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後會無期
作者:普小通      更新:2020-03-30 04:56      字數:5011
  無數世紀前大地盡被冰封,而後天地翻覆,平原成山峰,冰川融化歸入大海,隻有峰頂這片冰雪融化成天池,凝結著億萬年前的記憶。若從空中俯瞰,這無盡雪白中一點碧藍就是神創世時遺落的寶石。

  天池是一座火山的峰頂,水中有島,依靠火山熱力島上四季如春。

  水榭通幽處,葉上宿雨初幹,水麵風荷輕搖,一幅江南景致。這裏的小氣候是天然造化所賜,景致卻是人工建成,真不知耗費了何等的智慧和物力。若是比較代價,此處沙土便與世間的珠玉一般。

  水榭露台上坐著名女子,剛剛一曲撫罷。她在水中的倒影依然美的如同夢幻,歲月不曾留下絲毫痕跡,可心早已滄桑不堪:當年江南,陛下韜光養晦,將風月換了鐵血;而她則布衣荊釵,洗盡鉛華,二人苦心孤詣,終得了錦繡江山。如今她尚可撫琴做歌,而他早已隨風而逝,歸入煙塵。

  朱弦一拂遺音在,卻是當年寂寞心。

  清脆的鈴聲響起,一隻雪白的狸貓走來。女子俯身抱起狸貓逗弄了幾下,又輕輕放下,走進一間密室。

  這是間無比巨大的密室,裏麵空空蕩蕩,隻有張巨大的長桌和兩排座椅。這裏沒有裝飾,隻有一片深沉的黑暗,能隔絕一切的窺視和刺探。同樣的密室散落在世上不同的角落的,在冗長的時間河流裏靜靜等待,偶爾燈火才會燃起。

  披著寬大的黑色鬥篷,女子端坐在一張巨椅上,方才的慵懶已不留半分。她點燃麵前的一盞燈,隨著光線亮起,房間內逐漸被凝重的能量充斥。慢慢的,很多張椅子前麵的燈亮了起來,燈後的座椅上出現了一個個恍惚的人影,似虛似幻,看不真切相貌。

  “好多年了,又有幾盞燈不再亮起。”突然,一個蒼老的聲音自幻影口中響起:“此番召集是陛下發起的。陛下,究竟有什麽重要的事?”

  女子緩緩地說:“我家小女孩要進山門了,覺醒後究竟走哪條路,我想讓她自己決定。各位怎麽看?”

  “百餘年來無人覺醒,陛下怎知造化定會選擇她?”一個緩慢但極為理性的聲音傳來。

  “因為這是我的預言!”女子回答,“你們都知道,我為了窺見未來,自願放棄了力量!”

  “曆代覺醒者多無善終。你家小女孩不過是個二十來歲的孩子,你要讓她牽扯進這因果糾纏中?”這是一個毫無生氣、死寂空洞的聲音。

  “活死人,我警告你,你的人不要再幹涉她的選擇!”女子對這人絲毫不留情麵。

  “她雖是你的孩子,卻不屬於你一個人。”這個聲音很是洪亮,似有金石之聲。

  一個高大的身影咳嗽了幾聲,全場立刻安靜下來,這個聲音緩慢而堅定:“天地為爐兮,造化為工;陰陽為炭兮,萬物為銅。我等期待造化的神奇,也接受命運的殘酷。這次就依陛下所言,從此刻起,在座諸位不可幹涉此次覺醒!”

  說完這些話高大身影起身肅立,左手放在胸前,五指指尖向上輕輕捏起,象是捏著一小朵火苗,然後輕輕鬆開,沉聲道:“聖火不熄。”

  眾人皆肅立道:“聖火不熄。”

  光線慢慢暗淡,人影漸漸模糊不見。

  ……

  ……

  暴風雪來去匆匆,牧民們最害怕的白災就這樣虎頭蛇尾的過去了。

  通過部落長老那磕磕絆絆的漢話,方岩知道自己和楊黛是被霫人救了。霫人是突厥人的一部,部落裏的男人幾乎都死光了,他們就淪為了附近奚族的奴隸。奚族就是幾天前在河邊追擊方岩所部的突厥人。

  缺少男人的霫族部落總有做不完的事情,方岩的傷好之後就四處幫忙幹活。年輕力壯的小夥子自然很受族人歡迎,於是他很快就從長生天的客人變成了奧雲塔娜的哥哥,在各個帳篷裏忙來忙去,也收獲著淳樸的笑臉。

  霫族也好、奚族也罷,對方岩來說都是突厥人。從小方岩就知道突厥人是死仇,也曾親眼看見無數的唐人被他們殺害、村莊被他們毀掉,所以他隻認可蘇定方將軍的話:突厥人素無廉恥、全無信義,畏威而不懷德,禽獸之屬!

  可那個髒乎乎的奧雲塔娜,飽經風霜的長老以及那些淳樸熱情的牧民大媽呢?所有人都在毫無保留的招待他倆、照顧他倆,他能感受到這種感情是真摯的,絕非貪圖什麽回報。難道這些淳樸的牧民就是他的仇敵?

  盡管楊黛的內傷還沒全好,方岩還是堅持趕緊離開。淖爾湖是呼坨河分支的盡頭,湖附近隻有霫族這一個部落,暴風雪一停,那天阻擊他們的奚族人一定會找到這裏來。而且方岩還有個最大的疑惑,自己擬定的這個五十個人輕騎北上的方略絕對是正確的,完全可以在不驚動突厥人的情況下直插於都斤山。

  可偏偏就讓突厥人給伏擊了!這是怎麽回事?方岩曾經跟楊黛聊過這疑點,唯一合理的解釋就是張慎泄密,因為他是向導,是他把所有兄弟帶進突厥人包圍圈的!

  但是楊黛堅持說,既然敢讓張慎做向導,他就絕對可靠!

  關於這事兩人誰也沒能說服誰,他們都認為現在要盡快離開霫族部落,養傷已經耽誤了不少時日,無論如何要在冬至前趕到於都斤山。

  連日的大雪停了,清晨的淖爾湖畔恢複了寧靜安詳。

  盈尺的積雪、冷清的空氣,牧民們嗬著白氣,一張張通紅的笑臉看著方岩和楊黛。他們是來送行的,盡管赤貧,豪爽開朗的霫族人卻不允許朋友們空著手離開。

  於是方岩和楊黛騎著馬,穿著厚厚的皮毛,背著裝滿肉幹的兩個大包裹跟牧民依依惜別。盡管知道這是牧民們越冬的存貨,方岩卻沒有推辭。其實他也無法推辭,遠方來的朋友如果不接受禮物,就是對霫族人最大的侮辱,也不再是朋友。

  奧雲塔娜拉著楊黛的手不肯放開,眼淚直往地下掉,一顆顆又大又沉。楊黛還是不習慣在眾人麵前表露感情,她的臉微微向上揚起,努力抑製著眼中淚水。

  突然,依依惜別的場麵突然被打破了。地麵開始震動起來,隨後震動變成了劇烈的搖晃。

  風吹過,方岩不由自主的打了個寒戰,他不是怕冷,而是從心底泛上了一股寒意。這是馬蹄聲,可馬蹄聲怎麽會如此驚心動魄?所有人都感覺到不對,不約而同地望向聲音傳來的方向。

  雪地裏看不到煙塵,隻有大地仍然轟鳴著。魔神般的一騎重甲非常突兀的衝出地平線,那戰馬身形巨大之極,渾身漆黑,覆蓋著厚重的鐵甲,鐵蹄過處碎石紛飛,雪泥四濺。

  轉眼間,那一騎衝入了部落,巨大的戰馬人立而起,前蹄重重落下,地麵上頓出兩個淺坑。馬上騎士穿著厚重的鐵甲,胸口的刀斧痕跡遍布,依稀看得出來是隻猙獰的猛虎。三十六騎重裝騎士承雁型列在他的身後,每個人和馬的身上都掛滿了冰霜,看來是在冰雪風暴中連夜急行至此。

  馬上騎士掀起頭盔的護麵,露出滿臉胡須的麵孔。他眼神威嚴肅穆,冷冷掃過部落裏的牧民,最後眼光落在楊黛身上,他大手一揮,轟的一聲,所有重甲騎士軍禮參拜。

  那魔神般的騎士大聲道:“臣,大隋忠武將軍韓世諤,拜見公主殿下!”身後騎士齊聲大吼:“拜見公主殿下!”

  寥寥數十騎,鐵血之氣衝天而起!

  韓世諤!

  方岩大驚失色,在蘇定方教導下他也過不少書,知道眼前的韓世諤乃是定北齊、滅南陳的前隋上柱國大將軍韓擒虎之子。隋末楊玄感之亂時,韓世諤於軍中生擒楊玄感,自此一役威加四海!蘇定方評價韓世諤之騎兵,勢甚疾***逾駭電!

  想不到蠻荒之地能見到韓世諤這樣的英雄豪傑!方岩細細看去,隻見那馬四蹄脖頸上都是如同火焰一般的紅色鬃毛,馬側掛著一杆巨大的馬朔,比普通馬朔整整長了八尺,黑沉沉的極為沉重。

  四野一片安靜,隻有嗚嗚的風聲,楊黛策上前,淡淡看著韓世諤。

  韓世諤取下頭盔單腿跪地,沉聲道:“臣護駕來遲,請殿下恕罪。”雖然低頭跪在楊黛麵前,韓世諤那股彪悍之氣卻不可抑止的釋放出來,龐大的身體象座隨時會噴發的火山。

  如同猛獸相遇會相互咆哮一樣,強者間第一次相見都會在氣勢上暗自較量,這無關乎上下尊卑,倒象是在相互考校。

  北風將楊黛的長發吹散開來長,她卻神情自若:“韓將軍忠勇,何罪之有?”

  韓世諤咧嘴笑了笑,似乎對這個公主很是滿意:“皇後陛下特意派我迎接殿下。”

  對於皇後這個話題楊黛沒有任何表示,隻是指指身後的方岩說:“這是大唐軍士方岩,於我有救命之恩。”

  韓世諤這才正眼看了看方岩,隻是拱了拱手,並不搭話。

  方岩倒不以為忤,前隋將軍麵對大唐軍卒有什麽話可說?

  簡短的見禮完畢或,楊黛、方岩與韓世諤部一同出發,二人還不斷回頭跟身後霫族牧民打著招呼。奧雲塔娜看到剛剛相處了幾天的哥哥、姐姐遠去了,就跟在馬後麵不停奔跑,不斷的喊著阿卡、阿查。直到這個笨笨的霫族少女發現自己追不上了,隻好慢慢停下來……

  依依惜別中的方岩和楊黛都沒有注意到一個細節,一名騎士看了眼這些牧民,又向韓世諤投去了征詢眼神。

  韓世諤麵無表情的回看這名騎士,目光寒冷如冰!

  方岩和楊黛離開不久,整個部落就陷入了一片火海。那些幫助過他們的牧民無助的哭號著、奔逃著,最後一個個的倒在了黑甲騎士的刀下。他們不知道為什麽,迎接他們唐人朋友的騎兵會反過頭來屠殺自己?明明是我們霫族人從冰湖裏救起了他們,幫助了他們,把他們當成了朋友。

  鮮血染紅了潔白的積雪,霫族族滅。

  方岩和楊黛根本不知道發生什麽,或許有一天,這段日子會偶然在腦海中浮現,二人會突然回憶起某張飽經風霜、粗糙淳樸的牧民麵龐。但這些一定會隨著時間慢慢被淡忘,直至不再記起,正如他們原本就不知道這些蠻夷姓甚名誰。

  ……

  ……

  雪後的草原展現了靜謐優美的一麵,風緊天高,四野潔白。蒼涼空寂的遼闊大地之中,方岩隻想縱情的策馬奔馳。

  天總是不遂人願,突厥騎兵特有的呼哨聲響起,大約二百餘騎兵把雪地踏的粉碎。方岩眯著眼睛看清了對方的旗號,來的正是前些日子阻擊他們的杜爾一部!

  杜爾部落在那日阻擊中死傷大半,族長額托當場喪命。雖然付出了這麽大的代價,因為沒有完成可汗交代的任務,杜爾差點被斬首。幸虧杜爾姐姐是可汗的一位可敦,他才有機會戴罪立功,來淖爾湖搜索楊黛的蹤跡。杜爾知道這是自己最後的機會,信奉狼的民族可不知道什麽是仁慈。

  韓世諤勒住馬,指著對麵的人馬低聲問楊黛:“之前可是這些蠻夷驚擾了殿下?”

  想著同行五十人大多戰死,楊黛不禁牙關緊咬,狠狠點了下頭。

  韓世諤滿是胡須的臉上帶著一絲冷笑,看著對麵正在整理隊形準備衝鋒的突厥人,舉起了他那杆猙獰巨大的馬朔!

  大隋黑騎向兩翼展開,擺出一個月牙陣型,這三十六騎竟然要合圍突厥人的二百餘騎!

  不約而同,雙方發起了衝鋒。隋軍僅三十六騎,但勢如同山崩!韓世諤聲如雷霆,一馬當先,手中馬朔幻化出一道道黑色閃電,當者人馬皆碎!

  為兄弟們報仇!方岩隻覺得渾身的血液都在燃燒,也隨軍發起了衝鋒。沒有絲毫的膽怯,他完全忘記了己方是以一敵十,隻想殺掉麵前所有的突厥人!

  忽然眼前一片開闊,黑甲騎士們已經殺穿的敵軍!此時三十六騎人馬皆赤,如同地獄裏殺出來的魔王一般!

  他們撥轉馬頭再次整隊,韓世諤馬朔前指,爆喝一聲:“殺!”第二輪衝鋒向突厥人席卷而去。

  突厥人一個回合就被斬殺大半,剩下的卻不敢逃走,此戰再敗可汗一定會極為殘忍的處死他們!寧可象勇士一樣死在戰場上,突厥人也嘶吼著發起了亡命衝鋒……

  對於騎兵來說,二百騎對三十騎絕不僅僅是人數上的差別,而是意味著可以使用狼群戰術。狼群從不是一擁而上的攻擊野牛,而不斷牽扯不斷消耗,耐心的把傷口不斷擴大,從而以最小的代價取得勝利。這本是突厥人最擅長的戰術,但是沒有人會想到,與三十餘騎狹路相逢,他們卻被摧枯拉朽的進攻所擊潰,連反應調整的機會都沒有。

  屠殺。三十六騎對數倍於己的敵軍進行的屠殺!沒有絲毫的憐憫,沒有片刻的猶豫,一個不留!因為這些蠻夷曾經阻擊我們的公主,大隋已亡,尊嚴仍在!

  幾乎全殲!隻有數個突厥人逃竄,這個結果令方岩目瞪口呆。勢甚疾***逾駭電,原來便是如此!雖是場遭遇戰,方岩對騎兵的運用似有所悟。

  不過很快他就陷入更大的疑惑之中,若是前隋兵威如此,怎會短短幾十年間就盛極而衰,江山易手?

  韓世諤沒有給方岩感慨的時間,急行軍百裏!

  可以肯定,這是一支鐵軍!在極寒的天氣裏尋找淖爾湖、接著屠盡突厥騎兵,血戰後連夜急行,這支騎兵不但對敵人狠,對自己也狠。饒是方岩自詡大唐精兵,體力已接近極限,隻是心裏想著不能被隋兵給比下去,這才勉強支撐。

  更讓他的自信受打擊的是楊黛,這似乎是個鐵打的公主,大病初愈、內傷在身,居然毫無疲憊之色。

  不對,她不是大唐公主嗎?怎麽前隋騎兵也稱她殿下?

  楊黛?是大隋楊家的楊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