俄羅斯 彼得堡 遠郊林區

  茶水裝在錚亮的黃銅茶炊壺中，嫋嫋熱氣裏透出濃鬱的鮮花香氣，潔白台布上擺放著幾個塑料水果盤，裏麵放著些無花果，橙子之類，還有些明顯是從罐頭裏取出的食物。

  隻有半張正常臉孔的老人擁著老韓吻了又吻，因為傷疤而整個改變的臉頰上堆滿了笑意，這笑容是真誠的，是不帶半分虛偽的。

  “喝點茶，親愛的馬蘇德，真神將你送到我簡陋的小屋中，就是為了讓我盡情招待，同時，向年輕人講述過去的往事，讓他們知道”

  老人重新戴好頭巾，用僅存下的左眼飛快掃視了屋內幾個大漢，什麽也沒說，卻顯露出無比的威嚴。

  “讓年輕人知道，誰才是山地部族真正的朋友，真神保佑，趁著我們這些老家夥還活著，故事應該一代代傳承下去。”

  獨眼望向老韓，眼神並不銳利，卻隱約閃動著點點淚花。

  “光榮的曆史屬於山地部族，屬於您偉大的部落勇士，這份講述的光榮也歸於您，偉大的謝克（部落酋長，教長）。”

  老韓知道在不同的人麵前該怎樣說話，盡管如此，上了年紀的頭腦中仍然不自覺地開始浮現那很少為人所知的往昔歲月。

  時間過得真快，轉瞬三十多年就這樣過去了，他不是一個愛回憶的人，但這並不意味著健忘，相反，老韓記得這幾十年中每一天，甚至每一分鍾發生過的故事，當然，和眼前這位獨眼老人的曆史，有必要追溯到公元1984年，追溯到那場國慶大閱兵之前一個半月。

  一九八四年 九月十二日

  滇南省 昆城市

  距離十月國慶節還有足足一個半月時間，地處南疆的滇南省氣候依舊炎熱，但因為地處高原的緣故，省會昆城市卻天高雲淡，溫度維持在27-31攝氏度之間，早晚也不像南方或者燕京那般燥熱難耐。

  地處市區北麵五華山下的成都軍區昆城總醫院掩映在一派綠樹花香下，穿著軍服或者病號服的人往來行走，陽光透過樹蔭間的縫隙播撒下來，照射在不遠處的人工景觀湖上，微微蕩漾的水波紋不時閃爍著點點金光。

  病人基本都是傷員，或者說負了重傷的前線指戰員和處於康複期中，獲得寶貴假期的戰士們，醫院內風景優美，卻無法掩飾樹蔭下的重傷員們，因為寶貴年華就失去四肢或者雙眼而帶來的淡淡悲傷。

  “韓幹事，韓幹事”

  三十出頭的宣傳及新聞幹事老韓心事重重地漫步於綠樹下，冷不防背後有人呼喚，他站下來，循著喊聲所在的方向望去，黝黑的臉孔上浮現出一絲微笑。

  老韓認出了正在叫自己的人，他也穿著件條紋病號服，本來英俊的臉孔微微泛著白，瘦長的身軀顯得很是單薄，右邊的袖管空蕩蕩地隨著樹林間的暖風上下起伏，似乎手臂已經不見了去向。

  “淩指導員，衝鋒，衝鋒”

  老韓飛快跑過去，摟住共事數月，一起在戰火中出生入死，建立兄弟般情誼的偵查連指導員，綽號“飛老虎”的淩衝鋒。

  “你，傷好得怎麽樣了？”

  老韓望著昔日身體健壯的偵查英雄，又看看他右臂空蕩蕩的袖管，不覺生出莫名的悲傷。

  “嗨，就那樣，養了三個多月了，除了少掉的，其他還算不錯。”

  淩衝鋒笑了，他就是這樣樂觀的男子漢，即使麵對最凶險的戰鬥，最危險的前沿捕俘偵查，他也是樂觀向上的。

  “我要去燕京了，然後，可能要轉去國防科技大學學習”

  老韓微笑，他知道參加輪戰的部隊中要選出一批英雄模範，返回燕京，在各大專院校，工廠企業裏做英模報告，並很可能在十月一號這天登上城樓，參加建國以來規模最大的一次閱兵盛典。

  “上級征求我意見，讓我在去後方機關和軍事院校之間選擇，我嘛，你知道，原來就喜歡搗鼓個電台，無線電什麽的，所以，就選擇去國防科技大學學習了。“

  “哦，好啊，你學什麽專業？“

  老韓好奇地問戰友

  “嗯，這名，有點奇怪，叫，叫，無線電與電子計算“

  淩衝鋒想了想，終於說出這個有點拗口的專業名稱。

  “怎麽想起來學這個？“

  “哎，這幾場大戰下來，我算是看明白點道理，未來的戰場就是比電子技術，比無線電測量，咱們的戰士再勇敢，也不能拿血肉去和鋼鐵拚，要是以後在電子技術上占據了優勢，別說是越南鬼子，就是他們的蘇俄大哥，咱們也不怕。”

  淩衝鋒說道這裏有些激動，老韓也很不平靜。

  幾個月前，當越界作戰第一階段完成，我軍從第十三號界碑出擊，基本控製住167,148,553等幾個製高點陣地後，擔任這次主攻任務的南京軍區第一軍，第一師的師部兩位首長，決定乘車穿越戰區，抵達剛剛占領的高地視察戰鬥，慰問一線參戰官兵。

  護送的任務落在了一團2營偵察連的身上，除了指導員淩衝鋒之外，還有那名幾個月來一直伴隨部隊作戰，經常以流利越語審訊俘虜，翻閱各種紙張碎片，擺弄被破壞電台的宣傳幹事老韓。

  開始的大半道路很順利，司機老陳是老駕駛員，在他的駕駛下，以綠色防護棚掩飾的212吉普在滿是碎石，彈坑和障礙的盤山小道上穿梭行進，再有不長時間，他們就可以抵達高地了。

  突然，空中傳來“嗚嗚”的響聲，似乎有人在他們頭頂上吹哨子。

  “停車”

  淩衝鋒經驗豐富，他知道飛過去的是一枚122榴彈炮，而落點就在前方幾十米左右。

  果然，車子剛停下，隨著轟隆巨響傳來，無數的碎石撲簌簌地落下來，如同天降暴雨一般。

  淩衝鋒拉著兩位首長，迅速臥倒隱蔽在道路右側的一道深溝中。

  還沒等大家全都隱蔽好，敵人的炮火卻好似長了眼睛，火龍似的追了上來。

  “不行，快走，快走”

  老韓經驗豐富，他知道越軍的炮位並不是按照常規布置在山坡反斜麵，而是隱藏於密林山洞中，有些甚至單獨布置在山頂山脊線附近，不但視覺隱蔽難以偵查定位，就是反擊，隻要不被炮彈直接命中，基本都可以保證後續戰鬥力。

  老韓一躍而起，司機老陳緊緊跟在他身後，沒想到還沒跑出幾米，一串子彈飛來，全都打在老陳胸口。

  接下來的路全靠老韓駕駛，他顧不得顛簸和彈坑，也不管炮彈如何追擊，奇跡般地將吉普車開到了戰區陣地上。

  “他媽的，這幫猴崽子，我們的炮把附近地區都梳了幾遍了，還是消滅不了這幫家夥。”

  脫險之後，淩衝鋒把埋伏開炮的對方指揮官罵了個遍。

  “要是能定位敵人炮位，再能讓咱們炮兵的火力長眼睛，直溜溜鑽進猴子們的隱蔽陣地裏就好了。”

  最後，淩衝鋒不無感慨地說。

  “等我學成了，要研究咱們自己的炮兵定位雷達，研究咱們自己的製導炮彈。”

  淩衝鋒站在湖邊，因為受傷而沒有完全恢複的身體微微顫抖著，臉色卻因為激動而紅潤。

  “哈哈，等你學成了，就給全世界研究那個，那個通訊線路，讓白宮，克裏姆林宮，白金漢宮裏的私密談話都能被咱們提前知道。”

  老韓興奮地拍了拍淩衝鋒，他有種預感，這個偵查英雄不管是打仗還是上學，或者未來做什麽，都能搞出點名堂來。

  別過淩衝鋒，宣傳幹事老韓繼續向著醫院門口走去，他此次來後方不是因為受傷，也不是休假，而是來詢問一名越軍中叛逃反正的高級軍官，這名軍官不知為何，直接點出老韓十多年前的化名，並表示隻有他來，才會配合詢問，其他的人，都不值得信賴。

  這邊詢問剛剛有了成果，對方敞開心懷開始供述機密情報的時候，老韓突然接到燕京來電，要求他趕回郊區的21號信箱辦公點。

  國慶35周年的大喜日子即將來臨，首都到處張燈結彩，經過幾年的大規模經濟建設，從城市到鄉村，神州大地處處鮮花似錦，顯示出商品經濟的勃勃生機。

  老韓穿著便裝漫步於街頭，四周不時傳來台海歌手鄧麗君的《甜蜜蜜》，孩子們的笑語歡歌洋溢在耳邊，商場櫥窗中的電視機在循環播放著《血疑》，《阿信》，圍觀的孩子也時不時隨著“萬裏長城永不倒，千裏黃河水滔滔”的歌聲擺出各種姿勢，學著電視裏霍元甲和陳真的樣子“喝喝”有聲。

  “哥們，哥們，要票嗎？”

  小巷子突然冒出來個帶著蛤蟆鏡的小胡子，手裏揮舞著幾張月票大小的紙片。

  老韓有些好奇，他望著蛤蟆鏡

  “什麽票？”

  “嗨，哥們兒，彩電啊，彩電票啊，正宗燕京電視機廠，牡丹牌，14寸，18寸大彩電”

  老韓立刻明白了，他心裏稍微動了動。1團偵查科的副科長在戰鬥中踩上地雷，不幸重傷犧牲在野戰醫院裏，他平時最大的願望，就是讓自己的老母親看上彩電，可是，價格高昂不說，沒有票也買不到啊。

  “所少錢？”

  老韓是單身漢，平時根本不花錢，他決定用積蓄滿足犧牲戰友最後的願望。

  “嗨，價格好說，好”

  蛤蟆鏡正要說下去，卻冷不防衝出個瘦小的小男孩，看樣子不過五六歲大小，眼睛裏卻露出與年齡完全不相稱的機智果敢。

  小男孩猛地一跳，搶下蛤蟆鏡手中的彩電票。

  “他是解放軍，不能騙解放軍”

  男孩幾下撕碎了票，老韓這才看清楚，這些所謂的正宗票據竟然都是手工勾畫的。

  “操你個小兔崽子，劉大疤瘌”

  蛤蟆鏡想去扭男孩，卻冷不防被老韓按住肩膀，冷汗呼呼直冒。

  “你才大疤瘌呢，老子行不改名，坐不改姓，老子叫劉西疆”

  小男孩有些惱怒地望著蛤蟆鏡，又好奇地看了看老韓。

  “哎，解放軍叔叔，我要和你學本事”

  老韓笑了，有些好奇地問。

  “小朋友，你怎麽知道我是軍人？”

  “哈哈，我就知道，就知道”

  五六歲光景的劉西疆迎著招展的國旗，笑容歡樂而狡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