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長征開始16
作者:地效飛行      更新:2022-05-09 15:11      字數:4281
  “陳老總,怎麽能放任這種敗家行為呢?這種傳統工藝品在我們·那·個·時·代,可是價值連城啊。不是說能賣多少錢,那是小事,關鍵是這些老物件上麵承載著的曆史,還有那些因為這些東西的消失而失傳的傳統工藝,這可都是我們的國寶啊。

  說什麽這些東西反正不是我們的,當然也不能留給地主——可是老總你是知道的,未來我們可是全中國的主人。換言之,這些東西無非就是暫時讓地主保管幾天而已,還會回到我們的手中,現在我們圖個痛快,幾刀幾斧頭把這東西給劈了,到時候再想要找出來用可就再也不能了。就算退一步,哪怕沒有我說的那些理由,等到我們統一了全國之後,把這些東西分給群眾,也能很有用,對不對?”

  魏承恭非常激動,又叫又跳,嘴裏滔滔不絕,陳老總非常平靜,臉上笑眯眯地,靜靜地聽他發表意見。

  “說完了?”

  “說完了——呃,我是不是說得有點太多太快啊,要不,我再重複一遍?”

  還要重複一遍?陳老總一頭的黑線。

  “小……傅啊,我哪哈兒說過,要把那些東西都拿來劈了砸了?”

  (說明一下,木雕床隻是魏承恭接觸到的。類似的東西還有不少,都是一些不好搬運的大件,比如廚下那種特大號的,掂一掂足有十幾斤沉,可以放一整個烤乳豬的童子釣魚青花大瓷盤;又比如宗祠裏那四個人才抬得起來的大供桌,上百斤重的大銅香爐……在某些戰士看來,都是“不革命”的東西,嚷嚷著要給砸了。)

  魏承恭愣了一下:“呃,這個——”

  “我們之前執行的政策,確實有些不合適;但是這種敗家子行為,已經基本上杜絕了。”

  “可是那幾個戰士說得有鼻子有眼兒的。而且,他們要搞破壞,根本用不著讓你知道,對吧?”

  陳老總一擺手:“他們也就是一是嘴快,隨便說兩句而已。我們紅軍是有紀律的,‘一切繳獲要歸公’,這可是我們的三大紀律之一,我這地沒發出命令,哪個敢亂來?”

  “啊,呃,這個……”魏承恭抓抓頭,幹笑兩聲,還好這時候有戰士來報告:“報告,抓住黃靳波了。兩口子都在。”

  “哦,那就好,黃靳波這兩口子,到底是落在我們手頭邊了。”陳老總說起這家夥,居然也是咬牙切齒的,“天亮後我們就召開群眾大會,公審這兩個反動地主。”

  “這兩口子很壞嗎?”魏承恭好奇道。

  “壞得很,反動透頂,他們……”陳老總說了兩句,猛省過來,“你問弄多做啥子?去睡瞌睡!我們開完群眾大會就要轉移,到時候你肯定要一起走,一晚上不睡啷個得行?”

  ————

  然而魏承恭哪裏睡得著?打仗,公審地主,隨便那一項都足以令從來沒有見識過的他興奮得一夜都睡不著。躺在黃家大小姐那張大大的床上,翻來覆去地胡思亂想——當然,不是想這張床的原主人長啥樣兒。原先魏承恭倒的確是有些綺思,尋思著位未曾謀麵的黃大小姐不知道是怎麽一個千嬌百媚,等到從閨房裏翻出主人的玉照(看什麽都新鮮,當然會到處亂翻),把台燈調成高亮,仔細看了一遍之後,就什麽念想都沒有了。

  好吧,臉盤兒不好有可能是因為照相技術的原因,畢竟這年頭的相機就那樣兒,還是黑白的;可是這條兒也不順,該豐滿的地方像猴哥,該骨感的地方像八戒,這就讓作為現代人的魏承恭倒足了胃口。

  他是有警衛員的。陳老總特別指定了那個小高做他的警衛員——這也算是小高的“老本行”,他之前也是做小鬼出身的——別看小高年紀不大,隻有十八歲,卻是一個已有五年軍齡的老革命了。

  按理說這樣的老同誌心理素質應該非常好才對,然而魏承恭發現,小高好像也很興奮。

  “高同誌,你也睡不著嗎?”

  “啊,呃,當然。”小高看了魏承恭一眼,就轉過頭,兩眼看天,“我跟那老狗恨比山高,仇比海深。如今他總算是落到我們紅軍手裏了,我怎麽能睡得著?”

  “他……有多壞?”

  小高又看了魏承恭一眼(魏承恭的習慣,睡覺的時候燈會一直開著),覺得這位同誌不是想要看自己的笑話,這才說道:“我爸和我媽都算是死在他手裏——這麽不聲不響地累死病死在他家的人太多了,多得都算不清,我爸和我媽倒也不是第一個——我七歲起就給他家扛活兒還債,六年活兒幹下來,一開始欠的四十三個大洋,倒成了四百多,都不知道那個帳頭是怎麽算的……(高利貸利滾利了。本金四十大洋,五成的利息——別說這個利率高,在那個時代五成的利息算是良心價了——一年下來利息就有二十,這個數字絕對超過那個時代大多數人的“年薪”。換句話說,小高每年掙的錢,還不夠還利息的。等到第二年,本金變得更多,利息繼續增加,而小高的“年薪”卻不變……所以這筆債隻會越欠越多,永遠也還不完)其實一開始的四十幾個大洋,就不知道是怎麽弄出來的……”

  “真是可惡!”作為“見多識廣”的魏承恭,一聽就大略知道是怎麽回事了。六年能翻上十倍的貸款,這在現代,光是說出來估計就能嚇死人。

  “給他家當牛做馬這許多年,也不知道挨了多少打罵,要不是紅軍打過來,恐怕我這輩子都別指望能還清這筆冤枉債(魏承恭心說不用“恐怕”,你肯定還不清。當然,打一開始就不該還)。”

  雖然很同情這小戰士,不過這樣的事情在這個時代來說,並不算是特別突出,魏承恭倒有些不明白那個“恨比山高,仇比海深”是個什麽意思。

  “這樣的事情,應該夠不上槍斃吧——這些事情雖然壞,但是跟其它地主比起來,也就是差不多,說不上特別壞。”

  小高冷笑了兩聲:“是啊,光是這些事情,大約殺不了他。可是傅先生你知道嗎?那一年這邊鬧紅,有個同誌被他抓住了,後來又逃了出來。他帶著狗腿子順著血跡追,追到十裏外的夏家村,血跡沒了,然後他硬說夏家村的人通紅,把村裏一百四十多口子,不論老小全都殺了。”

  “他簡直是……”魏承恭驚得一下子坐了起來,這樣的事,他實在是想不出該用什麽樣的詞來形容。

  “而且你知道嗎?夏家村的人根本什麽都不知道。那個被黃老狗抓住的同誌,是在夜裏逃跑的,當時沒有留意到身上有血,等到天亮的時候,他剛好到夏家村外,發現身上有血之後,他怕有人順著血跡追過來,自己給自己包紮了一下,這就是為什麽血跡到了夏家村就消失的原因。”

  “那個黃老狗不知道這些嗎?”

  “他知道,他怎麽不知道?”小高說起來咬牙切齒,“當時他把全村都點了,說是要把人逼出來。當然找不到人,然後他就架起機槍,把村裏人都殺了。後來他放出話來,這是按照汪主席‘寧可錯殺一千,也絕不放過一個’的指示在辦事,目的就是警告老百姓,不許通共。”

  魏承恭咬牙切齒,在床上重重一拳砸了下去,用力太大,“呲拉”一聲,床下的棕繃被打斷,他掉了下去。

  ————

  總之,這一夜魏承恭就是反反複複地折騰,覺是睡不好了。抬起手腕上的夜光表一看(這小子本來是習慣用手機看時間的,不過智能手機的電力顯然不能支撐一個星期。在根據地,在中央縱隊的時候還能充充電,在遊擊隊這邊,就沒那麽容易了。所以他也戴上了手表),時間已經快五點了。魏承恭心想反正也睡不著了,幹脆,找點什麽事兒幹,混到天亮得了。

  找點兒什麽事兒幹呢?

  “誒,小高同誌,我想去看看那個地主,你去不去?”

  “去看地主?”小高愣了一下,“看他做什麽?”

  “我還沒見過地主呢,就是想去看看。不過我一個人去……”

  “地主有啥好看的……傅先生你害怕?”

  “我害怕?”魏承恭納悶,這戰士是怎麽得出結論的?

  “傅先生我跟你說,這些地主啊,一個個的看起來是挺凶,不過那都是裝出來的,為的是嚇唬我們這些佃戶。你要是真的能硬起來,就該輪到他怕你了。現在你在我們紅軍裏,有這麽多人給你撐腰呢,你誰都不用怕的。”

  魏承恭哭笑不得:“小高同誌誒,我都說了,我還沒見過地主,既然沒見過又怎麽會怕?真要是怕我還找過去幹嘛?給自己找不自在啊?我就是沒見過,想要看看稀罕。”

  小高一琢磨,這話有道理。不過看地主的稀罕,這事兒還真是挺稀罕:“那您幹嘛叫我一起?”

  “總得要個部隊上的人在場看著,對吧?”

  “有警衛呢。而且,現在部隊正在宿營,沒有特殊事項不能亂跑……說起來傅先生你倒是可以不用守這個規矩。”

  於是魏承恭隻好一個人來到了地牢。黃家大院兒有地牢,無論在那個朝代,私設監牢都是犯法的事,由此也可見這個黃家的囂張跋扈,難怪陳老總要拿他開刀。

  “誰?”

  “我。”

  魏承恭一邊回答,一邊皺眉:不應該是“口令”“xx”“xx”才對嗎,怎麽會是“誰”“我”呢?看來紅軍的正規化還有很長的路要走啊。

  其實這是由於遊擊隊的特殊性。在村莊裏駐紮的時候,是不能有夜間通行口令的:保不齊那個老鄉半夜裏起夜,你總不能人家答不上來口令就開槍,對吧?

  至於說把口令教給駐地的老百姓……一來老百姓沒有紀律性,很容易就會把口令忘掉,特別是某些記心不好的老人;二來如果有外村的人會半夜過來,這就很容易出誤會了。

  後一種情況比較罕見,但不是絕對沒有。最常見的就是某家半夜有人生急病,急需就醫,而村子裏沒有醫生,這就需要去往有醫生的村子。

  總之,有老百姓在,什麽事情都有可能發生。

  “是傅先生啊,您有什麽事兒嗎?”端槍警戒的同誌把槍又放下了。

  “我想看看那個地主。”

  “看地主?”警戒的同誌警惕性又上來了,“看地主做什麽?”

  “沒見過地主,所以想要看看——話說,同誌你好像對我有些不放心啊,為什麽呢?”

  “之前發生過一樣的事。”這個同誌回答道,“那個老狗抓住了我們一個同誌,也是關在這裏麵。後來黃家有個叫高恨恨的小長工(就是魏承恭那個警衛員),偷偷把這個同誌給放了。”

  “原來是這樣,”魏承恭釋然,“我隻是想看看所謂的地主長啥樣兒——同誌你如果不放心,可以跟我一起進去,多叫兩人一起也可以。”

  想想陳老總對這位傅先生的態度,再想想這地牢也沒暗道啥的(腦子正常的人建造監獄的時候,都不會造暗道的,對不對^-^),就這一個出入口,自己隻要看緊了,應該就沒事兒。想到這裏,這個同誌也就不再堅持,放行了。

  ————

  五更,正是所謂‘黎明前的黑暗’,天最黑的時候。地牢這地方大家明白,肯定不會置得有燈,所以黑得尤其厲害。

  老地主黃靳波和他老婆就在這樣一個黑暗的時候呆在這個黑暗的地方……

  等死。

  等死的滋味……好吧,這個話題可以寫一個中篇,大家如果有興趣了解這種特殊狀態下人的心理,可以去查相關資料,這裏就不贅述了。

  不過地主家這兩口子的心理狀態還是有必要交代一下。

  “老頭子,你說,他們真的會打死我們嗎?”

  “……”

  “老頭子,你說,如果我們說我們家大的,是中央軍營長,能嚇住他們嗎?”

  “……”

  “老頭子,你說,要是給他們錢,他們會放過我們嗎?”

  “……”

  “老頭子,你所,要給他們多少錢才夠啊?給他們五條小黃魚夠不夠?”

  “……”

  放在平時,老頭子早就抱怨老婆子這麽多話了。當然,放在平時,老婆子也不會有這麽多話。

  然而現在,萬念俱灰的老頭子對忐忑不安的老婆子的嘮叨,也不是那麽在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