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道星光灑落曠野，點亮灰暗大地。穿異色道袍的劍宗弟子們，從不同方位趕來，在涿鹿之野前列陣，焚香，奉劍，高頌祭文。

  沉緩厚重的聲音回蕩在曠野中，聖意翻湧不休。

  幾宗宗主分別手執神山信物，俯身祭拜，然後打開禁製。

  這禁製無形無影，與周邊環境融為一體。但是在它打開之後，荒野中的氣息就驟然不同了。遠古征戰的號角聲、擂鼓聲不絕於耳，呼吸間全是衝人的血腥味，有時候眼睛一眨，麵前便是鋪天蓋地的廝殺，恍然夢回先古。

  詩皎訝然看向李冕，此人知著於微，要麽有未卜先知之能，要麽有極為敏銳的感知力。

  看來她還是小瞧了城主身邊的人。

  “跟著他進去。”小枝悄聲道。

  她用枯木訣假死，詩皎銀針入頂斂息，李冕……小枝給李冕貼了個斂息符。

  由他帶路，幾人輕易突破劍宗布下的禁製，進入涿鹿之野。

  荒古氣息撲麵而來。

  曠野上還殘留著不少黑紅色的血痕，上古交戰的印記難以被時間磨滅。荒草已經長得很高，但仍然掩不下半蓋在黃土下麵的獸骨。

  黃帝禦獸而戰，有虎豹開路，鷹雕攝空。這些獸骨，大部分是當初的獸軍留下的，即便過去這麽多年，也仍殘留著極為強大的力量。

  但小枝沒管這些。

  她尾隨著入涿鹿之野的弟子。

  這些劍宗弟子，大多得了前輩授意，知道聖跡中什麽最有價值。

  “當初我師尊也和他們一樣吧……”詩皎看著到處亂跑的弟子們，心下頗有感觸。

  這一個個年輕人，差不多都在金丹期以下，或拉幫結夥，或獨來獨往，或理性節製，或陰毒貪婪。還沒見著寶貝，就已經各自算計了一輪。

  幾大劍宗的前輩，都在外用水鏡看著，談論弟子們的表現，盤算著能在聖跡中收獲什麽好處。

  很快，這些弟子都分散開來。

  “我們往哪兒走？”詩皎問道。

  “你聽你師尊說過這裏麵的事情嗎？”

  詩皎回憶道：“北麵有個魔神塚，我聽師尊提過幾次，不知道還在不在。”

  蚩尤族聯合八十一族，共同抗擊黃帝。這八十一族的首領，皆是銅頭鐵臂，與人截然不同，後來他們也被稱作“魔神”，是聖敵中的代表人物。

  北麵的魔神塚，是神山經常用於磨練弟子的地方。

  小枝聽後便往北方走。

  涿鹿之野的聖意十分駁雜，在此處交戰的聖、仙、魔、神無數，隨口喊來幾個名字，都是震爍千古之輩：誇父巨人、玄女、風伯、雨師……

  神山開放給其他宗門的，是戰場外圍，自然不可能見到風伯、雨師等神仙。

  小枝這次來，主要也不是為了這些——她想找的，是謝迢等人留下的痕跡。

  從這裏前往魔神塚，沿途要經過不少聖跡，比如夔牛擂鼓處、六軍揚旗台、帝輦軌轍……小枝看得眼花繚亂，越走越累，都快跟李冕差不多速度了。

  好不容易到了魔神塚邊緣，遠遠就能看見一道旗幟似的黑霧，那是凝聚不散的上古魔神殺念。

  心誌不堅的劍宗弟子瞬間紅了眼，開始朝同伴動手。外圍的劍宗長老們，紛紛使用定神靜氣的法寶，讓弟子們恢複神智。

  這麽一下，還沒到魔神塚，劍宗弟子就損傷不少。

  小枝趁亂跟在他們後麵進去。

  這裏的土壤都呈黑紅色，不知聚集了多少鮮血怨念。詩皎又給自己紮了幾根銀針，平複躁動的心緒。她發現城主那兩人，好像都沒有受魔神怨念影響。

  “那是什麽？”小枝突然指著前麵問。

  另外兩人順著她指的方向看去，隻見荒草萋萋，一些零散的劍宗弟子到處亂跑，沒有異常情況。

  但是凝神再看一會兒，便會發現這些弟子似乎在躲避什麽。他們又嚎又叫，手舞足蹈，各種道法兵刃亂打，什麽都沒打著，過了會兒自己竟倒地了。

  “小心，有什麽東西過來了。”小枝稍稍後撤。

  荒草伏下，好像是被風吹動。但若是從空中看去，便會發現一條巨蛇似的軌跡，將荒草壓下，極速逼近小枝三人。

  “起！”

  詩皎打了個響指，招出十幾具行屍，在三人麵前攔成屏障。但荒草伏下的軌跡，瞬間將其壓垮，繼續朝著小枝三人逼來。

  小枝不願意禦劍。

  此地平坦開闊，一旦禦劍飛起來，就會被外麵觀望的人發現。她將李冕護在身後，拔劍斬向無形之物。

  “嘶——嘶嘶！”

  風聲呼嘯著從她耳邊飛過，李冕死死攥住她的衣角，將她拽得一退。

  地上什麽都沒有，麵前也空無一物。無形的蛇竟然穿過劍氣、人軀，直接繞到了後方。

  小枝瞳孔微縮。這個方向，是要越過她，直接咬殺李冕！

  她立即回身，劍風掀開李冕，然後抬劍一豎。

  隻聽“錚”地一聲巨響，喇叭花與無形之物交接。巨力與殺念洶湧著衝入經脈，她的虎口瞬間迸出血來。

  “救命啊！有什麽東西推了我一把！！”李冕大聲呼救。

  “傻子，是我推的！！”小枝沒空回頭看他。

  她閉上眼，風吹過耳際，定無觀中黑紅一片，全是上古魔氣殺念，難以判斷大蛇所在。因為這條蛇也是魔念殺意凝聚而成的，與周圍環境完全融為一體了。

  詩皎控屍相助，被碾得橫七豎八，難以撐過半刻。

  小枝通過荒草折伏的方向，判斷這條無形大蛇的動作。它似乎離開了原地，一些伏地的草紛紛抬起。周圍的壓迫感，也稍稍散去了。

  走了嗎？

  一滴冰冷的液體落在小枝臉上。

  她抬起頭，空中，那道旗幟似的黑霧滿張飄揚，如風帆破浪，血雨傾盆倒下。

  沒有走！

  它在空中！

  黑霧漫開，像幕布般罩住了整個魔神塚。戰死荒古的神魔被曆練者驚擾，哀嚎不休。

  無形大蛇直立起身子，地上的人無法通過草的形狀判別其方位。它高高昂首，身軀猛然砸下。一道裂隙從中間撕開，將小枝、李冕和詩皎分據兩方。

  緊接著，地上有土刺拔起，朝著小枝和李冕殺去。

  小枝怒視著李冕：“你這身聖意太招搖了！”

  “這……我也不是自願進來的啊！”

  有李冕吸引進攻，詩皎那邊就會輕鬆很多。

  小枝立即傳聲對她道：“你去魔神塚深處，設法溯時回影，找找當初你師尊曆練時的畫麵！”

  詩皎聽得一愣，“溯時回影”是憑借法寶、法術，回溯以前發生過的事，哪裏有這麽容易做到？

  小枝見大霧遮頂，便帶著李冕禦劍而起，從空中飛出一道留影石，上麵就附著“溯時回影”的法術。

  這是從沈風玄那裏搞來的。

  他從神山偷換了不少能“溯時回影”的留影石，使神山無法回溯易方諸神劍失竊之事。

  詩皎接過留影石就往裏跑，大蛇轉身往她那邊一探。

  小枝一道劍氣刺在它背上，搖了搖李冕，大聲道：“來追我！追到了就把他喂給你！”

  李冕瑟瑟發抖。

  小枝禦劍在空中飛速繞圈，試圖把大蛇繞打結。但是蛇還沒打結，李冕就先吐了。

  他抓著小枝衣角道：“不行……太暈了！比馬車還暈！你讓我緩口氣……”

  “你、你你你……”小枝氣得話都說不利索了，“你要是吐髒了喇叭花，我親自就把你吃了！！”

  “飛穩一點。”李冕也沒法啊。

  小枝知道要速戰速決，李冕是凡人體魄，經不住禦劍疾馳，再搖幾下就該散架了。

  小枝屏息凝神，鄭重道：“你準備好了。”

  李冕感覺飛劍在平穩上升，心中隱隱有些不安，問道：“準備什麽……”

  狂風一掀，冷銳的東西朝著慢慢上升的兩人刺來，速度猶如閃電，根本沒法回避。

  小枝也根本沒有回避。

  她把李冕扔了下去。

  “啊——！！”李冕發出一聲悠長的慘叫。

  本來直勾勾朝著劍去的蛇首，立即隨著他的方向變動攻勢。小枝雖然看不見它，但是知道它會往哪兒去。

  她喝道：“離式，攝政！”

  劍勢直接迎上大蛇的攻勢，兩種力量猛然交接，天空震蕩，霧旗搖搖欲散。李冕此時還未落地，大蛇搖首晃腦，重新調整攻勢，朝著他襲去。

  小枝劍鋒一轉，朝著地麵，劍勢卻完全相反：“合式，攝政！”

  無數劍影回匣，又與大蛇正麵相撞，兩邊速度都極快，大蛇又是從上往下墜，一時間身形竟然被衝散了。

  血雨傾盆，耳邊裝滿了狂風怒號。

  小枝朝下方疾飛，堪堪接住即將落地的李冕。

  他清晰地聽見自己的心跳聲，喉嚨幹得說不出話，渾身冷汗直流，感覺自己在鬼門關前走了一回。抬眼看小枝，小枝卻沉靜淡定，看來一切都在她的掌握之中。

  隻聽她道：“沒事，你隻要護住屁股，應該摔不死。”

  “……”李冕驚慌道，“快把鐵褲衩給我換上！”

  霧旗搖曳，大地上的怨念升騰，蛇影正在重聚。這關頭怎麽能給他換褲子？

  小枝撈起他就往外飛，想把蛇影扯遠點，方便詩皎回溯留影。

  剛剛聚起的蛇不如之前強大，小枝應付起來遊刃有餘。但詩皎那邊卻遲遲沒有動靜，眼看都快要日出散霧了，她都沒有出來。

  “不會是遇上什麽敵人了吧？”小枝琢磨道。

  “正常。”沉寂好久的陸長光終於開口道，“回溯留影要從今至古，一點點地找尋……謝迢來這兒的時候，估計是少年時期。你知道他現在多大了嗎？”

  小枝一驚：“多大了？”

  “我也不知道。”陸長光慢吞吞地說，“這就是問題所在了。”

  ……

  …………

  謝迢到底多大了！？

  “有千八百歲嗎？”

  陸長光道：“千八百年用不了這麽久……”

  “……”

  小枝沒有認真想過謝迢有多大。

  現在稍微推測一下，他肯定是南靈北咎時期出生的。

  秦後，南靈北咎萬載征伐，侍劍人傳承斷絕，後太祖陳開世終結戰亂，開當朝的太平盛世。

  也就是說，謝迢年齡上限是一萬年左右，下限是千年左右。照上限算，還得再等半天。

  就算小枝撐得住，李冕也撐不住了。他在劍上嗷嗷直叫，胡言亂語，嚷著要下去歇會兒。

  小枝緊張道：“忍住，回頭送你十條鐵褲衩！”

  黎明日出，重重魔影消散，霧靄也漸漸淡去。傷重的劍宗弟子們聚在一起，互相治療。小枝避開他們，給李冕喂了點丹藥和幹糧。

  她默默掐算時間，在詩皎快要完成使命的時候，開始往魔神塚深處靠。

  無形蛇影在日光下幾近消散，它還想再作最後一絲掙紮，便張狂地朝著劍宗弟子們撲去。

  這些弟子鏖戰一夜，都精疲力竭，全無反抗之力。

  幾個宗門已經組織試煉多年，當然知道怎麽應對。隻聽長老們一聲號令，涿鹿之野四方，緩緩升起四麵明鏡，鏡上聖意浩蕩，四道聖影緩緩踱步而出，最後在中央匯聚成一道模糊的人影。

  這四麵鏡子是還魂鏡，提前將其在黃帝陵祭拜開光，就能召出他的聖王虛影。

  雖然是一次性的，但威力極其強大，足夠保護所有弟子安全撤離。

  長老們見聖影出現，都覺得試煉圓滿結束了。

  但事情並不如他們所想。

  魔念巨蛇在追逐劍宗弟子，而那道聖影，竟然朝著一個沒人的方向去了。

  李冕仰頭看天，愣愣地問：“它是不是衝我們來的？”

  “廢話！”小枝貼地禦劍，飛速朝魔神塚深處避去。

  她倉皇一瞥，見黃帝身影模糊，金光熠熠，其他也看不清了。但是他這分聖意，感覺並不是歸藏城的聖意。

  也許是歸藏城刻意收斂迷惑，也許他真不是。

  小枝不太確定。

  她將李冕放下，又給他貼了幾道符，道：“你在這兒躲著，聖王應該不會對你怎麽樣。”

  李冕沒來得及回答，就看見她禦劍而起，飛入空中。

  她已經看見詩皎了，她正從魔神塚深處出來，手裏就是已經回溯完畢的留影石。

  “你帶李冕從側麵走！”小枝傳聲道，“我引開聖王！”

  虛影微微閃爍，再度出現，竟然是在她退避的道路之上。他微微抬手，盤龍遊鳳環繞，聖意比太陽還熾烈，像海洋般沉重地傾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