

  剛剛冒頭的妖力，被洶湧的聖意壓了回去。她的雙腿就像被拔過鱗似的，覆著一小片一小片的深刻血痕。

  浩瀚聖光中，她微小如芥，飄搖如萍。

  ‘死也要站著死。’

  小枝突然想道。

  她抓住了喇叭花，像暴風雨中的樹，抓住了紮根的大地。

  說不清的、不知從何處湧起的、甚至不能算是“力量”的力量，支配著她殘破無力的身體。

  她的指節微微頂起，被按下去，又換手肘撐地，膝蓋離開堅硬冰冷的地麵。

  她搖搖晃晃地，迎著降臨的聖王，站了起來。

  張開手。

  像舒展的枝條。

  天空之上，燦爛無匹。

  聖王垂恩人世，光芒照破每一縷黑暗，從昆侖雪山，到洛城華表，金色聖意層層鍍上。金色的、溫暖的雨，下了起來，雨中是聖王毫不吝惜的慈悲。

  而被聖王注視的小枝，正忍受著一寸寸被焚毀、撕裂的痛苦。

  虛影終於還是俯身，朝她伸出手。

  輕輕，相觸。

  天地寂靜。

  曠野與人世都遙不可及。

  ‘可以死，不可以輸。’

  小枝想道。

  她又一次地看見“自己”，像照鏡子般，站在這一瞬間的她麵前。

  觀世祭壇邊纏繞的黑發。

  歸藏城牆上破碎的衣角。

  親手剜去的眼球。

  高飛的無足之鳥。

  咬尾自噬的蛇。

  盤踞深空的樹。

  被無數雙眼睛注視的負枷之人。

  光影錯落重疊。

  “哢——”

  死的寂靜之中，

  響起了，

  鎖被撬開的聲音。

  “嗒——”

  枷鎖。

  落地。

  小枝麵前的“自己”消失了。

  或者說，她已經成為了“自己”。

  朝她伸來的金色虛影，被一點黑色侵蝕。

  小枝朝著聖王，邁進了一步。

  這一瞬間，她幾乎以為自己能將虛影吞噬。

  隻是“以為”而已。

  她未能來得及付諸實踐。

  因為，另一道聖光亮了起來。

  *

  聖光輝映之下，五座神山皆是震動不已。

  短短兩年之內，聖人又一次降下恩澤。這是神山有史以來，從未發生過的事情。

  所有人被聖意滌蕩，魔念絕跡，仁德漸生。修道者的真氣更加精純，氣海鍍上金光，外邪不侵，妖氣難入。

  洛城牡丹花盛開，空中盤龍遊鳳，祥瑞之兆不斷。久臥病榻的奉明帝站起身來，遠望華表，金光熠熠，龍吟悠長。

  侍劍人未祈庇佑，未頌禱言，但聖人又一次降下了恩澤。

  無數人跪地，高呼奉明帝是“氣運所鍾，聖心所向”。

  相比起興奮雀躍的萬民，神山表現得更加冷靜，甚至有些肅穆。

  一次降恩，可以說是為了扭轉戰局。

  但在人族算不上“大劣”的關頭，先聖再次選擇降恩，隻能說明有未知的威脅，正在飛快迫近。

  聖王怕人族不敵。

  怕他們會輸。

  所以才在極短的時間內，又一次降下恩澤。

  神山反應極快，侍劍人趕赴涿鹿之野，但是未能將先聖降臨的場景回溯出來。

  後詢問在此試煉的幾大劍宗，竟也無人說得清發生了什麽。他們隻知道降恩的是黃帝，他的虛影被還魂鏡招出後，立即開始追逐一名劍修。

  至於是哪位劍修，根本沒人說得清。因為此地試煉的十個宗門，全部都是劍宗，弟子當然也全部都是劍修。

  無奈之下，神山隻得將所有試煉者都暗中監視起來。

  他們當中，可能有聖心所向者，也可能有先聖忌憚者。

  必須緊緊盯住。

  *

  此時，真正的“人敵”小枝，已經跑回南海。

  不久前，涿鹿之野上，當她對聖王虛影躍躍欲試時，另一道聖影忽然降臨。

  仿佛一直注視著她一般，準確無誤地落在了她的麵前，瞬間將她震退。

  然後，

  擋開了軒轅黃帝伸向她的手。

  無垠荒野，雙王對峙。

  金色濃鬱得要凝結起來，涿鹿之野的魔神殘魂，尖嘯嚎哭不止。苟延殘喘幾萬年的存在，眨眼就化作齏粉，消散不見。

  也差不多是在這個時候，李冕二人將還魂鏡破壞殆盡，黃帝虛影消失。

  小枝麵前的另一個聖影，將景象回溯到黃帝降臨之前，然後，他回過頭——

  “哢噠。”

  清脆的上鎖聲，在小枝胸腔中回蕩。

  聖影消散。

  小枝站在原地，剛才發生的一切恍若夢境。

  “走了！！”李冕衝她招手。

  小枝這才回神，朝涿鹿之野外圍飛去。

  詩皎將留影石遞給她，臉色蒼白如紙，道：“此地不能久留！神山之人很快就會趕到，我們得分開走！”

  小枝帶上李冕往南走，詩皎迅速向西回昆侖。

  二人分別後不久，侍劍人就抵達了涿鹿之野，可惜一無所獲，連影像也無法回溯。

  後一個現身的聖王，應該是不想暴露身份，但這也給小枝提供了便利。

  這趟涿鹿之行，風險極大，收獲也極大。

  小枝通過詩皎，拿到了留影石，可以拿捏住蜀山死間花欲曉。

  而且黃帝把她身上的枷鎖逼開，她開枷鎖又把歸藏城聖人逼出來。

  雙王一對峙，神秘聖王的身份，就被暴露得差不多了。

  小枝麵前這張大棋盤，一下就迷霧散盡，清晰無比。

  “即便在聖王中，炎黃二帝的地位也少有人可以相比。歸藏城聖王必是三皇五帝之一。撇去與他對峙的軒轅黃帝，剩下七個聖王，實在太好猜了。”

  上次在歸藏城，神秘聖王退避媧皇虛影，所以未暴露形跡。但這次，他選擇與黃帝虛影正麵對峙，一身聖意昭然，分毫不遜炎黃。

  “你能封印妖族，卻永遠封印不了秘密……”小枝突然想起無悌這句話。

  歸藏城可以關住她，卻永遠關不住秘密。

  它們早晚會自白於天下。

  那位聖王，現身涿鹿之野，為她抗衡黃帝，轉頭又重縛枷鎖，完全就是歸藏城的作風。

  “到了。”

  小枝遠遠看見海蛇島，帶著李冕降落水下，未到城門口，便看見杜忘川在翹首等候。

  他白衣黑氅，寬袍大袖，袖上飾以長翎，張開時如同雙翼，入水映鶴影蹁躚。

  “城主！”他急急上前，“聖人降恩，你還好吧？”

  先聖恩澤降於南海，所以杜忘川很擔心城主。

  他知道此行是去涿鹿之野，古戰場聖跡，萬一聖人降恩，城主被困在裏麵，就真是叫天天不應叫地地不靈了。

  “我好得很。”小枝說。

  “我不是很好……”李冕已經快虛脫了。

  他其實一直被保護得很好，全程連個磕碰都沒有。但是從涿鹿之野離開的時候，還感覺像在鬼門關走了一遭，至今沒有回過神來。

  而在涿鹿之野，傷重到走都走不穩的小枝，回連山城時已經活蹦亂跳了。

  小枝迅速返回宮殿，查看詩皎取到的留影。

  這段留影回溯成千上萬年，極為模糊，而且短暫到無法分辨。乍一看，就像被水暈過的寫意畫，有那麽點感覺，但真不知道上麵是什麽。

  不過，神山既然有能回溯千萬年的法寶，就肯定有讓留影更清晰的方法。

  小枝將留影石拓一份給沈風玄，讓他秘密處理。等留影石處理到能看的地步，恐怕還要一段時間。

  正好先聖又降恩了，普天同慶，修道界也一片歡騰，是時候豐富一下大家的娛樂生活了。

  小枝新開拓的三座島嶼，一座晝島，一座夜島，還有一座影島。

  楚臣負責“晝島”，光明正大地經商。憑借龜島到處漂流的特殊性，定製了幾條航線，利用海國和陸地的資源分布不同，賺取巨大差價。

  因為有海國公主五月衣、沈家公子沈風玄的幫助，不管是航線還是客源，都非常穩定。

  聶蕪歌負責“夜島”，不可言說的妙境。據說有不少美人，但還沒有正式開張。隻通過《天機泄露報》，找些有緣人上島嚐試。小枝很想去看看，杜忘川一直推脫，說不合適。

  聶無戈負責“影島”，島上匯集了他們父親的舊部，還有一些被薛貞帶出來的刺客。小枝偷偷去探查過，感覺刺客們年輕單純，不如卻邪使那般狡詐冷酷。

  不過，薛貞以“前卻邪使統領”的身份告訴她——

  蜀山選拔標準更高，傳法體係更完備，而且采用“群狼放養”的手段，甄選萬裏挑一的孤狼，然後把它馴化成狗。

  所以，想打造一支卻邪使這樣的隊伍，要有量大質優的苗子，全麵高端的法訣，巧妙多變的試煉，深入人心的洗腦。

  簡而言之，要有積澱。

  換而言之，砸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