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1、第111章 君臣無猜,夫婦不疑……
作者:晏閑      更新:2022-03-30 13:16      字數:7184
  “你自己的意思?”皇帝炯銳的目光落在梅長生身上,有些不懂了。

  “既然不是皇姑姑的意願,閣老討來這道旨做什麽?難不成於今不足,還要憑聖旨讓大長公主下嫁予你嗎,朕又憑何答應?”

  “陛下誤會了。”

  梅長生在殿宇兩傍的燭槃燈影下,身姿如鬆,斂睫徐聲道:“臣請聖旨,並非為了以勢相挾公主。她許我相伴左右,已是求之不得的深恩,臣又有何不足?

  “她若喜歡而今的生活,臣願一世無名無份,隻做她的幕下之賓;倘若有一日,她想給臣一個名份了,臣亦願有備無患,讓公主不費吹灰之力便達成這個心願,不必顧忌世俗的看法,也不必在意朝臣的諫阻。麵首或駙馬,臣仆或夫婿,都隨她的心意。

  “隻是這樣簡單。”

  皇帝聽得一愣一愣的,完全沒料到他會說出這樣一番話,尤其那句麵首,讓他好似都不認識眼前這個人了。

  一個坦言情感的梅長生,不再是那個論政時一板一眼的閣老,泛著家常的活氣,令皇帝恍惚回到了從前叫他姑父的時候。

  不過這份感性僅僅一瞬而逝,皇帝捏了捏手中的折子,輕嗬:“簡單?”

  “大晉開國以降,便無宰臣尚公主的先例,閣老知道吧?”

  梅長生頷首:“臣知曉。”

  “禦史台高蓿一直疑心你與皇姑母有私,隻是無實證,一旦公開,朕的書案馬上會被整個禦史台的折子淹沒,你也知道吧?”

  梅長生道:“臣亦知曉。”

  皇帝舉了舉手裏的密折,啪地甩在禦案上,凝視梅長生:“那麽閣老可知,江琮致仕期年,猶盯著你梅長生的一行一止,但覓見風吹草動,身隔千裏也不惜來彈劾你!”

  梅長生峻然動睫,抬頭望向皇帝手中那折子。

  “說你權勢漸成,說你包藏禍心,非止上京,掌擘甚至伸到揚州,與揚州牧暗通款曲隻手遮天,連縱容家族子弟欺壓百姓、草菅人命這樣的話都出來了。”

  皇帝嘴角涼勾,“朕可明言,這上頭的話,朕,一個字也不信。朕信自己的眼光,朕信閣老。可是梅閣老,登高防跌重,高處不勝寒,多少人眈眈盯著你的言行,你還要溯流而上,還要犯眾怒之忌嗎?”

  梅長生耽默瞬息,忽微微而笑。

  “怒從何來?臣自家情,幹他底事。忌從何來?臣僥幸承於恩波,腆居高位,自問未敢有一日懈怠,未敢不為社稷黎元盡心。若有人因嫁娶爾爾便質疑臣之公義,他不諫我,我亦要治他個囂謗之罪!

  “臣要娶公主,所謂不可行,追根究底不過是因為史無前例。

  “然陛下試想,明帝威降四疆有前例否?陛下少年登極有前例否?公主蟒服加身有前例否?

  “是以沒有先例,又何妨,臣來開此先河。”

  “而倘若有人拿出擔心權臣欺君,外戚作亂這套說辭,便更是其心可誅。陛下方說信任下臣,臣心感念,卻不敢以此恃寵。陛下不必念臣,隻想想大長公主,您對她可信?

  “——這江山姓宣,她是宣氏最尊榮顯赫的公主。且又視陛下您如親子,一心奉敬君主。您隻要對大長公主無疑,那麽臣,早已立誓:一世為公主手中之刀,裙下之臣,擬相之仆。

  “此身不負大晉不負陛下,又有何疑?”

  梅長生說到慷慨處薄唇微莞,隱約露出當年江左第一探花郎的風度。“臣誌做天下第一臣,亦要得天下第一人,二者得兼,又有何難。”

  舌燦蓮花,殿外明月亦仿佛因他羞蔽於雲後,一室燈影亦如同為他閃爍明滅。皇帝聽完了梅長生的這番長篇博論,中間硬是一句話也沒能插進去。

  好個梅閣老,皇帝甚而開始疑惑,當年先帝為何私下說梅鶴庭是個鋸嘴的葫蘆?這等犀利口才,分明滿朝裏也找不出第二個了。

  不過說一千道一萬,梅長生今夜使的這些勁,費的這些唾沫全是為了皇姑姑,想到這一點,皇帝的眸色由陰轉霽。

  思量須臾,他輕佻地以玉扳指敲敲桌案:

  “看來梅閣老已是胸有成竹了。可是你一人說得熱鬧,好像忘了一件事,貌似,朕還沒點頭啊。”

  梅長生聞言斂起鋒芒,露出蘊藉的神情:“臣想,陛下定能體諒臣的心情。”

  “哦,怎講?”皇帝眉宇間現出一點少年的神采,他為何便能體諒了,倒要聽聽這人還能謅出什麽話來。

  梅長生拱手:“方才臣說漏了一事,大晉國史上,君王後宮隻立一人,隻與皇後偕老,豈非也無先例?”

  聽他忽然說到自己身上,皇帝不防備耳根子一熱。

  他再老成,也是個方識情滋味的少年,何況與皇後新婚一年,猶在燕爾,一提及皇後,百煉鋼多了繞指柔情,宣長賜不自覺挺了挺胸。

  “這是自然。”

  他從在丹青館見到那冪籬女子的一刻起,便知自己此生隻會鍾情於此一人了。心裏常常覺得愛她還不足,哪裏還有餘地擱得下別人?

  白耽誤了那些女孩子不說,也對不起他的三郎。

  所以無論禮部如何勸諫太妃如何暗示,他都打定主意不再選妃。

  有拿皇後入宮將近一年還無喜說事的,叫他通通嚴厲申飭了一番。國母也是他們可非議的麽?朕都不急,這一個個多嘴多舌的又不是太監,急的是哪門子。

  梅長生看清皇帝的神情,抿唇微笑了下,不敢過多流露,再度叩首長揖:“一生一世一雙人,陛下如是,臣之心亦如是。乞請陛下玉成。”

  他連皇後都搬了出來,皇帝便做不出厲色模樣了,嗤笑一聲:“地上涼,閣老先平身吧,若教姑母知道,不說大人心誠,反要來怨朕了。”

  梅長生聽出皇帝有鬆口之意,眸色登時熠然,不故作矯情,謝恩起身。

  皇帝亦起身下墀,背手踱到梅長生身前,對麵那雙灼灼的眼裏,仿佛含著萬千希冀,就等著他點這個頭。

  “朕還有最後一問。”皇帝仰頭望了望彩龍繪金的藻井,笑笑問他,“閣老一旦尚主,即使朕不疑你,可你身後作為江南閥閱之首的梅氏,盤根勢廣,又當如何是好?”

  梅長生不假思索地揖手:“臣上議,梅氏自臣以後,男不得尚主,女不得選禦,世世代代不承禦於皇室宮闈。”

  皇帝大詫,繼而笑出聲來,直笑到腔子都發疼,咳了幾音:“梅閣老啊老閣老,原來你都替朕想好了!朕小瞧你了,你這是圖自己便利,直接斷了後人的路啊。”

  “他們的路,自有他們自己去趟。”梅長生想起過往一年的種種經曆,目光深沉,“臣也是這樣一步步過來的。”

  皇帝挑眉,“宣梅從此不通婚,族中能答應?”

  “這點小事,臣可做主。”梅長生躬首再請,“隻求陛下答應。”

  皇帝凝神望了他幾許,嘴邊終於露出一抹微笑來。

  他的這位閣老,有本事壓住朝臣的非議,有本事泯除他的疑心,還早早思慮周到免去了後顧之憂。如果說之前他對於梅鶴庭與皇姑母的事還有些疑慮,那麽經過這一番長談,宣長賜相信了,梅鶴庭對姑姑確是真心的。

  今夜月圓,梅鶴庭從上殿到說服他,不過半個時辰而已。

  有如此心智如此辯才的良臣,為他佐理江山……

  宣長賜氣誌昂然,“成,朕應了。”

  梅長生大喜,眼睛亮得像嵌進了兩顆星,“多謝陛下,那聖旨便有勞陛下了,臣這就為陛下鋪絹研墨!”

  皇帝從來不知梅長生也會猴急,可真算開了回眼界,眼珠微轉,忽的嘿笑一聲:

  “別急呀,朕記得,前日朝會上工部報,汴河最近正修堰浚疏漕道。關乎運輸糧米的大計,非同小可,嗯,閣老能者多勞,不如外任去督促此事。待卿回了,朕的詔書自然便給你。”

  這橫生的枝節在梅長生意料之外。

  前一刻還精明強幹的人臉上閃過一絲茫然,待他看清皇帝眼底的促狹,隨即了然,無奈地拱手討饒:“陛下體恤臣吧,去汴州督漕……短則一月才能回。”

  一日也不想與她分別。

  “怎麽,”皇帝好脾氣地眯眯眼,“閣老連一個月都不能等嗎?”

  他雖鬆了口,胸中卻總有一種說出不上來的感覺,既似寬慰,又如失落,仿佛生命之中很重要的親人將要被奪走了。

  更何況,今晚從頭到尾一直是梅長生在主導進程,宣長賜非得治他一治才舒坦。

  至於那汴州漕運,事關國庫倉廩的虛實,為他看重是真,也不算調任重臣作兒戲。

  天子一言九鼎,梅長生識清時勢,猶豫了幾霎,也隻得領旨謝恩。權當,是最後一場好事多磨吧。

  告退之前,他不放心地又詢請了一句:“臣鬥膽,那擬旨之事……陛下請莫忘了。”

  皇帝哈哈大笑,皇姑母得是多高的手腕,竟讓他的股肱大臣患得患失成這模樣。隨即意識到自己露於形態了,少年咳了一聲,矜然頷首。

  看著梅長生出殿的身影,宣長賜心情大好,想了想,嘴角彎彎地踅回禦書案,撚了隻秋水玉杆的紫毫筆在手。

  內侍見了,忙欲上前伺候研墨,被宣長賜止了,他自己含笑磨了墨,在黃絹上落筆擬了一道旨。待吹幹後,滿意地看了一遍,封入玉檀匣中。

  自己的姑姑嘛,他委屈誰也不能慢怠了她去。

  隨後皇帝擺駕轉回內殿的寢宮。

  不比前殿的清涼曠大,寢室內鳳燭曛曛,飄動著幾縷若有似無的幽香,不是龍涎瑞腦這等名貴的成香,而是女子身上的天然之香,千金難求。

  墨皇後聽得動靜,挑開香雲紗雲海祥紋簾帳,露出一張清淨出塵的素麵,被那緋緞深衣襯著,有種帳下芙蓉的情致。

  “不是說不必等我嗎。”皇帝一張笑顏,三兩下褪了外服,快行幾步登腳踏將她的手握住,攬回榻上,“睡吧睡吧,夜大深了。”

  墨皇後知陛下此夜召見了梅閣老,他離開時臉色似有不豫,她為此還有過幾分擔心,此時見陛下喜笑顏開,想來已是無事了。

  帝後並枕於榻,墨芳軒不好問政,便隻微笑道,“陛下心情似乎很好。”

  皇帝含糊地噥了聲,少年拔節的身板子有妃蘭匹竹的清秀,翻身攬抱住娘娘溫暖的細腰。

  閉眼念叨了八個字,“君臣無猜,夫婦不疑。”

  三郎,這種感覺真的很好啊。

  直到睡去,宣長賜的嘴角依舊是微微翹起的。

  【二更】

  次日天明,青鳶殿的床帳尚未鉤起。

  昨兒折騰得晚,宣明珠隻想睡個懶覺,無奈有個人大清早便猴上她身子來舔她,唇角臉頰簌簌地癢。他也不嫌她臉上塗的玫瑰珠粉,盡數吃盡嘴裏。

  “別鬧,讓我再睡會兒。”宣明珠困得餳不開眼,迷蒙翻身,雪白的褻領下露出一段更為雪白的削肩,抬臂摸索到他的耳垂,捏了一捏,哄著他消停些。

  錦衣墨冠的男子受用眯眸,又意猶未盡地碰了碰她柔軟的唇,方袖出絲帕她擦麵。

  而後,擠在公主的枕上安靜地抱了她一會兒,在她耳邊道:“殿下,我給你準備了一件禮物。”

  “哦……”宣明珠闔著眼,自從她逢節便能收到梅閣老特意準備的禮物,每次都出於意表,每次都有不同的喜歡,她便不再費心思去猜,擎等著收便好了。

  她囈著聲:“多謝,你放著吧,我醒來看。”

  這是還想睡的意思,梅長生失笑吻她額頭,“對不住,累著你了。”

  他並非想放浪至此,隻是管不住自己。從十六歲第一次夢.遺後梅鶴庭便深知,這樣肮髒的一麵要藏好,千萬別讓他開這個口子,否則一旦起了頭,這些年強忍下的欲念,都會成倍反噬。

  就像如今。

  有這一月小別也好,讓她好生歇一歇。

  他摸摸女子貪睡的臉,起身輕道:“我要去趟汴州督漕,禮物待我回來才能給殿下。殿下等一等,好麽。”

  宣明珠腦袋昏鈍鈍的,原本要睡回籠覺,模糊聽見話音,遲了一許,忽地睜開眼睛。

  見榻前的男人已是穿戴整齊,宣明珠哪裏還管什麽禮物,揉眼起身,聲音沙沙的:“何時定下的,怎的突然要外任?”

  “昨晚見過陛下,商談了些事。”梅長生將她按回被衾,“殿下莫擔心,隻是督建堰堤,快的話一月可回,我這便準備走了。你再躺會兒。”

  他低垂的眸色繾綣,“等我回來。”

  宣明珠仍是覺得太突然了,前一刻黏她黏得不像樣,下一刻說離京這便要走了。

  思及秋漸深涼,她還是起身,握著發邊考量邊道:“周太醫的調養藥劑帶上了嗎?呢子鬥篷多備幾件,跟的是薑瑾不是?食藥按時,不可過勞,我回來要問跟你的人,你且仔細。”

  梅長生目光溫柔地一一答應著,再三讓她別擔心。

  言語不盡,可惜留戀處日影催發,便出宮赴汴。

  “一個月……”

  人去了,宣明珠在帳中揉了把臉頰低喃,“昨兒還一起喝了桂菊酒的,回來時,菊花都該謝了吧。”

  不過梅花也將開了。

  這且還睡個什麽,宣明珠喚進侍女,起身洗漱。又特意問了問值守宮門的小娥,婢娥回說,昨夜近醜時閣老的確出去過。

  她睡得那樣沉,竟對此一無所知。

  宣明珠走了會神,坐在妝鏡前由澄兒綰髻,忽見上頭放著一隻半掌大小的四方小朱合,底下壓了張泥金紙箋。

  她眉心一動,若有會意,拾起來,見上書一行清雋的字跡:禮物未達,長生先送一分利,博卿一笑。

  宣明珠不等打開盒子,見字便已笑了。

  而後取過小朱盒打開來,那裏頭裝的,卻是一縷紅線相纏的結發。

  宣明珠目光虛渺了一下子,這是……

  “咦,”澄兒見了嘴快道,“這個樣式的朱合,奴婢記得殿下從前也有一隻的,後來……”

  後來,被她燒發成灰,丟進了浴池子裏。

  那原是她成親後一直珍藏的夫婦結發。

  當時她一心覺得,死灰不可能再複燃。

  而眼前這縷結發,依稀如昨。

  梅長生仿佛就有這種不講道理的本事,能讓燒毀的再重燃,成煙的再溯還。

  不是最初的樣子,勝似最初的樣子。

  宣明珠手指搭上一粗一細纏繞在一起的兩股青絲,本應覺得感動的,一念忽轉:不對啊,他竟敢趁她睡著時絞她的頭發?

  “澄兒,你瞧瞧我的頭發有沒有何處少半截的?”

  “啊?”澄兒有些發愣,轉眼看見盒中結發,隱約明白過來,捧著公主烏黑的長發睜大眼睛尋覓,“好像,不曾有啊……”

  找了半天沒有,聽殿下忽然又道,“不必找了。”

  宣明珠想起來了,是在汝州行宮的時候,他那日以汝州剌史的身份前來拜見,當時她正命張宗子為自己梳頭,震驚之下轉頭,頭發便被篦梳帶下了一縷。

  他走時,將那縷發收入袖中。

  這麽久遠的事,宣明珠以為他當時出門便會扔了,畢竟隻是一縷發而已,對於有潔癖之人來說,這東西與剪落的指甲都是汙物。她怎麽也沒想到,他一直好好地保存至如今。

  “殿下怎麽不語?”澄兒惴惴地問,同時心裏替梅閣老著急,他送什麽不好,為何要送這勾起回憶之物,萬一殿下想起了過去的傷心事,又不要他了,梅閣老那兩遭心頭血是不是白剜?可看他何處哭去。

  宣明珠卻是低頭一笑,將朱合輕輕地包裹在掌心中。

  “我隻是想起,方才他走時,忘了對他說一句話。”

  本宮今日亦甚喜閣老。

  梅長生輕裝簡從,為了早去早回,行程定得很緊,不過出京前他卻先繞路去了趟護國寺。

  聽明珠說,自從送儺離開後,宣燾狠鬧過幾場。

  不過宣明珠知道送儺與君決絕的心意,狠狠心未理,宣燾脾氣再大也掙不出困他的牢籠,就這麽囫圇到今日。

  護國寺自打出了法染的事,經曆一番整頓,香火比往年這個節令下蕭條了許多。梅長生徑直來到後閣,敲開那道禪門。

  時隔幾個月後再見宣燾,隻見他碧衣消沉,唇上蓄了一層青胡茬,整個人都削瘦了一圈。

  梅長生一霎有些認不得他:“四哥?”

  宣燾看見來人的一瞬,目光明晦閃動。

  不再口口聲聲讓他把送儺帶回來,開口第一句話:“把我弄出去。”

  梅長生聞言眉梢動了動,宣燾上前,走到門邊時,照例被戟衛攔住。

  這位意態蕭索的四爺早已沒了同這起子奴才置氣的心氣兒,眼睛隻管盯著門外之人,“你不是叫我一聲四哥嗎,梅鶴庭,想法子把我弄出去。”

  “就算出來了,”梅長生看著他慢慢問,“四哥又待如何?”

  “你們不叫她來見我,我便去找她!”

  經過半年枯索的獨處生活,宣燾表麵上鋒棱全無,實則內心的憤懣已將到達頂峰。那張俊美的臉神色扭曲著,每一個字音都從牙縫裏擠出:“我會捉住她,讓她明白明白,什麽叫主仆之道。”

  梅長生看著男人眼裏的狠厲,以及狠厲背後隱隱浮現的委屈,忽而有些同情他。

  “原來你還是沒懂啊。”

  “我什麽不懂?!”宣燾忽然爆發了,握戟瞠視梅長生質問,“她跟了我五年,不過是一時鑽了牛角尖,大不了爺今後對她好點,見麵三分情,她隻消見我一麵,自然便會回轉。你隻說你幫不幫我?”

  梅長生輕歎了一聲,搖搖頭,以過來人的口吻道:“我勸四哥,若能將她放下,此時放下最不苦。不然,四哥須先認清一點,送儺姑娘由始至終都不是你的仆從,你若不能將她視為完全平等的人,不管你身在何處,困住你的藩籬都不會打破。”說罷轉身即去。

  留下宣燾一個人,呆呆半晌,忽笑著一拳砸在禪房的牆壁上,“放的什麽屁!這五年我許她同吃同住,我身邊隻有她一個,還不平等嗎?”

  送儺,你真就這麽狠的心。

  我都已經這麽想你了,你定然也在外頭想著我,這樣才叫平等啊。

  那裘褪色的綠衫宛如秋末的一片凋葉,慢慢滑坐在牆角,啞聲喃喃,“對吧,送儺,你怎麽可能不想四爺……”

  晨鍾嗡然而響,禪房的木門重新闔上,照不入一縷秋陽。

  梅長生離開洛陽的第二日,也是中秋歇朝的最後一天,皇帝興致好,擬同皇後在禦花園和皇姑姑一起吃蟹賞花。

  他早早地命人向翠微宮傳了信,宣明珠自然答應。

  於是這天一早,宴樂之前,皇帝先到前殿將未批的奏折批覆一番。

  無意間看見案旁那隻盛裝諭旨的玉匣,皇帝笑了笑,他說話算話,心想梅閣老好不容易求來的旨意,他便不越俎代庖給姑姑了。

  還是等閣老回來,為獎他辛勞賜予他,也算圓了他的這份情意。

  略微走神的功夫,皇帝又想起另一樁事,忙放筆去尋被壓在已閱折子裏的江琮的密折。找到了,他喚來近侍道:“給朕點個燭燈來。”

  禦前秉筆不知陛下白日點燈意欲何為,不敢耽擱,忙移燭台過來。

  兩點燭光映在宣長賜年輕的眼裏,他將那折子湊向燭火,將及未及時,忽覺眼前天旋地轉。

  宣長賜身影一晃,從墀階上頭栽了下去。

  密折從他手裏落地,無聲砸在駝毯上,攤散開一紙刺墨的白。

  “陛下!”禦前公公高呼,駭然變色上前托扶人事不醒的皇帝,向殿外喊道:“來人!快快宣太醫,請皇後娘娘過來!”

  待到宣明珠聞訊匆匆趕來兩儀殿時,皇帝在內寢殿中仍未醒來,闔目躺在寢榻上,臉色孱白如紙。

  五六位太醫皆在,輪流把脈,墨皇後在一旁守著,見大長公主至,紅著眼圈起身見禮。

  “好孩子,別慌。”宣明珠凝眉安撫她,“陛下勤政操勞,想是一時疲累才會如此,且聽太醫怎麽說。”

  她轉而見太醫們臉色沉凝,輪番號脈卻遲遲說不出所以然,心裏有些不好的預感,然而麵上鎮定自若,輕斥道:“吞吞吐吐作甚,陛下究竟何疾?”

  “回稟殿下……”幾位太醫互視幾眼,最終推出一位資曆最老的院使道,“陛下所患,恐是、恐是血枯症。”

  墨皇後一瞬盯住說話之人,臉上血色全無。

  而宣明珠腦子嗡地一聲,不由後退一步,被泓兒扶住。

  “不可能……”宣明珠下意識搖頭否認,“定是誤診!周鶚,上回你為本宮診治便已誤過,這回定也是誤了,是不是!”

  皇帝還這樣年輕……”

  “殿下。”周太醫哭喪著一張臉跪下了,“前番確為微臣失誤,然而陛下的脈象,與柔嘉娘娘的脈案記載如出一轍。且陛下身有低熱,伴隨寒顫,方才臣等以治血枯症的方子給陛下服下,這會兒燒便退了下去……”

  燒退,說明用藥對了症。

  可宣明珠依舊不能相信,抓緊泓兒的手臂,抖顫著唇角望向昏睡不醒的侄兒。

  他才十八歲。

  為何會如此,有她母後一個,還不夠嗎?

  另一位太醫哀慟拱袖道:“殿下,一些罕見特殊的病症確實有‘隔輩遺傳’之說,想是……因由於此。”

  話音才落,福持臉色焦急地進來:“娘娘,殿下,前任門下省平章令江琮江老入京,伏闕在宮門之外,聲稱掌握了梅閣老倚勢在家鄉為霸一方的證據,人證物證俱全,叩求麵見陛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