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三章 丹青
作者:馮苦懦      更新:2022-04-22 16:33      字數:3781
  第六十三章 丹青

    ,華美如宮殿的庭院,卻容不下她。,

    他還知道是在藏啊。

    鬼鬼祟祟, 沒個正經樣子。

    這圓桌下都是他喝盡的酒罐壇子,草草一看,大大小小, 約莫十來壇。

    原州的酒縱然隻清不烈, 半時辰吃了這些, 也是傷身的。

    尹嬋再扭頭看他, 瘢痕都被熱氣燙紅,素來冷峻的麵容正發懵, 疑惑那些酒為何會被發現。

    藏藏藏, 果然醉昏頭了。

    她幼時藏糖罐都知道在上麵蓋一層方布, 謝厭這麽大的人,還專做掩耳盜鈴。

    尹嬋好氣又好笑:“藏?果然不止六壇。”

    一句話悶頭砸在謝厭耳畔。

    他遽然心虛, 腦子暈暈乎乎, 一個激靈說:“我騙你了,對不起。”

    垂著烏雀眼梢, 可憐見的,蜷縮她麵前。

    尹嬋軟軟的心口被戳動, 幾乎想立刻親親他,說沒事沒事。

    但若姑息, 他日後行事隻會越發不著邊際!

    尹嬋冷下臉, 傾身探去,雙手捏住他的兩邊臉頰,氣呼呼道:“我很生氣。”

    謝厭慌地抬眼, 搓搓手指,心下有幾分懊喪:“怎麽辦?”

    便見尹嬋低了嗓音, 俏臉突然湊近, 溫軟的呼吸與濃濁酒氣交纏, 輕聲問他:“告訴我,為何喝得酩酊大醉。”

    謝厭一息懵了。

    他想,她先前一定吃了蜜棗,才如此清甜,就像一株待綻的薔薇,伸著懶腰,在探比它枝高的葉。

    尹嬋輕輕“嗯”一聲。

    輕蜷著往上翹的尾音,撓得謝厭心尖發癢。

    他醉得不省人事,什麽借口都沒了,短短一怔,已隨著她的疑惑全盤托出。

    “我的書房,有、好多畫卷,”他撈起一旁酒壇往嘴裏灌。

    壇裏空空,一滴清液也倒不出。

    謝厭提著酒壇晃了晃,迷惘地朝她看去。

    尹嬋輕輕點頭,她知道書房的畫卷,數日前進去過,滿屋都掛著。

    謝厭蹙眉,酒壇子一丟,地麵倏地滾出咕隆聲。

    他在說書房,話又很快轉到別處,眯眼苦澀地笑了笑,低沉沉說:“今日錢家小哥送畫,隻要說得出模樣,他就繪丹青送,真好。”

    對尹嬋來說,便是原州清酒也極烈,淺酌一口,唇都發麻。

    此時謝厭說著話,酒息便一縷縷繚繞,她也快醉了。

    那錢家小哥正是客棧旁書畫鋪的。

    尹嬋隱隱覺出什麽,唇瓣翕動,小聲喚了他一下。謝厭陡然朝後靠去,後腦勺重重磕上門板。

    他惦記著往事,憑醉意把沉壓心口的話,醉眼朦朧地呢喃:“我也想要,”

    尹嬋嗓子眼輕輕泛澀,聲音低綿:“要、什麽?”

    謝厭眼眸空落落,突然偏頭盯著她,淩亂的發絲垂在身前,遮掩了麵上的疤。

    他沒有開口,氣息漸漸亂不堪言。

    一時間,屋內隻有他急促喘息的聲音。

    聽在尹嬋耳裏,似是銀針圍著心口密密麻麻紮,手被謝厭拽住,攏在懷裏不放,生怕她離開。

    他酡紅著臉,神智在酩酊中遠去,爛醉般低語:“要她的畫像,可我沒見過,從來沒有。四年前隨著行商跑去京城,爬到了侯府所居的巷子,我隻想看看她的樣子,”

    尹嬋短圓的鳳眼睜大,訝然道:“你曾經,回過京城?”

    四年前,他也不過十六。

    並非而今統掌原州的威勢,是如何到了千裏之遙的地方。

    謝厭眼神迷亂,聽不見尹嬋的話,當年無法找到赴京的路,一行輾轉,至京城渾身是血。

    他低垂佝僂著脖頸,狼狽道:“我偷進侯府,找到祠堂,我要帶走她的畫像,可祠堂居然沒有。”

    他越說越急躁,瞪大眼睛,點漆眼珠震顫:“我又去書房,去正堂,去藏寶閣,找過所有的角落,都沒有,華美如宮殿的庭院,一幢幢屋舍,碧瓦粉牆,卻容不下她。”

    尹嬋起了一個難以置信的念頭,嗓音輕顫:“她是誰?”

    醉意如潮襲來,門扉下的人烏發冰涼。

    他薄唇忽而囁嚅,如陷夢囈:“我娘。”

    尹嬋怔地發出一聲驚訝,頓然明白了所有。

    她鼻尖發酸,用力闔下眼眸,再睜起時,謝厭已垂頭睡去。

    尹嬋陡然想到什麽,攥了攥手,立即起身,裙裾搖曳成花,隨步履翻飛。

    她請宋鷲將謝厭扶到床榻安睡,不再多留,跌跌撞撞跑回自己的院子。

    楚楚和阿秀在院中嚐花糕,尹嬋氣喘籲籲跑來,便喚道:“小姐回來了,我們正,”

    “我找些東西。”尹嬋焦急落下幾字,匆匆跨進門檻。

    兩個丫鬟對視一眼,靠近門扉。

    阿秀疑惑:“小姐這是?”

    楚楚咬了一口花糕,攤手不解。

    尹嬋要找的,是從京城帶來的物什。

    當日將軍府被封,她隻來得及裝上細軟銀錢,其後奶娘重病,不少首飾都典當,隨她到原州的,隻一些舊衣物。

    阿秀早將衣箱收攏齊整,她全部搬出來,埋頭在裏麵翻。

    楚楚聽著動靜頗怪,和阿秀一起進來,繞過圍屏,衣箱處被尹嬋翻得亂糟糟。

    阿秀低呼:“小姐想找什麽,阿秀幫你。”

    尹嬋幾乎翻完了,仍是沒有,身子驟然一軟,無力地跌坐在地。

    她抱著膝,看四周淩亂,低落道:“是一個香囊,阿秀,我從將軍府帶出來的,你還記得麽?”

    “香囊。”阿秀睜大眼睛到處看。

    楚楚也來幫忙。

    阿秀撓頭想了想,突然抬眸:“小姐,可是當年信陽候一家來求親時,遺落府裏的那個?用橙黃兩線繡著金佛花的。”

    尹嬋瞳眸盈亮:“對,就是它。”

    拾了那香囊,便叫丫鬟交還謝琰,但謝琰並不識,直說不是侯府的。

    尹嬋問了府裏的人,也都沒見過。

    如此兩日,她把香囊隨手放在一旁,漸漸也忘了。

    “小姐找那作甚?”阿秀嘟噥,對侯府沒一絲好感。

    尹嬋並未道明內情,垂眼:“忽然想到了。”她輕歎一聲,捏捏手,繼續翻箱倒櫃。

    楚楚眼睛尖,從衣箱底的夾層裏,拈起一破舊的香囊。

    “小姐,可是這個?”

    果然還在!

    尹嬋眼含詫色,接過來:“多謝楚楚。”

    末了,又著急道:“這些我來收拾,你們先出去,我想靜靜坐會兒。”

    催走兩人,尹嬋坐在窗牖小榻,捧起香囊細看。

    當年信陽候家求親時,她尚是深閨女,與謝家並不相熟,便也對這拾來的香囊無甚雜念。

    可之後,親事傳開,兩家慢慢有了交集。

    逢節會宴,她與侯府小姐結識,閨中閑談,一些手帕交相約踏春。

    除此,也對謝琰乃至謝家一門有了大致的了解。

    譬如先侯夫人。

    她想起一件舊事,幾年前,謝琰母親生辰宴,她無意在侯府迷路,陰差陽錯見侯夫人正大張旗鼓在一偏院燒畫像。

    她怕失禮,掉頭往外,撞上來尋她的謝琰。

    麵對未婚夫君自是不好多說,見了禮,便要告辭,又想到偏院正被燒的畫,其中重重人影,是一雅致綽約的婦人。

    她問謝琰那丹青是誰,謝琰笑了笑,輕描淡寫道:“無關緊要的人罷了。”

    閨友的母親也赴宴,她說出畫中人的模樣,悄悄詢問,才知那無關緊要的,原是信陽候先妻。

    謝厭的母親。

    隻是,那時與謝厭素不相識,便也隻當她是陌生人,不再深問。

    尹嬋攥緊了香囊,沉吟半瞬後,立即解開錦繩,小心翼翼翻出內麵一看。

    那裏繡著個淡淡的“林”字。

    侯夫人林氏,也曾高華滿京。

    她靠著矮榻緩緩闔眼,半掩的窗有風拂來,撲在臉頰,柔軟的撫探。

    來回摩挲這片黃舊的料子,指腹順著金佛花的繡紋,拿它到眼前晃了晃。

    美麗的金佛花瓣,燦爛,熱烈,是和太陽一樣的。

    尹嬋挑起眸子,眼波輕轉。

    忽的推開門,對仍在院外等候的丫鬟道:“阿秀,備墨。”

   ,

    謝厭被宋鷲灌了兩碗醒酒茶。

    醒時,窗外黑茫茫,已快中夜。

    喝醉的事忘得一幹二淨,抬手撐著額,依稀知道尹嬋來過。院中冷寂,他盥洗後換了身常服,往尹嬋的住處去。

    提燈的仆從廊下守夜,雖過子時,卻仍亮堂。

    謝厭走進小院,她寢屋燭光搖曳,窗邊映出一個伏案的朦朧身影。

    這麽晚,還沒有睡?

    薄唇輕抿,謝厭輕輕推開虛掩的門,在窗扉旁,看見了趴在案幾的姑娘。

    她正朝右側趴著,腮邊出現一團軟嘟的肉,陷著梨渦,兩手捏作拳,握在頰邊,睡得香甜。

    案幾上擺著筆墨與硯,但不見宣紙。

    俯身一看,尹嬋眼睫濃黑如鴉羽,臉頰沾了幾點墨跡,像是光潔的玉染了汙垢。

    謝厭伸手輕點了下,一觸即分,到外間打濕錦帕,給她輕輕擦去。

    隻是看著她甜睡的麵容,唇邊便不自覺含著一份歡喜。

    月掛樹梢,窗有風,如此睡著怕要風寒。

    謝厭傾了身,一手握著她圓潤小巧的肩頭,一手從膝彎穿過,將她打橫抱起。

    衣角被引著飄曳,鬆鬆挽著的烏發掠過謝厭的手背。

    尹嬋無知無覺,頭抵在他胸前。

    好乖的模樣。

    他一垂眼,便能看見尹嬋的臉,睫羽低垂,好似睡得不沉,走路時,時而聽她嘟噥的軟聲。

    “唔,”

    謝厭眼眸晦暗,不禁抱得更緊。

    繞過屏風,挑起青羅紗帳,小心地抱她上床,掖好薄被。

    轉身時,見另一桌案擺著幅正在晾墨的卷軸。

    原來,她方才在畫丹青。

    謝厭起興想看看,尹嬋擁著錦被翻了身,突然低嚀,含糊不清道:“明日去墓祭,阿秀、阿秀,咱們的拜禮備齊了麽?”

    謝厭心跳忽地一空。

    “可不能失禮,我也,也想見他的娘親。”

    他驀然回頭。

    心跳隨著尹嬋的呢喃擂鼓狂疾。

    他注視著床榻夢囈的女子,眉宇展笑,禁不住的俯身,落下冰涼的唇。

    三月春,嫩草生。

    深冬的蕭條盡去,滿山花草像極下學的孩童,撒著歡兒鬧,迎風飄搖。

    墓祭當日。

    謝厭立的墓在危亭山,蓋因山中有一經百年的危亭。

    此行沒有旁人,謝厭有傷不能騎馬,便與尹嬋同坐車轎。

    從啟程起,尹嬋就抱一幅卷成軸的畫,喝水填肚都不鬆手。神色還隱隱含著一份提防,小心謹慎地顧著它。

    謝厭深覺奇怪。

    直近危亭山,她仍是不鬆不放。

    車夫長“籲”一聲,回頭喊:“公子,到了。”

    謝厭撩簾,跳下馬車。

    曠闊的山腳,種著一大片桃林,是母親沉睡的地方。

    作者有話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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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非常感謝大家對我的支持,我會繼續努力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