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相濡以沫
作者:普小通      更新:2020-03-30 04:56      字數:5351
  靜水流深,說的便是呼坨河。

  河床深且平,這讓呼坨河水量巨大卻表麵平靜,於是河麵才能結厚厚的冰。正是這厚厚的冰層讓追來的突厥人憤怒又無奈,眼睜睜看著敵人不知所蹤。

  定北眾人入水後順流而下,沒多久呼坨河就分成了兩個支流,一支南下匯入了淖爾湖,一支繼續向西。

  方岩帶著楊黛向著綽爾湖漂流而去。他在急流裏不斷掙紮,直到渾身沒了一絲力氣,最後索性放鬆身體聽天由命,任由河水把自己帶向遠處。

  不知過了多久,河水拐了個彎,水勢終於緩了下來。方岩費勁的把綁在身上的絲絛解開,翻身抱住了楊黛。

  天已經亮了,冰麵透過微弱的陽光照在楊黛絕美的臉上,她臉色慘白,沒有一絲血色,隻有水藻一般的長發在漂浮著。

  方岩幾乎被冰冷的河水凍僵了,幸好冥想之術讓他的身體強於常人,這才支撐了下來。他現在最擔心的是楊黛,她現在一動不動,身上也越來越冷。方岩隻好緊緊抱住她,希望能傳遞過去一點體溫。

  楊黛胳膊輕輕動了動,似乎在告訴他自己還有知覺,方岩心裏稍安。

  光線在水裏折射出細碎的光芒,這個世界非常安靜,隻有兩個緊緊擁抱的身體一直漂流,如同兩條魚在冰下緩緩穿行,相濡以沫。

  ……

  ……

  史老七等人則被河水衝入了向西的支流,此時後麵突厥人早就沒了蹤影。這裏水流洶湧湍急,水聲轟響中眾人快如奔馬,好在河裏沒有尖利的礁石,這才有驚無險。

  隨波逐流不知多久,水麵終於變得平緩開闊。

  眾人掙紮上了岸,在寒風大雪中凍得瑟瑟發抖。現在隻剩下張慎、史老七、烽火和昏迷不醒的韓利,其他兄弟都在激流中被衝散了,怕是凶多吉少。

  滴水成冰的天氣裏,吸滿河水的衣服很快就凍成了冰坨子,眾人的體溫急速流失,相互攙扶走到了一處岩石下避風。

  史老七直凍得牙齒打顫,口齒不清地說:“火!生火!”

  可大家在跳冰窟窿前早把渾身東西扔掉了,摸索了半天,最後隻有烽火在身上摸出一把小刀。

  烽火連忙用小刀把韓利背上的箭簇取下,這個半大孩子已經被凍得渾身發紫、鼻息微弱。

  張慎把韓利拖到雪地裏,三下五除二除去他的衣服,拿起地上的雪就開始搓。眾人也顧不上冷了,都過來幫忙搓。

  終於,韓利身上的皮膚有了點血色,體溫也稍稍升高了一點。大家不由鬆了一口氣,盡人事、聽天命,能不能撐過這一關就看他的造化了。

  張慎示意大家繼續用雪搓別停,自己走到了一塊大岩石下麵。岩石下沒有積雪,堆積著很多幹枯的野草和樹枝。張慎手腳麻利的剝樹皮搓成一股繩,又將一根柔韌的樹枝拗彎,用繩索係住兩端做成一個弓子。削尖了根筆直的樹枝,讓尖頭衝下抵在一塊幹木頭上,又在尖頭周圍散上幹草,最後用弓子搭住樹枝,飛快的來回拉動起來。不多時幹草裏就開始冒白煙。張慎俯下身去輕輕吹氣,一股火苗騰地冒了起來!

  大家見狀四處尋找幹草、樹枝投了進去,火堆很快就燒的旺起來,大家都凍不死了!

  眾人圍繞火堆脫下衣服烤幹。一陣陣寒風吹來,眾人隻覺胸前滾燙、後背屁股卻早凍得沒了知覺。此時此地沒有別的辦法,隻得咬牙苦撐。

  寒風中,張慎突然用顫抖的聲音低聲吟唱。

  豈曰無衣?與子同袍。

  王於興師,修我戈矛……

  無衣是《詩經秦風》中的一篇,一眾大老粗雖沒讀過什麽詩經,卻真真切切聽的出歌裏的兄弟袍澤之誼。

  慢慢地,眾人都跟著反複低唱:豈曰無衣?與子同袍。豈曰無衣?與子同袍。

  風雪漫天。

  ……

  ……

  呼坨河向西不久就分了岔,南下的一支匯入了淖爾湖。

  淖爾湖在霫語裏的意思是白色聖潔的湖。按傳統,每年的今天都要祭天鑿冰捕魚,這是整個冬天最隆重的節日。

  族裏的男人隨可汗四處打仗都死光了,全族隻剩一百多女人和老人孩子。在草原上沒了男人的部落本來隻能族滅或者被吞並,幸虧可汗冬天要吃“開湖頭魚”,霫族才算是留了下來。

  捕魚祭祀在淩晨就開始了。部落裏最漂亮的姑娘是奧雲塔娜,霫語裏的意思是“珍珠般美麗聰明”,她今天要向長生天獻上酒和供品,隨後族裏的長老率眾族人跪拜長生天,保佑族裏人丁興旺。

  所有的族人喝完酒後,長老大喊一聲“上冰”,族人們就衝向了冰麵。手套、皮帽子、羊皮襖,族人們今天都全副武裝,但是奧雲塔娜隻能穿單薄的皮袍。她臉蛋凍的通紅,滿是凍瘡的手早就凍麻了。不過她現在一點都不覺得冷,因為自己擔任著最重要的使命,向長生天獻酒!

  長老在冰麵上畫好了窩子,確定了打第一個冰眼的位置。族裏幾個健壯的女人拿著冰鑿子很快就鑿出了一個大洞,湖水汩汩的冒了出來。因為冰封的水裏缺氧,所以洞一打開立刻有不少的大魚湊過來透氣。長老手裏拿著“抄撈子”,在冰洞裏攪了幾下,使勁往上一提,就從湖裏撈出一條活蹦亂跳的胖頭魚來,這就是“開湖頭魚”,是要獻給可汗的。

  那魚又肥又壯,在空中不斷地扭動,落在冰麵上又上躥下跳。族長可高興壞了,這麽大的頭魚預示著來年風調雨順,可汗一高興就會賜下不少牛羊,全族就能熬過這個冬天了。

  頭魚出水後就是下網捕魚了。每隔五丈打一個冰洞,然後下穿杆,穿杆後麵係著繩子,繩子後麵帶著網。這個時候族人已經全部跑到了冰麵上忙活,大家喊著號子布網。有人往打好的窟窿上不停澆水,防止漁網凍在冰麵上。

  隨後就是焦急的等待。大家任由凜冽的北風裹挾著雪花吹打臉龐,心裏卻有著最火熱的期待。

  終於,長老大喊一聲:“起網!“族人們喊著號子拚命拉動漁網,於是大網裹著冰層下的魚兒緩緩露出冰麵。撈上來的魚的體溫比冰麵要高,所以散發著霧氣。大家笑著叫著,興奮地爭搶那些大魚。按照族裏的規矩,身邊的魚都屬於自己!

  奧雲塔娜向長生天敬酒的任務已經完成,趁著著微明的晨曦和蒸騰的霧氣,她歡快的喊著衝向最大的兩條魚。可是她突然大叫一聲,蹦出老遠!

  大家嚇了一跳,向著奧雲塔娜身邊看去,那兩天大魚竟然是兩個人!

  長老走過來,伸手摸了一下兩個人的鼻息,大喊:“還活著!”

  長生天保佑,這麽冷的天他們居然沒被凍死!整個部落的老老少少此時也顧不上魚了,過來七手八腳就把這兩個人抬上了雪扒犁,送回了部落。看裝束這兩人是漢人,但是整個部落裏沒人在意這一點,因為長老說這是天生天帶來的客人。

  方岩和楊黛被長老安頓在了奧雲塔娜的帳篷裏。長老不懂醫術,卻有著豐富的生活經驗,他看得出來這兩個漢人主要是刀傷和脫力,他們現在最需要的是一頂溫暖的帳篷和一鍋熱乎乎的魚湯。

  長生天的客人剛剛住進帳篷沒多久,白災隨後就到了。所謂白災就是暴風雪帶來的極寒天氣,每次都會帶走無數牧民和牲畜的生命。

  漫天的狂風暴雪中,霫族幾十頂破破爛爛的帳篷似乎隨時會解體。方岩完全是被嗚嗚的風聲給吵醒的,他虛弱的睜開眼睛,看見一個十五六歲的胡人姑娘正好奇地看著他。這姑娘頭發也不知道有多久沒洗了,看起來像黏在一起的氈布,臉上也都是皴裂的血口,隻有一雙烏黑的眼睛清澈見底。

  胡人姑娘攙起他來,手裏拿了一碗東西喂他喝。方岩哪裏顧得上喝東西,著急問道:“公主殿下呢?”

  胡人姑娘聽不明白他說什麽,看表情卻猜到了意思,於是用手一指。方岩順著她手指看去,隻見楊黛安靜的躺在帳篷的角落裏,似乎在熟睡。

  方岩把心放了下來,這才注意到自己身上又酸又疼,渾身的傷口仿佛同時發作了起來,疼的他一咧嘴。那胡人姑娘粗手粗腳地把一個破陶碗塞進他嘴裏,直往下灌。方岩咕咚咕咚嗆了好幾口,好不容易把這湯灌完,一口氣才緩了過來。

  方岩吧唧吧唧嘴,發現一股子魚腥氣,這才知道剛才喝的竟然是魚湯。方岩不禁暗自苦笑,他險些成為大唐軍中第一個被魚湯淹死的人。

  看見胡人姑娘開心的笑臉,方岩不由心中一暖,連忙抱拳施禮道:“在下方岩,多謝姑娘救命之恩……”

  胡人姑娘滿臉不解,搖了搖頭,指著自己道:“奧雲塔娜”。

  方岩立時明白了過來,指著自己:方岩,又指著楊黛道:楊黛。

  奧雲塔娜格格笑著,顯得特別開心,指著方岩道:阿卡,又指著楊黛道:阿查,意思是哥哥、姐姐。

  奧雲塔娜自己樂了一會兒,就從帳篷的角落裏拿出一些幹草,放到嘴裏一陣大嚼,然後走過來,很熟練的掀起方岩的衣服,將嘴裏嚼爛的草胡亂塗在了方岩身上。

  方岩隻覺得傷口一陣發麻,疼痛大減。這草藥確是有奇效,方岩的傷口不但沒有腫脹發炎,還有收口結痂了。隻是塗在身上尚且如此之麻,真不知嚼在嘴裏是什麽感覺,想到這裏,方岩望向奧雲塔娜的眼神不禁多了份幾分感激。

  不遠處的楊黛低聲呻吟了一聲,方岩和奧雲塔娜趕緊過去看。楊黛嘴唇幹裂,雙眼緊閉,不住叫冷。方岩伸手摸了摸她的額頭,熱得燙手!

  那日楊黛殺那薩滿是以傷換傷、兩敗俱傷的打法,雖然拚盡全力陣斬敵人,也被其臨死前的全力一擊擊中。而後又被方岩抱著跳入冰河,漂流許久,導致外寒入體,此時內傷外患一起發作起來。

  帳外寒風怒號,帳篷裏四處透風撒氣,凍得人搓手跺腳。楊黛本就生病,此時更是耐受不住。方岩跳起來撿起帳篷裏一切的毛皮、氈子、篷布等等,都一股腦的堆在楊黛身上。方岩有指了指正在熬著魚湯的火堆,連說帶比劃終於讓奧雲塔娜明白了他需要柴火。

  奧雲塔娜看著方岩焦急的樣子,二話不說轉身衝入帳外的寒風之中,不一會就拖了根原木進來。奧雲塔娜極窮,家中甚至沒有斧頭,隻好拿出一把破柴刀來砍木頭。那木頭凍得象石頭一樣硬,不幾刀奧雲塔娜那布滿凍瘡的手就震得滿是鮮血,奧雲塔娜卻絲毫不管,隻顧揮刀蠻砍。

  方岩看得一陣心酸,搶過奧雲塔娜手中的刀。他把之前領悟的刀法用在了砍柴上,運刀處毫無滯怠,直如切豆腐一般,不一會便砍得滿地木條。奧雲塔娜在一旁看得滿眼驚奇,直拍手叫好。方岩把木條塞入了火堆,很快火就旺了起來。

  魚湯已經熬的稀爛,方岩好不容易喂楊黛吃了一碗,又把她抱到火堆邊。這時候也管不了許多了,方岩招手讓奧雲塔娜過來,三人依偎在一起,裹上所有能蓋的東西,希望能撐過這夜晚的嚴寒。

  火堆燒得劈劈剝剝作響,把三個人的影子映到帳篷上。方岩看著帳篷裏簡陋到極點的家什,看著奧雲塔娜被寒風吹得滿是皴裂的臉,不由得感慨這姑娘的艱苦。

  不過奧雲塔娜從小孤苦,早就習慣了苦難,此刻覺得身體暖和了起來,身邊又有人相伴,竟感覺到一絲久違的親情,不知不覺便哼起歌來。

  方岩也聽不明白她唱了些什麽,隻覺得歌聲蒼涼悠揚,似乎訴說著人生的苦難和艱辛。

  方岩一晚上沒合眼,不斷給火堆添柴。身旁的楊黛渾身滾燙,卻一直冷的打哆嗦。這是最關鍵的一晚,如果楊黛能挺過來就會慢慢恢複,如果還退不了燒,在漠北荒原這缺醫少藥的地方恐怕就凶多吉少了。

  不知是那碗魚湯起了作用,還是恢複力驚人,天亮的時候楊黛不再冷的哆嗦,呼吸均勻起來。方岩伸手摸了下楊黛額頭,發現她的燒已經退了。

  感覺到有人摸額頭,楊黛微微睜開眼睛,低聲問道:“其他人呢?”

  “都跳進河裏了,突厥人追不上。”方岩也不知道兄弟們的死活,隻能說這些模棱兩可的話。

  楊黛聞言不再說話,閉目養神。

  方岩體力也恢複了一些,就掙紮這起來做飯。奧雲塔娜熬的魚湯雖能救命,卻極為難喝,不過就是用柴刀把魚斬為幾段,扔進放滿雪水的鍋裏煮而已。方岩拖來一條十幾斤的大魚,用唯一的那把柴刀把魚開膛去鱗、去掉內髒,用雪水洗掉血汙;找來一塊動物油脂在鍋底化了,然後把魚肉略煎,再倒入雪水,用大火燒。不一會兒,一股濃濃的香氣就飄了起來,魚湯也慢慢熬變成了乳白色。

  奧雲塔娜猶豫了好幾回,最終狠了狠心,從一個角落裏拿出了個層層疊疊的小包裹,打開後裏麵竟是一塊黑不拉幾的鹽塊!草原上鹽極為稀少,隻能通過跟唐人交易獲得,所以這便是家裏最值錢的寶貝。方岩接過奧雲塔娜鄭重捧過來的鹽塊,敲下了一點,然後把鹽細細碾碎,撒進了魚湯。

  奧雲塔娜趕緊把剩下的鹽塊包好藏了起來,隨後就流著口水衝了過來,也不管熟了沒有,用她那個破陶碗盛了魚湯魚肉便大吃起來,一邊吃還一邊燙的直咂嘴。

  一聲輕笑傳來,楊黛醒來看見奧雲塔娜的吃相實在是忍俊不住。奧雲塔娜也傻笑著,還把自己啃的一塌糊塗的魚遞了過去。麵對天真爛漫的奧雲塔娜,楊黛毫不猶豫接過魚來就吃,看來也真是餓慘了。方岩見狀一顆心終於落了地,知道楊黛已無大礙,就需要恢複體力,於是趕緊盛了滿滿一碗遞給楊黛,隨後跟奧雲塔娜也一人一大碗吃了起來。一時間帳篷裏靜悄悄的,隻聽見稀裏嘩啦的吞咽聲,三人吃得是不亦樂乎。

  方岩和楊黛自離開定北一直是在馬上吃冷冰冰的幹糧,這是是他們這些日子以來吃的最飽的一頓。吃飽後方岩看突然問楊黛:“殿下,當日冰河之中別無他法,我隻能失禮了。”

  楊黛什麽都沒說,隻是靜靜的看著方岩。

  方岩話一出口就後悔了。兩人在冰河中甚是親密,雖說事急從權,顧不得什麽男女之防、君臣之禮,可退一步來說,楊黛畢竟是個年青姑娘。

  氣氛尷尬了一陣,楊黛淡淡笑道:“無妨,袍澤間本應如此。”

  說實話,當日形勢危急,方岩現在細細想來倒是真如楊黛所說,他完全把對方當成了袍澤兄弟,全無一絲男女之情。

  事情既然說開了,方岩最後的一絲顧慮也消失無蹤。隻是那天冰層下,細碎光影映照的臉龐深深印在了腦海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