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鬥爭
作者:地效飛行      更新:2022-05-09 15:11      字數:12422
  “好了,時間不多了,黃先生你如果沒有別的問題,那麽我能不能問我關心的問題?”

  黃靳波輕輕歎了一口氣,這個年輕人明顯是中毒已深,沒得救了。

  “你要問什麽?”

  魏承恭輕輕歎了一口氣,還真是不容易,你個老小子總算肯答話了。

  “你對自己落到今天這個地步,感到後悔嗎?”

  “後悔!怎麽不後悔。”黃靳波笑得很陰狠,“後悔當初沒有把你們這些泥腿子斬盡殺絕!”

  魏承恭愣了一下,搖頭,這家夥還真是反動透頂。

  “你把人都殺完了,誰來給你種地?誰來給你納糧?”

  “怕什麽,三條腿的蛤蟆難找,兩條腿的人有的是。再說,我也沒說要全部殺完,殺得他們怕了,也就夠了。”

  “你覺得用殺戮就能讓大家害怕?”

  “哼!是人都怕死。”

  “那你怕不怕呢?”

  黃靳波不說話了。

  “如果早知道會有這麽一天,你當初還會做那些事情嗎?”

  黃靳波沉默了好一會兒——大約是在捫心自問——最後卻還是冷笑,“我沒有做錯,我唯一做錯的,就是殺的人不夠多,不夠狠。那幫泥腿子,吃著我家的,喝著我家的,不知道感恩,居然還敢造反,就該殺得幹幹淨淨。”

  “……你是這麽認為的,你覺得,是你養活了你的那些佃戶長工?”魏承恭總覺得類似的說法好像在什麽地方聽到過。(話就不說得太明了,總之,地效一聽到“提供了xx個就業機會”之類的說法就來氣)

  “怎麽不是?”黃靳波反問,或者說回答得理直氣壯,“如果沒有我家的地,他們那裏有地可以種?如果沒有我家的山,他們那裏有柴可以打?臨了居然還不念我家的好。哼!”

  魏承恭長長地歎了一口氣:“如果說,沒有了你們黃家,那些地啊,山啊什麽的就都沒了,那你這個說法沒有錯——可是我問你,現在你們黃家就要沒了,你覺得,你的那些長工佃戶什麽的,會就這麽餓死嗎?”

  黃靳波愣了一下,咬著牙道:“他們不會餓死——他們會被我兒子帶領的兵隊全部打死!”

  “你兒子的事姑且不論,我就問你,你覺得他們會不會餓死——或者換個問法。你覺得你們地主離了佃農,能活得下去嗎?而佃農離了你們地主,能活得下去嗎?比如把你們扔到某個荒島上。”

  “……”黃靳波答不上話來了,這個問題的答案很明顯——可要是承認了這個答案,那豈不是承認,是佃農養活了地主,而不是地主養活了佃農?

  想了好一會兒後,黃靳波才又道:“可是那些地是我的,我不給他們種,他們就沒地可種,就收不上來糧食。”

  “你真覺得那些土地是你家的。”魏承恭有些好笑:“你憑什麽這麽說?”

  黃靳波又來了個“理直氣壯”:“我有地契。”

  “地契?好!”魏承恭笑笑:“地契是什麽,地契是國家對土地所有權的一紙認證——好吧,我換個說法,地契就是這麽個東西,他代表當官的承認這塊土地屬於你家,對吧?”

  黃靳波偏頭想了好一會兒,點點頭。

  “那換句話說,如果當官的不承認這個地契,這地契就沒用了,對吧?”

  黃靳波又遲疑著點點頭,不過馬上又道:“可是當官的不可能不承認地契啊。”

  魏承恭搖搖頭:“想必你不知道,現在的國民政府,曾經兩次向馬列國際提出申請,想要成為馬列國際的一個支部——不過都被馬列國際給拒絕了。”

  黃靳波沒聽明白,“你想說什麽?”

  “如果當時馬列國際沒有拒絕,那麽國民政府就將成為一個蘇維埃政府,或者說,蘇聯的一個加盟共和國——而蘇聯是絕對禁止土地私有的。”

  “……”

  “現在,你還覺得,那些土地是你的嗎?”

  “……你說這些都沒有用,國民政府不是沒有加入蘇聯麽?”黃靳波頭偏到了一邊,似乎有些不自信:“偽冤長英明,才不會行那樣的亂政。”

  “……國民政府的態度,這個不論。我是想要說明,那些土地不是你的,是國家的;國家說那些土地是你的,那些土地才是你的。”

  黃靳波想了好一會兒,點頭:“你說得沒錯,然而國民政府已經承認那些土地是我的了。”

  魏承恭點頭,這個不用否認:“可是,你有沒有想過,如果國民政府本身,也無法維持,它的承認,又有什麽用?”

  “不,不可能,國民政府怎麽可能無法維持?國民政府有人有錢有槍,有外國人的支持,怎麽可能維持不下去?”黃靳波看著魏承恭,冷笑:“我知道你又要拿紅黨哄騙泥腿子的那套說辭來說話,那種話就不用說了,誰信誰是傻瓜。”

  魏承恭搖頭:“馬列黨說的那些階級鬥爭什麽的我們權且不論,畢竟隻有理論,沒有實例;現在我們來說自古以來的教訓——早在四千年前,中華文明剛開始萌芽的時候,人們就對夏桀說‘時日曷喪?吾與汝偕亡’;三千年前,老子勸誡當時的統治者說‘民不畏死,奈何以死懼之’;又過了一千年,《樂府》告訴我們,那時候的人們說‘發如韭,剪複生;頭如雞,割複鳴;吏不必可畏,小民從來不可輕’;再過一千年,魏征勸李世民‘水能覆舟’……你說國民政府有人有錢有槍,有外國幹爹,這些我都不否認,然而,它恰恰沒有爭天下最重要的一樣東西——民心。沒有了民心,它怎麽能維持得下去?”

  “得民心者得天下?”黃靳波還是冷笑:“瞧你也是個聰明人,難道不知道那種話無非就是哄哄那些泥腿子,讓他們聽話送死而已,你還真信?”

  “我信。”魏承恭回答得很平靜:“因為我見識了無數的事例,都在證明著這一點。”

  ————

  (好像有點兒中暑,頭痛死了)

  “我跟你扯這些幹什麽?”

  “似乎”在言語上占到地主一點上風的魏承恭忽然自嘲起來,“說這麽多沒緊要的廢話。”

  “……”

  沉默了一下,魏承恭又道:“也就是說,即使是知道白黨必將失敗,馬列黨必將取得勝利,你也依然會毫不猶豫地站到馬列黨的對立麵?”

  “當然!”黃靳波回答得毫不猶豫——不過魏承恭倒是理智起來:“聽你的口氣,好像有些像是在賭氣啊,這不好,氣大傷身,而且你就算賭氣說氣話,也不應該衝我來。”

  “反正我也活不了多久了。”

  “嗯,啊,是這樣,”魏承恭稍微愣了一下,這才又道:“你恨馬列黨,對吧?”

  “怎麽?”

  “既然恨馬列黨,為什麽不向旁人傳播你的恨呢?如果你能說服我,世界上豈不是多了一個恨馬列黨的人?哪怕隻是在我心裏打一根釘子呢,對不對?不怕告訴你,我雖然既不是馬列黨,也不是紅軍,但是我對於紅軍的幫助,可是非常大的。你如果能說動我不給紅軍幫忙,別的不說,紅軍的傷員起碼多一半的傷亡。”

  “你是……跟赤匪暗中做生意的藥商?”黃靳波眼睛一眯。

  “呃……算是吧。”魏承恭倒也佩服這老地主一下子就猜到自己的身份——之一。

  “那麽不用我說,你也會恨馬列黨的。”黃靳波冷笑,“跟紅黨做藥材生意,一定很發財吧?發了財一定會買房子置地的吧?你就等著被共產吧。”

  暗暗佩服這老地主腦補能力強,魏承恭笑笑:“到時候再說了——黃先生,你要怎麽樣才會讓出自己的土地呢?”

  “哼!我無論如何也是不會讓出土地的,土地是莊稼人的命根子,要是讓出土地,誰還會給我幹活兒?反正是要死,還不如拚他一場。”

  “如果出錢贖買你的土地呢?你可以拿賣土地的錢投資工商業。土地一年的產出不過是那麽一兩茬莊稼,工廠一天出多少產品,就可以掙多少錢。來錢可比種地快多了。”

  “不賣!土地才是根本,做生意來錢是快,可是誰能保證不賠本?再說,就算要拿錢做生意,我家又不是拿不出錢,到時候兩頭的錢一起要,豈不是更好?”

  “……”魏承恭氣結,想了想,眼睛一亮,“你家的土地畝產量能達到多少?”

  黃靳波怔了怔:“你問這個幹什麽?”

  “你先別問,我就問你,畝產大約多少,有200斤沒有?”

  “200?”黃靳波冷笑了一聲,“你沒種過地吧,我們家的田地,都是上好的水田,畝產起碼也有300斤。”

  “那麽,你一畝地收多少租子呢?”

  “120斤到150斤不等。(這個是某個被欠薪的圖書室管理員的調查結果,租子占到收獲總量的三到五成)”

  魏承恭點點頭,又道:“這個地租是恒定不變的嗎?”

  “當然!”黃靳波不屑道,“管他天旱天澇,蟲子冰雹;種我家的地,就得給我家租子。收不上來糧食,那怨老天爺不給恩典,怨不得我家的地不好!”

  魏承恭一怔,失笑:“我們說到兩岔去了。我是說,如果畝產達到5……600斤,甚至800斤,你還是隻收這麽多地租嗎?”

  黃靳波愣了一下:“畝產600,你開什麽玩笑;800,做夢吧?”

  “信不信由你,我見過畝產2000斤……哦,不對,按你們這邊的秤,應該是1700。我見過畝產1700多斤的稻子。”

  不等黃靳波說什麽,魏承恭又道:“如果畝產達到1000斤,你還是隻收120到150的地租嗎?”

  “那怎麽行?畝產真要是有1000,起碼也得給我700。”黃靳波回答得理直氣壯。“而且在那之前,他們先把欠我家的租子繳齊再說,”

  魏承恭皺眉:“可是,你收那麽多稻子,吃的完嗎?一畝地隻收150,你家的糧食就多得吃不完了。”

  “吃不完我不會賣嗎?”黃靳波哼了一聲。

  魏承恭很有耐心,“保證了你的收入,你也不肯讓農民喘口氣?”

  “哼!怎麽沒讓他們喘氣?1000收700,還給他們留了300呢,他們能留下來的糧食都多了一倍不止了,就算再有捐稅什麽的,也夠他們活的了。”黃靳波冷聲道,“那些個泥腿子,能湊合活著就行了,你還想給他們頓頓吃白米幹飯哪?”

  說著說著,黃靳波冷笑:“不怕跟你說,別說一畝地收150斤,哪怕一畝地隻收15斤糧食,我家的糧食也吃不完,賣不盡。收這些地租,就是為了不讓這些泥腿子手裏有糧食留下來——有糧有錢了,他們就會想要置地,等他們有了地,我收誰的租子去?這要是我家出個敗家子,而那些泥腿子家裏某人發家致富起來,就得輪到我的子孫給人家交租子了。”

  ————

  魏承恭長長地歎了口氣,點點頭:“我明白了,多謝你和我說這麽多話。”

  站起身,伸了個懶腰,看看外麵天已大亮,魏承恭又道:“你真的沒有什麽話要帶給你的子女嗎?”

  “不用!讓他們殺光泥腿子什麽的,就算我不說,他們也會幹的。”黃靳波倒是很看得開,“也要謝謝你,跟我們兩口子說了這會兒話,倒是讓我心裏痛快了許多。”

  魏承恭點點頭,“那麽,再見……哦,不對,該說是永別了。”

  收起台燈,檢查了一下攝像機,轉身就走。

  “你問這些話,到底是要做什麽?”黃靳波忍不住還是問道。

  魏承恭停下腳步,回頭:“想要調查了解一下,地主和農民之間的矛盾是否真的不可調和;如果可以調和,又該用什麽樣的辦法去調和。不過你的答案讓我很失望——或許你是地主階級中比較極端的例子,但是你的答案恐怕很有代表性。”

  魏承恭說完就走了出去,留下黃靳波發愣:這話聽起來可不得了,簡直就像是他可以決定紅黨的土地政策一樣。好吧,就算他沒有決策權,隻有建議權,那也不得了啊。

  “老婆子,”黃靳波向還在哭哭啼啼的地主婆問道,“剛才我跟這小子說的話,你都聽到了吧?”

  “聽到了,你個沒良心的,去外麵勾搭狐狸精……”地主婆又罵起來。

  “……”

  “別鬧了,”黃靳波一身斷喝,嚇住了老婆:“聽著,按照那些泥腿子的‘政策’,你手上沒有血債,他們不會殺你。等他們放了你以後,你要去縣城,找到老大,把這個小子的事情給阿大說清楚,這個小子,很不一般。”

  ————

  這個地牢規模不小,牢房也不止是這麽一間。魏承恭去到門口,忽然又對旁邊一個黑黢黢的房間(即使天已經亮了,這個房間依然是黑黢黢的)感到好奇,於是邁步入內,拿著手電四麵一照……

  然後,魏承恭漲姿勢了。

  這裏是刑房,而且是個“設備”很“齊全”的刑房。鞭子,架子,老虎凳,磚頭,水桶,火爐,烙鐵,鐐銬……應有盡有,這是認得出,大致能猜到用途的;還有一些看起來有些古怪,完全猜不出用途的東西。

  比如牆角放著的一些皮革。

  比如牆角放著的一個大罐子。

  比如牆角放著的一個類似榨糖機的機器。

  拿起這個瞅瞅,又拿起那個看看,最後拾起鞭子,向一邊的木頭架子抽過去。“啪”的一聲,木屑紛飛,堅實的木頭上出現了深深的鞭痕。

  想象著自己被綁在那個木頭架子上,這鞭子從自己胸口抽過……”魏承恭激靈靈打了個冷顫,感覺胸口好像火辣辣地痛。

  著還隻是鞭子而已,在這個刑訊室裏,可以說是最不起眼的東西。

  “這家夥,是渣滓洞培訓出來的嗎?”看著“玲琅滿目”的各種刑具——有一些上麵還帶著暗紅色的血跡,魏承恭不寒而栗的同時,也暗暗惱怒。

  正好小高過來找他。

  “傅先生,你在這裏做什麽?政委他們就要開公審大會了,開完會就要立刻轉移,到時候找不到你可怎麽辦?”

  “哦,我這就過去。”魏承恭點點頭,看看手裏的鞭子,隨手扔到了一邊。

  “這個黃靳波不過是個土財主,怎麽會想起來修這樣一個地方?”

  小高四麵看了一下,哼了一聲:“聽說,是他大兒子主持修建的,他大兒子去什麽訓練班進修過,回來以後就主持修建了這間地牢。”

  “訓練班?”魏承恭搖搖頭,跟隨小高離開了這個讓人不舒服的地方,“真不知道是什麽訓練班,教人這種變態的東西。”

  “有什麽好奇怪的,階級鬥爭就是這麽殘酷無情。”小高倒是看得開。

  ————

  公審大會是由項英主持的,陳老總不在。

  “陳司令一早就帶隊去伏擊縣城方向的援兵去了。”小高這麽給魏承恭解釋。

  魏承恭一頓足,“可惜,錯過了一場好戲。”

  然後就被小高賞了一記白眼,“我還沒抱怨呢,要不是司令交代,要看著你,我現在肯定在攻擊部隊裏。”

  “你不是跟黃靳波那個家夥仇深似海嗎?今天他伏法,你難道不去親眼看一看?”說著話,魏承恭一指遠處反剪雙手,頭戴紙高帽,脖子上掛了一個寫著“惡霸地主”大木牌子的黃靳波,“你可以申請行刑,這樣就能親手報仇了。”

  “我跟黃家仇深似海。不過我們的隊伍裏跟黃家有仇的人多了去了,比起槍斃黃靳波,我更想親手槍斃他兒子黃百福。”

  魏承恭稍稍一愣,很快就猜到了:黃靳波看樣子隻有四十來歲,他的兒子估計也就二十上下——跟這個小高年紀相當。

  地主家的孩子跟佃農家的孩子湊到一起,根據革命影片的定式,估計這個小高沒少受氣——或者該說是欺辱。

  一般來說小孩子打架置氣什麽的,等到大家都成年懂事以後就會淡忘了——絕大多數現代人還會覺得那是一種很溫馨,讓人很願意去品味的回憶。

  但是這種現代社會的經驗顯然不適用於現在這種兩個階級高度對立,矛盾異常尖銳的時代。

  ————

  公審大會一定要公布受審者的罪行,這才能體現出正義性。隨著黃靳波的罪行被一一披露——而且黃靳波完全沒有辯解,“很大方”地承認了自己的罪行(黃靳波在保護老婆,要把所有的血債都一肩扛下來)——魏承恭這才發現,這個看起來很有趣(在聊天的時候,魏承恭得出的印象。他對於黃靳波了解不深,更沒有切膚之痛,也就無從恨起——就好像現代社會,貪汙的官員是人人都恨的,但如果隻看照片,相信沒有誰會對他們有憎恨的感覺)的老頭,竟然是如此罪惡滔天。

  自己先前聽到的那一些,呃……該說是那“那一點點”罪行,根本就不算什麽。這家夥日常的大鬥小秤,欺行霸市就不說了,官匪勾結,搶男霸女,構陷良民之類的事情也做得不少,就連像夏家村那樣的反人類罪行,也做過不隻一輪。

  一樁樁,一件件,讓旁聽的魏承恭聽得越來越怒。他本來就是個容易動感情的人,聽不到一半,就忍不住心中的憤怒,大呼起來:“打倒惡霸地主!”

  按照影視作品的定式,有人這樣帶頭呼叫口號的時候,群眾一定會跟著高呼口號。不過,魏承恭這一次的呼叫,卻是讓全場寂靜,鎮民們一起轉頭向他看過來,就連主席台(戲台,老城鎮都有的)上正在宣讀黃靳波罪行的項英也是一陣錯愕,不知道這家夥突然發什麽瘋。

  “啊……呃……這個……你們繼續,繼續。”怪異的現場氣氛讓魏承恭很快冷靜下來,急忙向大家小心賠笑。

  正低垂著頭的黃靳波悄悄抬頭看看魏承恭,眼中精光一閃,又看向身邊的老婆。感受到老公的目光,地主婆也偏頭看了過去,夫妻兩個目光對了一下,又迅速埋下頭去。

  ……

  公審大會最後,是例行性地向民眾們宣傳鼓動,“我們紅軍,是老百姓的隊伍;我們的政府,是人民的政府。對於這樣殘民以逞的惡霸地主,我們絕不寬恕。也請大家多多支持我們自己的軍隊。”

  頓了頓,項英宣布大會終結:“對於惡霸地主黃靳波,綜上罪行,我代表人民政府,判決其死刑,立即執行!”

  “就這麽完了?”魏承恭目瞪口呆。

  ————

  (p.s:先述一下苦,情況很糟糕,沒精神,注意力不集中,沒有胃口,好不容易吃點東西也一直想吐。而且全身上下一用力就像是當年注射了先鋒黴素一樣,酸痛非常(地效過敏先鋒黴素),連從座位上站起來都費勁,也不知道出了什麽毛病。

  最不可思議的是,這兩節明明有很多話題可以寫,可是地效卻發現,心中想好的內容居然表達不出來——這對於一個碼字的人,簡直是致命的麻煩。

  而且,還有旁的煩心事,老媽那邊的保險出了問題,要給她處理好,總之,糟糕透了。)

  “就這麽完了?那個反動地主,大肆屠殺革命群眾,營造白色恐怖,手上不知道欠了多少條人命。現在一顆槍子兒就讓他一了百了,不覺得太便宜他了嗎?”

  對於公審大會這個結果,魏承恭實在是感到不可接受。

  不過現在不是說這個的時候,公審大會雖然結束了,群眾大會卻還沒有結束。

  要幹什麽呢?

  分浮財。

  出乎意料,對於這種白拿東西的好事兒,群眾們的熱情居然不是很高。

  “大家害怕被反攻倒算!畢竟黃家又沒有被我們斬盡殺絕……”魏承恭倒是表示很好理解,“換我我也會害怕。”

  “那個糟老婆子,看起來被紅軍嚇破了膽,沒什麽好怕的吧——就算他大兒子黃百福手下有上千的人馬,我們的隊伍也出發去收拾他了。還怕什麽?”小高到底有了幾年部隊上的經曆,膽量不是普通群眾能比的,“這裏的群眾,覺悟也太低了。”

  “可是別忘了黃家還有兩個小子,還有一個閨女。”

  小高不說話了。

  黃家的二兒子黃千壽在上海,日本人的工廠裏管事……好吧,鞭長莫及,某種意義上可以不用理會——可是黃家的三兒子黃萬祿還在日本呢,聽說還是什麽士官學校的學生,跟偽冤長算是校友,回來就要帶兵打仗的。

  “這個群眾大會怕是會弄個虎頭蛇尾的收場,如果你們沒辦法打消人們心中的顧慮的話。”看小高不說話,魏承恭斷言道。

  不過項英顯然具有超出魏承恭估計的組織能力和鼓動力。

  “我知道大家都在顧慮什麽,但其實大家完全不用害怕。不用我說大家也該知道,黃家這許多年來,究竟得罪了多少人。以前是因為黃靳波和黃百福這兩根柱子撐著黃家,這才沒人敢說什麽;眼下我們已經砍掉了老柱子黃靳波,即將砍掉小柱子黃百福,這兩根柱子一倒,黃家就會崩塌下來,以前敢怒不敢言的那些人會怎麽辦?”

  魏承恭愣怔了一下,啞然失笑:內部勾心鬥角,這可是封建大家族的常見戲碼。

  “黃家剩下的幾個人老的老小的小,又沒有當官,又沒有當兵,眼下家裏的錢也被我們分走了,地契賣身契什麽的,也都被我們燒了。又沒錢又沒權,更沒有槍沒有兵,他們還能成什麽氣候?我要是官老爺,首先就會想要把黃家剩下的錢都摟過來,才不會有閑心去幫他們‘伸冤報仇’什麽的。”

  與會群眾都笑起來。

  “不錯,黃家還有個小兒子,據說還是日本陸士的學生,將來要帶兵打仗的。可是大家想想,一個乳臭未幹的家夥能撐得起門戶嗎?先不說這個小子還要多久才能畢業,就算他立刻回來,光是對付他的那些親戚,估計就夠他忙的了,對吧?”

  等大家笑夠了,項英提高了聲音:“最重要的在於,我們紅軍還在,我們紅軍會給大家撐腰。如果黃家的人——也不止是黃家的人,其他的地主惡霸也一樣,再有這樣魚肉鄉裏,濫殺無辜的行為,我們紅軍絕對不會放過他,我們會像這一次一樣打上來,把騎在大家頭上作威作福的家夥推翻打倒。黃家剩下那幾個人不回來就算了,如果他們回來,大家不妨就把我這個話說給他聽。如果他們執意要與人民為敵,那麽,我們一定不會放過他!”

  ————

  忙完分浮財等事宜,也差不多到了吃午飯的時間,恰好這時候去打伏擊的部隊也回來了。大獲全勝。另外,除了陳老總之外。粟大將軍和顧作霖也在,看來這一次的軍事行動是兩支遊擊隊的聯合行動。

  於是開飯,於是魏承恭吃到了來到這個時代之後,最豐饒的一頓飯。

  以前在根據地的時候,這家夥主動要求“工作上向高標準看齊,生活上向低標準看齊”;在行軍中就更不用說了。所以這家夥在這個時代一直都吃得很悲催。

  但是遊擊隊眼下是在一個具有相當規模的鎮子上,而且,剛剛才打完的一個大土豪。黃家那些個豬羊,就算給群眾也沒有人敢收(糧食貨幣之類死物容易藏起來,事後也不好追查;相比之下,這種大型牲畜就很麻煩——當然,小的雞鴨之類還是有人敢收的),部隊又不可能帶著這些東西行軍,至於說還給黃家……

  嗯,還是殺了吃肉好。

  事實上,這項工作在夜裏就開始了。在戰事穩定之後,遊擊隊的炊事員師傅和幾個戰士一起,宰了十幾口豬,十幾腔羊,洗剝幹淨;天亮以後找來鎮上酒樓的大師傅一起幫忙,置辦起流水席。(除了遊擊隊戰士,鎮民們也可以跟著分潤一點)

  “怎麽感覺像是大秤分金的梁山好漢?”魏承恭當然是跟陳項粟顧一桌,一邊往嘴裏塞蔥爆腰花,一邊問道:“陳老總,我們這樣做,真的好嗎?”

  ————

  (老媽來了,用電腦跟外婆視頻對話,說的話讓人好心酸)

  “沒的啥子不好的,”陳老總嘿嘿嘿笑了幾聲,“對於群眾沒得影響,周圍的敵情條件也允許,既然如此,改善一下部隊的生活有啥子不對嘛?”

  “可是,這會不會讓大家放鬆警惕?吃飯和睡覺的時候可是最容易受到突襲的時候。”魏承恭憂心忡忡。

  “你說的沒錯,一支軍隊吃飯和睡覺的時候最容易受到偷襲,在這個時候遇到偷襲也最容易一敗塗地,可是你曉得這是為啥子不?”陳老總開始給好奇寶寶普及基礎知識。

  不等魏承恭答話,陳老總又道:“因為混亂。對於任何一支軍隊來說,混亂都是致命的。一支軍隊一旦混亂,就無法對外界的情況做出反應,上級指揮官的命令也無法傳達給下麵的戰士,任何部署,調整,統統都無從談起,這樣的軍隊,哪裏說得上戰鬥力?當然被人一碰就倒了。”

  頓了一下,喝了口湯,陳老總又道:“可是現在你看我們的部隊,混亂沒有?”

  聞言魏承恭就真的向屋子外麵黃家大院兒看去。

  黃家大院兒很開闊,地方很大——當然,也大不到能讓近七百人(陳,粟兩支遊擊隊總兵力)進來吃酒席的程度。所以有一部分部隊是在外麵街上擺開的席麵。

  不過,目測一下能擺得下三十桌席麵的大院子,如今隻稀稀拉拉地擺了十幾桌,而且這些席麵安排的位置也有些古怪:有的地方稀疏一點,有的地方緊密一點,而無論是稀疏還是緊密,似乎有什麽道理在裏麵。

  八個戰士坐一桌,他們背著槍,腰間甚至還帶著手榴彈,吃起飯來沒有像影視作品中的白軍那樣胡吃海塞,杯盤狼藉。他們吃的不快,不過也不慢,跟平常吃飯差不多。他們跟身邊的夥伴交頭接耳,有說有笑,但是沒有人會隔著兩張桌子喊話。

  總之,很有秩序。

  “第一,周圍六十裏之內,除了我們,沒有第二支人數超過一百的武裝力量;第二,我們在鎮子外拉了兩條警戒線;第三,部隊不允許喝酒,而且肉菜也限量(戰士們長期吃糠咽菜,如果猛一下子攝入大量蛋白質,容易鬧肚子,嚴重的時候甚至有可能死人。德國就曾發生過這樣的事件:二戰結束,德國新政府釋放戰俘,之前先請這些人好好搓一頓,結果造成蛋白質中毒,死了不少人);第四,我們的武器依然隨身攜帶,沒有離身;第五,不允許戰士們胡亂走動,就餐也是以班排為單位,就近安排。”陳老總笑眯眯地,把魏承恭的疑慮打消,“隻要我一聲令下,整個鎮上的部隊可以在三分鍾之內完成集結,五分鍾內開赴戰場投入戰鬥,現在,你還擔心嗎?”

  魏承恭抓頭:“好像沒見您下達這些命令啊?”

  “這種事情還要專門說一道的話,我們紅軍早就不曉得死幾回了。”陳老總哈哈大笑,“我們有經驗。別說是這樣一個小鎮子,這樣一支小部隊,就是當初帶著一個師打茶陵,永新,我們的部隊,也一點都不會亂。隻要部隊沒有亂,外麵的險情能準確及時地送到,上級的命令能夠通達執行,部隊就保持著戰鬥力,就是任何人都不能小看的一隻老虎。”

  “小傅,我們跟你不一樣。在總體和平的大環境裏,部隊有可能會放鬆警惕;可眼下正是敵強我弱,掙紮求生的時候,這種時候我們要是麻痹大意,那可是真不知道死字怎麽寫了。這麽跟你說吧,我們就連睡覺,都睜著一隻眼。”

  ————

  放下部隊的安全問題,好奇寶寶又問起另外一件事:“那個黃靳波做了那麽多壞事,就這麽一顆槍子兒解決他,是不是太便宜他了?”

  正在夾菜的幾個人聞言,筷子都不由得停了下來,互相看了看之後,項英皺眉反問道:“那麽要是依著你,該怎麽辦呢?”

  “呃……這個……”魏承恭一時語塞,感覺憑那個家夥做的事,炮烙淩遲,腰斬車裂,甚至是連坐族誅,都不足以賠償萬一。

  “在你們那邊,最高刑罰是什麽?”項英又問道。

  “嗯……死刑,立即執行,再加上剝奪政治權利終身什麽的。”魏承恭想了一下,答道,“還沒有聽過比這更高的量刑標準。”

  “你們那邊的死刑,執行方式是什麽?槍斃?絞刑?電椅?我猜總不至於有砍頭吧。”項英又道。

  “就是槍斃,誰耐煩跟那些人玩花式死法。”

  聽到“花式死法”,項英愣了一下,其他幾個人都失笑起來,跟這個年輕人在一起,時常能接觸到某些後世的網絡用語,生僻詞匯,聽起來挺有意思的。

  “對啊,我們對黃靳波的判決,即使是按照你們那邊的量刑標準,也是最嚴厲的了,你還想怎麽樣?”

  魏承恭無話可說。

  “我知道你的意思,無非是覺得那個老地主罪大惡極,想要處以極刑——坦白說有些時候我也有類似的想法。”說到這裏,項英笑起來。

  “原來你也這麽想啊,咳咳咳……我還以為隻有我一個人有這種想法呢。”項英對麵的顧作霖笑起來。

  項英笑笑,沒有答話,而是看著魏承恭歎了口氣:“可是不行啊,我們是馬列黨,是紅軍,是有組織,有紀律的。我們是工人階級領導的革命組織,不是那種一言不合,就殺人全家的綠林好漢。所以,從我個人的角度出發,我也恨不得把那些死心塌地跟我們作對的家夥全都淩遲了——衝著他們做的那些事,就算淩遲,也絕不為過——但我們最多隻能槍斃他們。”

  頓了頓,項英著重道:“我們是文明進步的武裝力量,不是那種中世紀的野蠻人。”

  ————

  “可是……幾位,這是一場政治仗,對吧?這一仗的目的是威懾那些反動地主,讓他們有所收斂,對吧?”魏承恭振振有詞,“可是,你們覺得這個目的達到了嗎?看看黃靳波臨槍決的時候,那種坦然受之的表現,以及他在法場上說的那些話,你們覺得,他害怕了嗎?”

  幾個領導互相看了看,動作都不由得停頓了一下。不得不承認,那個死頑固的表現,跟害怕絲毫扯不上關係。一直到被拖上刑場,他都罵不絕口,惡毒的詛咒讓每一個聽到的人——包括魏承恭——心裏都不舒服。

  “敢於在遊擊隊活動沒有止歇的時候大肆屠殺的人,都是像黃靳波這樣死心塌地反動到底的人。他們對於自己的所作所為,都有清醒的認識,對於自己落到遊擊隊手裏的下場,也肯定都有相應的心理準備。估計很多人的想法就是,‘哼!老子殺了他們那麽多人,最後還可以死得幹幹脆脆,這太便宜了。’說不定,還有人會產生破罐子破摔的想法,‘反正憑老子做得事,落到他們手裏是死定了,就算是再多殺些人,落到他們手裏也無非是一顆花生米而已,怕什麽?’,這樣我們打這一仗豈不是要起到反效果?”

  “如果要考慮政治影響的話……”陳老總思忖道:“我們就更不可以幹一些出格的事情了。”

  “為什麽?”魏承恭不解。

  “因為國黨常凱申他們現在還占有著絕對優勢。”陳老總很無奈,“常凱申占有天時地利(從全國範圍來看),我們想要和他對抗,隻有靠人和。所謂人和,就是爭取盡可能多的人跟我們在一起,站在我們這一邊,做我們的朋友。”

  “但是就算在這方麵,我們其實也不占優勢。常凱申占據著大統和輿論清議,他不遺餘力地抹黑我們的組織,我們的軍隊,我們的控製區,以及我們的所作所為。‘紅匪奸淫擄掠,無惡不作,殺人放火,共產共妻’之類的話你應該聽過不少了,我們明明沒有幹過這些,他都能無中生有來這麽一大堆;我們如果授之口實,他還不抓住不放大做文章——這對於我們在全國範圍內爭取民眾支持,將起到難以估量的負麵作用。”

  “……無非是話語權的問題嘛,我們將來能掌握全國的話語權,到時候給大家解釋清楚也就是了,人民會理解的。”

  “可是我們現在並沒有取得全國的政權還有話語權啊。”陳老總很耐心地給魏承恭做解答,“我們都曉得未來會是啥子樣子,可是那是未來,那不是現在。”

  稍微停頓了一下,陳老總又道:“小傅,我說這話不是在否定你的工作和努力,但是你要曉得,並不是說你一來,我們的革命就能一帆風順,馬到成功。我們的敵人還很強大,我們的組織還很弱小,我們想要取得革命的成功還需要努力,需要奮鬥,需要流血犧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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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擺事實講道理看來並不能打消魏承恭心中的怨氣,眼看這小子狠狠塞了一嘴羊肉蹄筋,嚼的嘎吱吱響,幾個人都好笑起來:真是個孩子。

  不過,對於“為富不仁”者的這種切齒痛恨,對於正義的堅持,倒是很讓人叫好。

  “怎麽,這就生氣了?”

  “沒法子不生氣。我們的人落到敵人手裏的時候,各種苦難,各種折磨,敵人對我們的同誌使用的那些個刑罰手段根本是在挑戰人類的想象力極限;敵人落到我們手裏呢?不打不罵不殺,好吃好喝好招待,就算是罪大惡極,殺一百回都不足以贖罪,不讓人解恨的那些家夥,也隻是一顆子彈了事。土地革命的時候是這樣,抗日戰爭的時候是這樣,解放戰爭的時候是這樣,抗美援朝的時候還是這樣——總覺得,我們這樣好吃虧。”

  頓了一下,又加了一句:“特別是對於日本人。”

  “哦,日本人又怎麽了?”幾個人都來了興趣。

  魏承恭一擺手:“不提了,一說起來就一肚子氣,而且我也記不得那麽多……好吧,我就說一件事。”

  “說來聽聽。”項英笑笑,看魏承恭菜碗空了,又給他布上。

  “八路軍——哦,就是紅軍——跟日本人的第一仗,是平型關之戰。八路軍在平型關伏擊了日軍某部的運輸隊,勝利以後,我們打掃戰場,發現有日軍傷兵,我們的衛生員同誌上去想要給那個傷兵救治包紮,結果……”

  他說到這裏,重重地拍了一下桌子。

  “結果怎麽樣?”看魏承恭這麽氣憤,幾個領導估計是發生了什麽不好的事,都嚴肅起來。

  “結果,那些個傷兵有趁機用刺刀刺殺我們的衛生員同誌的,有在擔架上拉響手榴彈,把抬擔架的同誌炸死的。我記得整個戰役打下來,斃傷好像有一千左右吧,但是一個俘虜都沒有,所有的日軍傷兵都在想辦法跟我們的救護人員同歸於盡。”

  (地效注:魏承恭記混了。不過如果不翻看資料,相信絕大多數人也隻能記得這些,比如地效^-^)

  幾個人互相看了看,神色都嚴肅起來——日軍戰鬥意誌如此頑強,以後執行政策的時候需要注意了。

  至於魏承恭想要借此說明的,“對待敵人仁慈就是對自己殘忍”的事情,則被幾人忽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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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傅,這個事情你一定要跟中央說明。”陳老總鄭重其事地囑咐道。

  “哦,您是說,您讚同對敵人采用一些過激手段?”魏承恭眼睛一亮。

  陳老總嚇了一跳,急忙否認:“我可沒有這麽說。我的意思是,你要把有關日軍戰鬥意誌的這份情報給中央說明,我們不能讓我們的同誌這麽白白犧牲。”

  “說到中央,”項英也道:“小傅,你看,我們馬列黨和紅軍是有高度組織性,紀律性的軍隊,我們的一切行動,都必須符合中央的政策——包括你說的,對敵人采取過激手段的建議。所以你在這裏給我們嘮叨沒什麽用,如果你能說服中央給出明確指示,不用說服我們也可以;如果你不能說服中央,說服我們也沒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