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四章 折柳
作者:馮苦懦      更新:2022-04-22 16:33      字數:5302
  第六十四章 折柳

    ,今有尹家阿嬋,兒子萬千傾慕。,

    春水桃花, 倚雲枝梢。

    山間的風去來無影,桃林遍地是花瓣,一簇簇桃花被拂落, 繡鞋踩下, 印著暗香。

    尹嬋懷抱卷軸, 輕著腳, 同謝厭走過桃花林。

    層層桃枝遮了眼,枝梢輕抖, 在眼前晃過朦朧的痕跡。她抬手撩開一枝, 便越過花影, 在盡頭看見了一座墓。

    尹嬋扭頭,目光停在謝厭身上。

    他放下酒食, 芟剪墳墓周圍的雜草, 山中荊草多,謝厭幾月前才來清理過, 如今春風過,草木興。

    做完這些後, 跪在碑前。

    “娘,兒子來看您了。”

    謝厭叩頭, 緊盯碑上的字, 鄭重道:“世事滄海,恐難估量,兒子生時繁華, 長在凋敝,經萬事, 嚐百物, 一則求生, 二則磨礪,蟄伏數年,隻求為母雪恨。”

    山腳冷寂無聲,他複又一叩:“然有宋鷲、歐陽善、胡春午等知己相伴,雖非人單勢孤,卻與浩浩皇城聖威的侯府,難以抗衡。幸而娘親在天有靈,禍福相依,得緣追隨皇子殿下,重返京城,兒子必當審慎。倘若伴主有幸,一朝龍升,與侯門伯仲之間,血仇得報,萬死不辭。”

    深深跪拜,一字一頓回蕩山間,謝厭眸中含淚,抬手抹去。

    尹嬋聽完這些,垂在身側的手緊緊捏住,已是眼眶發紅,扁著嘴忍淚。

    謝厭三拜後,回頭。

    與尹嬋相視一眼,眼眸濃情難舍,抿唇笑了笑,朝她伸出了手。

    尹嬋上前,一旁跪下,行禮祭拜。

    末了,她的手被謝厭握住,掌心的冰涼被一絲絲暖意覆蓋,尹嬋偏頭,怔怔看向他。

    含鋒藏刃的長眸噙著點點紅絲,縱然謝厭是原州談虎色變的存在,麵對母親,卻也一樣的想得到關愛。

    可他自出生,便離開了那個溫暖的懷抱。

    尹嬋神色黯淡下來,頓了一息,旋即挑起唇角,指尖輕輕一動,鑽進去,與他十指相扣。

    交纏著手指,堂堂正正跪在母親麵前,謝厭心口微顫,忍不住握緊了她。

    胸前已是激蕩不已,堅定地望著墓碑。

    “母親在上。”他眉宇不改鄭重,嗓音卻放柔許多。

    冰霜在這個春日化去,成了汩汩暖泉。

    他擲地有聲道:“謝厭生來孤煞,不敢念情、盼情,但上天終究垂憐,苦求數載,今有尹家阿嬋,兒子萬千傾慕。適逢三月,春生百草,桃枝繁英,盼一花一木,帶兒夙願報與母親。”

    話落,嗓間不由溢出低低的輕笑。

    一縷風過,如脂的花瓣飄搖在墓前。

    謝厭看向她的目光,滿是渴求的戀慕,火熱的眸子,似乎從未有過改變。

    尹嬋耳尖發燙,心口也甜甜的。

    她餘光觸及擱在一旁的卷軸,想起香囊繡的金佛花,記憶裏雅致綽約的婦人,便是謝厭的娘親。

    隻道世事多變。

    尹嬋捏了捏手,縱然不用她說什麽,卻也緊張,澀聲道:“阿嬋拜見夫人。”

    謝厭將紙錢拿來,燃火燒祭。

    煙霧繚繞,熏了尹嬋的眼睛,他一驚,連忙捧著尹嬋的臉,對準眼睫,輕輕吹過。

    尹嬋臉上霎時爬滿了紅暈。

    這、這可當著他娘親的麵,謝厭他,!真是不知避嫌。

    想著,尹嬋睫毛不停地顫,臉頰酡紅,推推他肩膀,小聲嘀咕:“沒事的,快別這樣。”

    謝厭抿緊唇,隻見她眼睛被煙子刺激的發紅,固執地吹完後,才鬆手。

    尹嬋臉熱得很。

    祭拜後,謝厭拿著鋤具整了整墳墓旁的土,添些新的。

    尹嬋抱起旁邊的卷軸,無數次摩挲係掛的繩結,在旁邊等了等,待謝厭清墓後,喚他到一旁。

    雙手抓著卷軸藏在身後,謝厭麵色狐疑,看見了她的小動作。

    不知謝厭想不想要這幅丹青,

    他應是想的。

    可、尹嬋到這時,又惴惴不安,怕自作了聰明,讓謝厭傷情。

    手捏了捏畫軸,突然後悔昨日避著他做這事。

    於她來說是送出驚喜,可對謝厭,從未見過母親的謝厭,或許有驚喜,也或許會難過。

    該直接與他明說的,問過後,再作畫不遲。

    尹嬋極力忍著心裏的不安,抿嘴唇,眼神閃躲:“我,”

    謝厭走近,她嚇得往後踉蹌兩步。

    沒注意腳下正有一塊石,謝厭驚覺,皺了皺眉,立刻上前將她摟住。

    動作之快,尹嬋不設防,便被拉到一旁。

    緩過神來時,眼簾正輕顫,喘氣不勻。還沒等她開口,謝厭就垂下眼皮,低聲問:“藏著什麽?”

    他的目光仿佛能洞察人心。

    桃花樹下,枝丫顫顫,抖落一頭花瓣,尹嬋粉白襦裙,好似桃花仙臨,謝厭眼眸愈深。

    尹嬋把畫軸遞到他眼前,小聲說:“是送你的。”

    謝厭沒有看畫,隻凝視她帶著點點羞怯的麵容,怎麽也不夠:“我知阿嬋擅畫,可比丹青妙手,送出的畫自然凡夫俗子不及,卻為何不敢看我。”

    “就你會說。”尹嬋瞪眼啐道。

    便把畫卷塞進他懷裏。

    她哪有不敢見人,不過是擔心罷了。

    想是這樣想,可見謝厭要解開卷軸係繩時,仍是心有忐忑,咬唇別開臉,靠著後麵一株桃樹。

    謝厭如捧千金,迫不及待卻又小心翼翼地展開,心裏軟得沒法見人了。

    尹嬋送他的所有,無一都是珍寶。

    與其是贈,他有時更覺得是賞賜,神女的賜予,應該虔誠以待。

    謝厭看她一眼,隻當她害羞所以躲避,於是,心內更生歡喜。

    卷軸繩落,輕輕展開,謝厭起初想,她畫的或許是自己,是他,再不然便作四時美景,原州百態。

    卻萬萬不曾想到,其間是位陌生的年輕婦人。

    衣裝並不富麗,杏黃與銀白兩色,卻是典雅清貴。梳著婦人髻,簪飾精美,但細看依舊素淨。

    可她神情十分驕傲,拈著枝金佛花,挑眉俏目,與衣飾的雍容淡雅迥然不同。

    熱烈得像綻放在莊嚴殿堂的金佛花。

    如此的格格不入,卻又讓人不禁流連。

    謝厭看了這畫,一頭霧水。

    他垂眼,迷茫地賞過丹青。尹嬋半晌沒聽見聲音,便也忍不住悄悄瞥他,可見他一臉疑惑,眼中盡是陌生。

    尹嬋眼皮莫名跳了跳,忽然想到一事,驀地怔住。

    抬眼往上,目光停在他被疤痕遮盡的麵龐。

    是啊,謝厭連自己是何麵貌都不知,又怎能認得出畫中人。

    身子閃過細細密密的冷顫,她眼神一頓,胸口塞塞的難受,壓著一股鬱氣,走到謝厭跟前。

    謝厭困惑道:“阿嬋,這是誰?”

    他兩手展著畫軸,將丹青攤開,這樣的姿勢,一如畫中人正溫柔地看著他。

    尹嬋覺得自己這時候很殘忍,詭異的念頭壓得她忽然想哭,怕被謝厭覺察,忙的眨眨眼睛,對向他懵然的眼神,沒來由心虛。

    她舔了舔唇角,別開眼睛,斟酌著小聲說:“你知道的,我與謝琰曾有過親事。”

    “謝琰,”謝厭握著卷軸的手顫了一下,低喃道。

    這個名字已許久不曾出現在兩人中間,但不管如何刻意忽略,都改不了與謝琰此生的交集。

    對於尹嬋來說,石花巷,與謝琰緣盡,與謝厭緣起。

    如此玄妙,讓她偶爾不禁感慨,世事盡是這般的變化無常。

    “因親,我與信陽候府漸漸熟悉,去赴過宴會,這畫中人,便是我臨摹在侯府見過的幾幅丹青所成。”尹嬋聲音越來越低,她想,謝厭應該懂了。

    她輕聲呢喃:“怪我記性差,一直沒能想起來,昨日在衣箱找到繡著‘林’字的香囊,憶起從前,原來,我竟是見過的。”

    一個林字,徹底讓謝厭麵色盡失。

    雙手捧著的畫卷抖了抖,他呼吸一滯,不可置信地重新看向畫。

    栩栩如生的金佛花,綽約如仙的美麗婦人。

    謝厭被鋪天蓋地的驚喜與濃濃的思念籠罩,張了張嘴,一時竟沒能說出話來。

    眼眶震顫,唇色發白,他顫抖著手撫摸畫中人,似乎還是不敢相信,睜大眼睛向尹嬋求證。

    那麽的迫不及待,眼中遍布殷紅的血絲,尹嬋看著他情緒激烈,沒有勸說,沒有寬慰,她隻靜靜地陪在旁邊。

    緊抿住唇瓣,忍住淚水奪眶而出的衝動,重重點頭。

    謝厭猛地一閉眼,鼻尖酸澀,抱著畫卷按在心口,宛如失而複得的珍寶。

    他送了母親一片桃林。

    他的尹嬋,卻給他送來了思念。

    謝厭仰頭喘息,雙目赤紅。

    捧著母親的畫像,近在咫尺的是尹嬋。他低頭,繾綣的眼神落在她身上時,就像擁著眷戀,看向他的故鄉。

    謝厭再禁不住,拉她入懷,緊緊抱住。

    下巴輕擱她髻邊,嗓音低澀:“謝謝,”

    尹嬋暗忖,此時,他或許會想和娘親說說話。

    她便佯裝羞臊,在謝厭胸前動了動,緋紅著臉,從他滾燙的懷抱出來:“來時見遠處小河邊有柳樹,我想去看看。”沒等謝厭說,她跺了跺腳,故意嬌嗔,“你別過來,我一人便好。”

    謝厭隻好應允。

    尹嬋話落,就推開他,似乎落荒而逃,跑出了桃林。

    半晌,她步伐忽停,頓然回眸。

    桃花緋色掩映,謝厭愛不釋手地捧著畫卷,跪在了墓前。

    他的身影單薄卻不羸弱,是一座堅強又偉岸的高山,尹嬋著實心都軟了,隻想他今日好好地、把多年的喜怒哀樂都說與母親。

    生而如斯,或許從被棄原州的第一日,他就注定會有廣闊的天地。

    若能陪著他一起走過途徑的風霜,那也是再好不過。

    尹嬋唇邊含笑,飛快抹去眼角的淚,提著裙擺奔向那株青青的柳樹。

    風吹柳枝斜,河麵垂絮,盡朝東流。

    誰曾想,山腳滿園桃紅外,竟也生出一根柳。

    古書常記載掃墓折柳的習俗,雖如今這等風俗已去,可柳之一字,含義尤在。

    而今折柳意離別,古來柳枝是新生。

    尹嬋忽然起了以舊俗寄今情的念頭,漆如點星的眼珠骨碌一轉,手撐著柳樹,踮起繡鞋,攀折下了一抹綠。

   ,

    河水清冽,魚兒捧著兩點柳絮,汩汩流向下遊。

    驕縱的小姐從寺廟祈福下山,撞見孤身柳樹旁的女子,上轎的步伐停住,挑眉望去。

    婚期就在半月後,可自打黃巧春起了設計謝厭的心思,到現在一無所成。

    那謝厭怎會如此忙碌?時常數十日不在原州。

    謝五姑娘更每每出門都有楚姑娘陪護,她想動手也無可奈何。

    天可憐見,今兒終於見她落單了。

    黃巧春捧著突然跳如擂鼓的心口,朝身旁府衛招呼道:“把有黃府徽記的外衣都脫了,去給本小姐辦一樁事。”

    說完細細環顧左右,的確隻她一人。

    黃巧春挑笑,低聲吩咐著,殊不見小河下遊,一人狼狽倒地,懷抱酒壇,喝得爛醉。

    “去。”她眼神一冷。

    馬車掉頭,黃巧春在轎中悠悠輕笑。

    轎子離開危亭山時,十名蒙麵的黃家府衛悄無聲息地,離尹嬋越來越近。

    河邊柳下,尹嬋聽水聲,嗅柳香,渾然不知。

    她正編著幾縷柳絲。

    白膩泛粉的指尖與嫩綠相纏,雙手靈活自如,眼看柳絲將成,尹嬋眉眼輕彎,唇角梨渦與小魚撲通濺起的漩一般無二。

    隻差一些了,她越發專注。

    蒙麵府衛逼近尹嬋,待時機成熟,提劍而上。

    “啊,”

    劍鋒劈落一枝柳。

    劍刃勁風襲來,尹嬋堪堪側身躲過,霎時麵色灰白。

    最先察覺動靜的是不遠處山頭藏匿的三人。

    若尹嬋看見,便能認出正是當日卸貨碼頭,被打撈起的溺水之人。

    “不費我們躲躲藏藏了數日,她的確是尹家女,”其中一男子驚道,“尹小姐有難,上!”

    正要動,被身旁首領攔住:“等等,看那邊。”

    遂指了一個方向。

    另兩人望去,見一醉得東倒西歪的青年飛奔而來。

    長鞭一揮,與其纏鬥,出手狠厲,縱有十名府衛,也難以抵擋。

    那首領沉聲道:“如今原州正搜尋你我,莫要妄動。此地能者眾多,將尹小姐帶回宮中一事,仍需商榷。”

    “是!”三人便守在石後。

    河畔利劍與骨鞭應戰,風聲颯颯。

    劍影寒光嚇得尹嬋失色後退,避在樹後。餘光看去人群中揮鞭的青年,竟是多日不見的謝雲重。

    他應該喝了酒,眼神迷離,步態淩亂,耍的鞭也似醉鞭。

    可對付眼前的賊人,仍然易如反掌。

    隻見他攥著鞭,身影忽快忽慢,揮鞭猶陷癲狂,一時勾住賊人脖子,一時拿鞭子逗耍,一時搖搖晃晃,給了可乘之機後,轉瞬如穿雲利箭橫掃。

    身法虛虛實實,詭譎多變,頃刻便叫賊人倒了大片。

    尹嬋眼睛倏地一亮,不禁稱奇。

    謝雲重仿佛感受到她柔軟的目光,收了鞭,醉眼朦朧地看去,也笑了笑。

    當此時,危險驟起。

    一府衛繞到尹嬋身後,拔劍而上。

    謝雲重瞪大眼睛,尹嬋看他神情怪異,怔了怔,頓覺後頸一涼。

    她脊背發冷,驟然轉身,一柄長劍迎麵砍來。

    呼吸窒澀,尹嬋拔腿要避。

    卻有一枚碎石子從她西南方射來,石如驚風雷電,擊中賊人,頃刻倒地不起。

    尹嬋嚇蒙了,白著臉望去。

    那處是一個小小的山頭,並沒有人在。

    幾番受驚,她膝一軟,氣喘籲籲地跌坐在地。

    “嘶,”一時又崴了腳,捂住右腿處,嘶痛出聲,額間凝著一粒粒細汗。

    謝雲重酒醒了大半。

    他想去扶,但見公子從桃林深處焦急地尋來,眼神忽的黯然,腳步便定住了。

    謝厭方寸大亂,屈膝半跪尹嬋身前,幾乎立刻捧起她的右腳。

    眼眶緋紅,放輕了手按揉:“我來晚了,對不起,阿嬋,對不起。”

    他無法想象剛才那劍尖對準尹嬋時,他心裏有多想殺人。

    時而覺得自己瀕臨瘋與癲的邊緣,哪怕現在尹嬋平安,仍然胸口不停震顫。

    腦中嗡地傳出一聲聲劇烈的急喊,刺得呼吸難捱,目眥盡裂。

    她崴了腳站不起來,謝厭想抱她去看大夫,卻又怕弄疼了她。

    抖如篩糠的手摟住尹嬋的肩,想要打橫抱起。

    一傾身時,麵前原是虛弱的女子,竟眨巴了眼睛,嬌笑著喚他一聲:“謝厭。”

    輕輕的,和柳枝一樣拂過水麵,濺起圈圈漣漪。

    謝厭立刻應她:“什麽?”

    尹嬋腳踝疼得一抽氣,連連喘了兩下。

    謝厭如臨大敵,趕緊看她的右腳。還未低頭,下巴被一隻纖手勾住,強迫他抬起。

    謝厭眼神逐漸疑惑。

    尹嬋將編成的柳條,笑吟吟地簪到他鬢邊,輕聲說:“贈君新柳,此意新生,柳樹最是頑強,柳枝最有生機。謝厭,萬物之靈,離去便是再生,生生不已,萬古長青,夫人亦複如是,你在塵世想念她,她在天上守護你。”

    作者有話說:

    感謝灌溉營養液的小天使:七梔 5瓶;

    非常感謝大家對我的支持,我會繼續努力的!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