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貞伸手問小枝要錢。

  隱聖也伸手問小枝要錢。

  楚臣更是天天追在她屁股後麵要錢。

  就連一貫善解人意的杜忘川，都提了好幾次債務的事情。

  不知道為什麽，三座海島擴張出去之後，小枝反而越發地窮了。楚臣告訴她，目前還沒到收益期，入不敷出是正常的。

  “負債累累”的恐懼讓小枝做了好多天噩夢。

  每一次，她都夢見荒野上的聖王。那道金色虛影將她攔下，她想趁機逃跑，雙腿卻被白石枝條纏住。

  拚命掙紮，瀕臨絕望，隻見聖王虛影回頭，緩緩道出兩個字——“還錢”。

  小枝再也睡不下去了。

  她決定去找債主談談心。

  “忘川啊，我們的債主是誰？”小枝問。

  她身無分文，建城的錢，基本是杜忘川通過以前的人脈借到的。

  “有二百多個……”杜忘川見她麵如土色，趕緊補充，“最大的那個是命靈洲宗主，葉小芳。”

  命靈洲和妙仙洲都是培養爐鼎的宗門。但命靈洲有一點不同，它門下傳習的雙修術，是有攻擊性的，甚至可以從主人這方獲益。這導致妙仙洲的生意，穩壓命靈洲一頭。

  “債主說最遲什麽時候還錢？”

  “死線是四月四日。”

  小枝掐指一算，也快到了。

  “不還的話，她會拿我怎麽樣？”

  杜忘川搖頭：“不會怎麽樣，但是以後都別想從她這兒借靈石了。城主，恕我直言，我們現在很難找到可信的金主。如果葉小芳斷了供應，接下來晝夜影三島將難以建設。”

  小枝咬牙，決定忍辱負重，去債主這裏拜訪一趟。

  據說這位命靈洲宗主任性妄為，喜好美色，為博美人一笑，不知送出過多少金山銀山。她能借錢給杜忘川，也存了幾分討好的心思。

  小枝想通這點，覺得這錢非還不可，不然不就相當於讓杜忘川出賣色相了？

  她帶上杜忘川，從海底趕往陸上。

  命靈洲在東南方山林中，美其名曰“避世”，其實終年都有恩客往來。這裏雲霧繚繞，比妙仙洲還脫俗些，林影間偶爾一瞥，還能見到仙子似的美人，直教人神往不已。

  一入山林，便有命靈洲弟子迎接他們。

  這名弟子十八九歲，纖腰豐.乳，笑語嫣然，舉止大方，修為在築基期左右。她眼下有個紅色的“命”字圖紋，微微發光，很是妖嬈。

  杜忘川悄悄跟小枝介紹：“這是命係弟子，性格多熱情忠誠，功法舍己為人。還有一種靈係弟子，性格多冷酷傲慢，功法損人利己。命靈洲弟子都有刺青，若刺青泛紅發光，則是有主，漆黑無光，則是無主。”

  小枝點頭，表示知道了。

  很快，幾人抵達命靈洲內，山水越發秀美清麗。引路弟子帶他們走上半山腰，一條及腳踝的溪水淌過，密林間竟然有座廟宇。

  引路弟子打開廟門，恭聲道：“還請二位在歡喜廟等候，宗主馬上就來。”

  她帶上門離開，廟裏隻剩小枝和杜忘川。

  小枝四下環顧，發現這不是什麽正經寺廟。

  本該放著佛像的地方，擺著一座男女交合的金像，用薄紗稍稍蓋著。但表情動作生動，風吹過時，還會發出低吟聲。

  四壁效仿照飛天圖，畫了不少栩栩如生的神女天人，都赤身裸體，眼神勾人，每一處器官都刻得十分寫實。

  小枝想找個蒲團坐下來，被杜忘川攔住：“不要動這裏的東西。”

  小枝隻能看壁畫。

  “也不要看這裏的東西。”杜忘川又道。

  小枝哼了一聲：“你也把我當小孩子。”

  “不是……”杜忘川有些尷尬，“上麵可能有助興的幻術。”

  歡喜廟是命靈洲的入口，常有弟子在此處待客，裏麵機關巧處很多，杜忘川也沒法具體解釋。

  小枝在裏麵幹坐了會兒，終於等到人了。

  歡喜廟窗前，走來一對男女，看起來很是親密。

  女子環著男子的手臂，恨不得把整個人都貼上去：“仙君，你這般好樣貌，為何還要來命靈洲找女人？”

  男子沒有回答，把她的手拂開，問道：“你們宗主呢？”

  女子咯咯一笑，嬌聲說：“請您在歡喜廟稍候，宗主馬上就到。”

  “請她盡快。”

  這名男子朝歡喜廟走來。

  小枝趕緊遮好頭紗，往蒲團上一坐，對著歡喜金像打坐。杜忘川不明所以，待男子推門進來，他也愣住了。

  對方一身劍氣凜然，雖然有長袍鬥篷遮掩，但不難看出形貌昳麗。

  “是天陰君……”小枝坐在蒲團上，傳聲道，“怎麽會撞上他？”

  杜忘川道：“您冷靜……”

  “聽那弟子說，他是來找女人的！？”小枝怒道，“忘姑才化劍靈多久呢！”

  嗬，男人。

  杜忘川摸了摸鼻子：“這……也許是有任務在身吧。妙仙洲、命靈洲是修道界最大的兩個雙修門派，消息靈通，人脈極廣，也許有什麽神山感興趣的消息。”

  小枝才不信，她心想，天陰君對忘姑變心了，殷翎兒一定很難過。

  過了半柱香時間，宗主葉小芳還是沒來。

  天陰君站在門邊，閉目養神，對他們沒什麽興趣。

  但小枝心裏十分煎熬。

  因為天陰君教過她，對她很熟悉，萬一看破偽裝就不好辦了。

  又過了會兒，她突然道：“忘川……”

  “是。”

  “有什麽東西在摸我腿。”

  “……”杜忘川看了眼蒲團，心知是她坐久了，觸發了什麽助興的機關。

  他又看了看門邊的天陰君，見他仍閉著眼，就俯身把小枝抱了起來，用長袍遮住。

  這時候，天陰君忽然睜眼了。

  他問：“二位是命靈洲的客人？”

  小枝心裏一跳。

  天陰君平時沉默寡言，不可能在這種情形下搭訕。他不會真看出什麽了吧？

  “不。”杜忘川平和地回答，“我們是有求於宗主，在等她現身。”

  小枝給他使了個眼色。

  他又繼續說下去：“您是命靈洲的客人？”

  天陰君含糊地點頭：“算是吧。”

  然後也不說話了。

  這時候，門縫裏忽然吹來一道桃花霧。杜忘川用帕子掩了小枝的口鼻，抬眼看向門邊。天陰君劍氣護體，並不沾霧。

  門縫打開一點，張揚肆意的聲音先一步傳進來：“抱歉，讓神山貴客久等了！實在失禮，小芳在此給諸位謝罪！”

  嫋嫋婷婷的命靈洲弟子魚貫而入，芬芳撲鼻，豔光四射。而他們當中，一道藍衣身影分外醒目。

  那是一位翩翩公子，墨發高冠，折扇掩麵，飛眉入鬢，眼中似有繁星點點。

  “他”一開口，竟是清麗瀟灑的女聲。

  “葉宗主。”杜忘川向此人問好。

  葉小芳將折扇拿下，唇紅齒白，明眸善睞，美貌攝人。

  “我要戀愛了……”小枝說。

  杜忘川看了她一眼，臉有點黑，道：“你要還錢了。”

  小枝清醒了。

  這位作男裝打扮的女子是她的債主，也是連山城未來的金主。

  她正想著怎麽賴賬，忽然感覺有道目光落在自己身上。

  不是葉小芳，而是天陰君。

  小枝一怔，突然想到，葉小芳說的是讓“神山貴客”久等了。

  天陰君是隱藏身份來的，他當然覺得這個“神山貴客”，是指廟中另外兩人。而小枝一眼看穿天陰君身份，默認“神山貴客”是指他，所以沒多想。

  那葉小芳到底是看穿誰的身份了？

  所有目光又回到葉小芳身上，她察覺到氣氛微妙，便展扇笑道：“失言了，請幾位上座！”

  “上座就不必了。”天陰君打斷道，“我要的人呢？”

  葉小芳笑容微淡：“已經準備好了，您驗過貨之後，我們會將她送到您府上去……”

  “不必，我直接將她帶走。”

  “可是……”

  葉小芳身後幾名弟子想說什麽，但是被止住了。

  “好！都依您所說！”葉小芳爽快道，“來人，帶貴客去取貨。”

  幾名弟子將天陰君帶走，小枝這才鬆了口氣。

  葉小芳見天陰君離開，似乎也隨性不少。她看向杜忘川，怒道：“杜忘川！多次聯係你都不回，我還以為你欠了賬就打算跑呢！”

  “這次來就是想還債的。”杜忘川道。

  葉小芳看向被他用袍子掩著的小枝，詫異道：“這是你的鶴主？”

  她知道杜忘川有主了，但此人神神秘秘，幾次現身人前都藏頭露尾，連借錢都不敢親自露麵，算不上什麽好漢。

  如今一見，果真不是什麽“好漢”，是個小姑娘。

  葉小芳素知杜忘川有傲骨，本以為他找個鶴主，定是野心勃勃、龍章鳳姿之輩，沒想到……

  “錢呢？”葉小芳見他們兩手空空，不由問道，“沒十個儲物袋，應該裝不下吧。”

  小枝驚恐：“我們有借這麽多嗎？”

  “有啊，畢竟是建城……”杜忘川緊張地傳聲，“我們要不要準備殺出去？”

  “……”

  小枝努力冷靜下來，對葉小芳道：“宗主，請聽我一言。”

  她苦口婆心深入淺出詳略得當高屋建瓴地分析了一遍連山城的前景，告訴她，今後這座城會成為海上霸主，堪比陸上神山，到時候肯定不愁錢。

  但是現在，連山城需要一點小小的，微不足道的支持。這點支持，對命靈洲來說不算多，但對於連山城來說是雪中送炭絕渡逢舟久旱甘霖……

  “行了。”

  小枝正苦思冥想還有哪些成語能用，卻見葉小芳折扇一展，笑眯眯地道：“說白了就是想賴賬，對吧？”

  小枝尷尬地點頭。

  “你這種不講信用的，我可是見得多了。”

  葉小芳折扇一合，又一展，扇麵畫卷鋪開，一會兒是繁華鬧市，一會兒是孤墳野塚。

  隻是一眨眼的功夫，小枝就發現杜忘川不見了。

  又一眨眼，廟宇也不見了。

  她連忙閉目用定無觀查看，發現自己身處薄薄的夾縫中。似乎一抬腿就能走出去，但是怎麽都做不到。周圍隱隱有桃花霧，仔細感受，與葉小芳扇子上的氣息一致。

  這裏竟是扇中世界。

  小枝反手摸到劍匣，看來她不是神魂出竅，是肉身進來了。那扇中應該不是幻境，而是個小世界。

  她又伸展了一下手腳，發現自己被封在了一個狹小的空間內，周圍還隱隱有熟悉的人聲。

  *

  歡喜廟中，杜忘川拔劍指向葉小芳。

  葉小芳微怔，合扇道：“怎麽，你還敢對我出手？”

  “葉宗主，放她出來。”杜忘川凜然道。

  葉小芳手中折扇是命靈洲鎮宗法寶，裏麵裝著和無量妙境一樣的小世界，是命靈洲真正的山門所在。曆代宗主可以控製折扇，強行將修為比自己低的人攝入其中。

  葉小芳見杜忘川如此堅決，臉上笑容也漸漸消失了。

  “你是認真的……”葉小芳冷然道。

  當初誰年少輕狂，劍舞名動四方，放言說此生不會侍主。

  見到小枝之前，葉小芳還覺得，杜忘川沒準找了個傀儡鶴主。

  但是一見麵，她就知道不是。

  那個羽翼乖張的黑鶴，真的有主人了。

  可惜可歎。

  葉小芳麵無表情，似乎不想放人。

  最後，杜忘川放下劍，平靜道：“葉宗主，為什麽請您將債務寬限些時日，剛才城主已經說過了。我相信您這麽聰明的人，心中定有計較。”

  葉小芳冷笑不答。

  “之所以為難她，不過是不喜我卑躬屈膝，效命他人。”杜忘川緩聲繼續，“您和鷓鴣夫人是看著我長大，我自然知道您對我的期盼……但效力於城主並非自甘墮落，我想追隨她去更高遠的地方。”

  杜忘川說這番話時，眼中閃爍著莫名的信任。

  葉小芳認識他很多年，從來隻見他眼中寂寂，平淡無瀾，從未見過他像這樣對“未來”生出向往，更未聽過他鏗鏘有力地說——想要追隨某人。

  她不知道這是好是壞。

  也許……也許再給一點時間，就能看得清吧。

  葉小芳看了他很久，展扇歎息：“長大了，留不住了。我本以為鷓鴣夫人說的不對……你在外瘋瘋鬧鬧，最後總會回妙仙洲……但是現在這麽一看，你怕是要吊死在一棵歪脖子樹上了。”

  杜忘川見她不鬆口，便微緊劍柄。

  葉小芳搖了搖扇子：“也罷，我將她放了便是。靈石可以晚些還，但一定要還，明白嗎？”

  杜忘川微怔，感激道：“葉宗主……多謝！”

  葉小芳輕敲折扇，扇中落下一具人形匣子。她笑歎道：“希望你以後不要後悔。”

  杜忘川又是一禮，將匣子打開，臉上表情突然僵住。

  這裏麵的不是小枝，而是個渾身赤.裸的陌生女人。

  葉小芳詫異道：“這不是給貴客準備的貨嗎？怎麽……”

  怎麽被調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