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0、第110章 明珠,吾妻
作者:晏閑      更新:2022-03-30 12:48      字數:9059
  一頂紫帷八人抬軟輦,將大長公主送回了翠微宮。

  直至躺在青鳶殿的榻上,宣明珠的腿根子還是酸軟的。澄兒服侍著公主將她半濕的發髻放下來打鬆散,用柔軟的巾布絞幹,轉眼,卻見殿下正用媚紅的鳳眸嗔視她。

  澄兒心虛,目光飄轉開,不防又見殿下檀唇靡豔,鎖骨玉酥。她吐了吐舌頭,心道殿下這般說不盡的婉婉風情,莫說梅大人了,便是她這等自小伺候的莽然見了,都不免心動。

  澄兒自知這回是自做主張了,隻因從前她多次冒撞過梅大人,打從得知梅大人為公主剜心取血後,對他的看法便改觀了許多,補上這一遭,算作贖過。

  待伺奉過公主,不等主子開口,澄兒耷著頭卻行而退。

  “鬼靈精。”宣明珠懶噥一聲,握發倚在榻間。回想起方才在合璧宮的一幕——她歇息夠了,將自己重新清洗一遭,而後梅長生將她抱上了池台,自己裹著濕衣站在那氤氳的水池中,取來緞布,仰頭為她細致地擦幹膚上的水跡。

  那張明光煥發的俊顏,專注時有種動人的神色,即便隻是擦身這等小事,由他做來,便格外不同。

  她當時一條嗓子被他鉗得澀啞,懶怠說話,卻仍忍不住笑話他來著:

  “梅閣老總不至於帶了身換洗衣裳進來吧,一會兒我便走,倒要看你怎麽出去。”

  說罷,她便覺握在踝上的手掌緊了一下。

  宣明珠以為這促狹鬼要將她拽下去,心還提了提,誰知梅長生隻是輕托起她的腳腕,耐心地幫她擦淨腳趾,口中道:

  “無妨,今日殿下不是著胡服嗎,且又沐浴換衣,命下頭多尋一套寬敞些的送來賞臣便是。”

  聽到這番言論,宣明珠實打實的愣了半晌。那再寬敞,卻也是女子的衣衫,但凡有些風骨的士人,穿扮女裝都會視若一種羞辱。

  “梅長生,你如今真的是……”

  是什麽呢?不要臉皮都無法形容這個而今變得百無禁忌的家夥。她想不出說辭,抿唇將才擦幹的趾頭伸進湯池裏,往他身上撥水,轉而問:“入宮一身,出宮一身,你便不怕被識破?”

  梅長生又道無妨,抬起光芒蘊蘊的眸子,“人人皆知我性潔,方在上苑與公主投了壺,我求陛下賜溫泉宮浴也在情理之中。

  “隻消殿下知我的衣裳脫在哪裏了,就好。”

  這一句,成功又將宣明珠鬧了個臉紅。

  他而今的嘴是越發不服天罡管了,她當即轉頭命澄兒備輦,耳不聽為淨。

  當然,宣明珠不會真讓梅閣老穿一身女衣出去,依她手腕,神不知鬼不覺地弄進一身青衿袍襦不是什麽難事。

  一時迎宵入殿來稟報,說梅閣老出合璧宮時未碰上什麽人,這會子已出宮去了。

  宣明珠嬌懶地點點頭,人退下了,她還是覺著臉熱,卻又忍不住回味那番水下的親密,忽唔噥一聲,將臉埋進發間。

  “母後,怎麽辦,他好像會蠱兒的心啊……”

  下午的泛舟去不成了,托梅閣老的福,宣明珠一動都不想再動彈。李夢鯨過來找她,她未露麵,找個理由推托了去。

  雖然攬鏡照過,未見身上有痕,然而所謂疑人偷斧,就怕八娘察覺了什麽端倪。

  倒像做了回賊。

  將及傍晚,公主殿下才算緩過來些,重新梳頭易服,去嚶鳴宮接寶鴉他們一同出宮。

  皇帝正巧也在,本打算晚上與姑母一同進膳的,禦膳房那裏都吩咐妥了,聽聞宣明珠要回府,連忙殷殷挽留。

  宣明珠略作沉吟,墨皇後見狀,適時輕咳了一聲,“陛下,姑母今日在上苑獵玩整日,想是乏了,再者還有表弟表妹們,也都疲累了。自家府裏自在,好休憩的。陛下若想姑母,隨時都可請進宮來。”

  聽她這般說了,皇帝也隻得做罷。

  但命宮人將姑母與弟妹們好生送出宮闕,不忘將他送的珊瑚樹一並運至公主府。

  沿途西邊天際起了火燒雲,大片大片的橙鱗積卷層雲,丹青難調的絢麗景象,仿佛是為公主的芳誕添喜。

  回到府中,庭除內外早早掛了紅絛宮燈。梅長生正負手倚門,望著天邊最後一絲流雲,青衫緩帶,隨意落拓的神姿,似等歸人。

  見她身影,他眼裏的光才活過來,幾步下階迎上去,“你回了。”

  半日不見而已,他的聲裏卻滿蘊著思情。

  宣明珠忽然便覺有些難為情。

  微微佻睇眼簾,對麵那雙雅然清致的眼,已全無半點攻掠的痕跡了。她眸光微閃,瞟見他伸來的那隻骨節分明的手,喉上無端有些發癢。

  “父親。”

  “爹爹。”

  這時三個孩子規矩地見禮。

  趁此間隙,宣明珠悄抬手揉了下耳墜子,心說宣明珠啊宣明珠,你也不是第一日認識他了,何以有一種新婚的靦腆?長大了一歲,怎的還越活越回去了。

  那手落下,便在男子遞來的手背上輕拈了一下,隨即收回袖中。梅長生眼底閃過一抹含蓄的笑意,一家子進了殿。

  入門後宣明珠動鼻嗅見一陣酒香,轉頭問:“這是什麽酒,葡萄很釀入味了。”

  “殿下的鼻子靈,”梅長生從桌上用瓦罐裝的幾壇子酒中,提起一壇來,“是我托三哥從西域寄回的當地葡萄釀,不是什麽名貴的酒,飲個風味尚可。”

  他口中的三哥,便是之前帶著梅家旁支子弟去西北都護府,建立漢學塾的梅彧。

  宣明珠聽了,接過酒壇拔開塞子低頭湊近聞,果真是不同於洛陽的風味。

  說話間到了飯時,便就著這酒,擺膳入席。

  其實在宮裏一日下來,母子幾人已經進得差不離了,隻是這一家團圓為宣明珠慶生的酒,是不能不喝的。

  不必仆婢伺候,五口人團坐於圓桌,宣明珠坐於主位,梅長生與她相臨,梅寶鴉挨著母親坐,梅豫和梅珩則自父親右手邊,按次落座。

  家常精肴,異鄉土釀,暮光燈影,溫馨和樂。

  梅長生斂袖給壽星斟酒,宣明珠舉杯品嚐,味道果然不錯。寶鴉的興致很高,“阿娘阿娘,我也想嚐!”

  宣明珠瞧了梅長生一眼,忍笑低頭問:“你想喝?”

  寶鴉重重的點頭,又想起什麽,眼角覷向父親,對了對手指:“可是阿爹說我及笄才能喝酒哩。”

  “人小腦子沒長成,過早飲酒傷腦。”梅長生溫聲解釋,“寶鴉生而有賦,該惜養這份先天之才。”

  宣明珠轉眸哦一聲,“這樣說我倒是年幼喝酒,也沒有天生之才,所以喝蠢腦子了。”

  梅豫和梅珩低頭夾菜忍俊,梅長生無奈地看著她,“不是這個意思。”

  宣明珠揶揄後自己先笑了,見寶鴉渴望的眼神還鍥而不舍地望著自己,笑眯眯道:“今日高興,就給她嚐一滴吧。”

  眼望梅長生,商量的口吻。

  寶鴉跟著伸出一根小食指,比在眼睛前,巴巴地請求:“就一滴!”

  母女倆都這般盯著他,為之奈何?梅長生抿了抿唇角:“聽你娘的。”

  寶鴉得了赦,大樂,梅珩便拾箸在杯中蘸了一滴,寶鴉便興奮地伸出粉紅的舌尖接著。

  待嚐到嘴裏,小姑娘表情先是空白了一下,繼而噗噗地吐舌皺起包子臉:“什麽東西呀!這麽辣,水,快快,要水!”

  一桌子人瞧著她都笑起來。

  梅豫幸災樂禍地遞來一盞雪梨蜜,宣明珠愛憐地撫女兒發頂,目光無意與梅長生相碰,他正瞧著她的笑顏。

  用過飯後天色已晚,宣明珠便要叫嬤嬤來帶孩子們各回院裏歇下。

  正在這時,泓兒進來稟報,說南疆寄來了攜報。

  宣明珠聽聞,連忙接信來看,果然是言淮親筆的家書。

  洋洋灑灑五頁紙,第一頁上報攜,道左賢王的軍隊已被他率領左中右三翼精銳軍打得賓服,雙方使節正在商擬全新的和約。

  至於剩下那幾頁,便全是家常話了,遠在天邊,也還是那個與她無話不說的小淮兒。宣明珠知他平安無恙,便是收到了最好的生辰禮,兼之言淮在信上話語風趣,且閱且樂。

  梅長生瞧著她的笑意,斂睫淡淡微笑。

  “父親。”梅豫趁著母親看信的功夫湊過來,壓低聲音問他,“兒子有一事不解,白日裏,您為何要贏娘?您可知,兒子為此白白輸了五百兩。”

  五百兩啊!提起這一茬梅豫便痛心疾首,對於全家私財最少的他來說,這無疑是一筆臣款!

  梅長生收回視線,聽清事因後,涼涼掃他一眼。

  “所以說你讀書不精,兵書有雲‘以正合,以奇勝’,你母親是常勝將軍,贏多了視若平常,偶爾輸一回,覺得新鮮有趣,會比贏更開心。”

  梅豫聽得委屈,嘟噥:“玩樂之事還用上兵法,這麽複雜,我哪裏想得到……”

  這話偏是叫梅長生聽見了,神情更為嚴正:“遇事多思,這道理你弟弟就懂得,所以他可贏錢。”

  話音一頓,他瞥向不遠處扮乖的梅珩,“話說回來,小小年紀便談賭,跟誰學的?去將荀子修身篇抄五遍。”

  梅珩內心輕歎一聲,起身稱是,同時瞅了梅豫一眼。後者完全不心虛地歪歪頭:我挨訓你挨罰,我還多輸了五百兩呢,論起來還是我虧好嗎?

  這廂打著眉眼官司,宣明珠看罷了書信,轉回身,見氣氛似有些不對,狐疑地問:“怎麽了?”

  二子不約而同地搖頭說沒事,見父母別無囑咐,忙不迭帶著妹妹告退回院。

  孩兒一去,梅長生身上的書卷氣頓作一散,上前脈脈牽住她的手。

  燈下低眉注視她,“信上寫的什麽?”

  “打勝的攜報和一些南地風光。”宣明珠挑揀著隨口說了兩句,梅長生靜靜地聽,見她不說了,從袖中也取出一封信來,遞給她,“可巧,今日我也收到了三哥的來信。”

  宣明珠感覺他意有所指,看了他一眼,一時想不明所以,接了信坐回椅中看。

  原來梅彧在信上說,他們到達大晉與西域國的邊陲後,得到西北都護府的幫助,經曆半年時間,終於在當地紮穩跟腳,那以梅氏之號建立的學塾也受到了鄯善、烏孫等幾個小國主的關注。

  甚至還有王女青睞中原的絲綢瓷器之美,聽聞中原人在此辦學,便帶領婢子去問她們可否也能入塾,想要了解漢地的文化。

  “梅三哥可真是雷幹風行。”宣明珠讚歎一聲。

  當初梅長生要在族中推行此事,受到了多少阻力,她是親眼目睹的,而今終於撥雲見日,她將兩封信撂在一起,開懷道,“今日雙喜臨門。”

  說罷卻見梅長生依舊燈戳似的杵在跟前,宣明珠疑起來:“怎麽了?”

  梅長生遲遲搖了搖頭,俯身壓著那圈椅扶手,在她下巴尖輕啄一下,“我的信都給你看。”

  宣明珠怔營了老半天,才反應過來,這人——竟是在吃味麽?

  他原來是想看言淮給她寫的信。

  她好笑地瞅著他,拖長聲音道聲“知道啦”,轉頭卻是將手裏的信放入信封中收起。

  ——恣白若知別人看他的信,該不高興了。

  梅長生無尤地笑笑,複勾住她的手拉她起身,也不管那信了,漆眸熠熠:“跟我去趟梅宅,可好?”

  “嗯?”適才的酒氣漸上頭,在宣明珠臉廓暈出嫵媚的酲紅,眨一眨眼,透出一點狡黠的神氣,“梅閣老還有什麽驚喜給本宮嗎?”

  梅長生笑,他的殿下好聰明。提前知道的驚喜便不再是驚喜了,看來他須更努力,才能讓禮物入得她的眼。

  那口吻帶著誘哄:“也許有吧,殿下賞臉,隨長生去看。”

  【二更】

  從公主府到梅宅,走的自然是兩府間的“秘密通道”。

  說來這還是宣明珠第一次到梅府去,隻因食必精居必潔的公主殿下,素來覺得走密道往來很不雅相,所以每次都是梅長生來找她的。

  今日,是她的好日子,權當特例吧。

  宣明珠已然忘了白天在合璧宮立的誓,將手交到那隻溫暖的掌心中。

  星月初升,公主府的後園點著綽綽燈火,從角門出,緊鄰的是那間古書店,從書鋪的密室穿過一條長長蜿轉的甬道,便可通往梅宅的後花園。

  二人攜手走在密道中,梅長生端著隻燭台領前半步,幽幽燈影勾勒出他的身形。

  宣明珠便想起了在揚州老宅的那回,他故意將她關進密室裏,那是他第一次露出自己陰晦的一麵。

  隨後一點一點,他將自己的內心剖開圈點,都淋漓地展在了她的麵前。

  宣明珠心念偶動,指甲勾勾他的手掌心。

  前頭的人頓半步,側回頭,宣明珠莞爾微笑,“我很喜歡。”

  他不知她在說什麽,卻跟著她笑,“殿下還沒看見,怎知喜不喜歡。”

  宣明珠亦不說破,換了個口吻道:“喲,這裏怎麽沒有奇門遁甲、五行八卦之類的機關啦?”

  梅長生省得她是在拿當初那件事打趣,赧然抿唇,手指微微加重力道,握了回去。兩人一路說著,不覺便走到甬道盡頭的木門。

  門那麵便是梅府的後園。

  梅長生停了一步,將燭台放在壁間鑿出的龕洞間,轉頭看她,伸手推開了木扉。

  頃刻之間,一片緋紅的光色照入暗道,宣明珠鳳目微眯,笑著褰裙走出去,“你這園子燈籠倒亮,掛的是——”

  她的聲音倏爾而止。

  眼前,映目是一片梨杏交相綻放的花林,與翠微宮的瓊影園如出一轍。她一直知道他府後有座“一簇園”,桃花一簇開無主,她便一直以為,他為她植了一林桃花,自己卻不曾親來看過,也無人告訴過她,此間種的不是桃,而是梨花瓊杏。

  當年她母後種的桃樹被斫,物傷其類,她從此不敢種桃樹,便隻在瓊影園栽植梨杏。

  自然如今,見過護國寺裏的一室明燈後,宣明珠的心結已解,是桃是杏都無所謂了,然而這點曾經沉藏的心思,她從未與人說起過。

  他卻明白她的心。

  樹上有燈,宣明珠走入其間,見許多盞高低錯落的絹籠千褶燈,掛罥在枝頭,並不算精致的燈形,一看便是手折的,不密不疏地籠罩起一片柔潤的光海。

  燈上有字,每盞燈上都有一句祝辭,或走筆如雲行鳥飛,或娟秀細雅鳳翎吟,卻無一例外,皆為:“桃花篆!”

  宣明珠目光炯炯地踮腳轉燈來看,這是她母後的桃花篆體絕不假,每一筆走鋒,皆神似入腠理。

  見字如晤故人,她歡喜起來,且行且笑問:“這是我母親的手書吧?”

  梅長生跟著她行,見她笑便也笑,燈下輕輕搖頭,“是臣寫的。”

  宣明珠負臂倒行而走,裙角翩躚,“不,定是我母親的遺跡,連我隻能臨摹七八分像,旁人不可能學得一模一樣!”

  梅長生搖頭陪她玩這爭執的遊戲:“不,是臣。”

  他注視著被燈火映紅的那張韶麵,目光含了一汪清湛的水色,聲音低徐,如同此夜東風:“我聽寶鴉講過許多次,你為她準備的那場龍王夜遊。我不如你,隻能略償你心願,這二百六十盞桃花燈,望你不棄。”

  宣明珠笑了,她給寶鴉織的那場夢,是拿華燈寶珠堆出來的,而眼前之景,卻是清風朗月不用一錢買。

  不愧為梅長生,此方是梅長生。

  正因買不著,所以他給她別人所給不了的。

  他誠然變了很多,然骨子裏的這份清高,終究是他泯不滅的風采。

  “有酒嗎?”女子鳳眸矍熠地問。

  梅長生仿佛當真是她肚裏的蛔蟲,不知從那裏便撈起一隻白玉酒壇,破開封口遞去。

  宣明珠仰頭豪飲了幾口,拋還,興之所至,折枝作劍舞,回眸笑道:“為君舞一曲,且瞧好看不好看。”

  言罷點足起勢,翩翩而舞。她今日著雀黛紫裙,玉白花簌旋落,紗衣飄轉若飛,腰肢柔若秋藥,腕轉不失勁颯,兼之飲酒,醉上眉梢,數不盡風流嫵媚。

  東風夜放花千樹,大長公主的舞,隻為一人而跳。

  梅長生便在旁看著,眸光盈盈,目不瞬睛。心中隨著那幅靈動的身姿湧出滔天巨浪,再因她含笑的眉眼而歸息平和。

  他想,他永生永世都不會忘記此幕場景。

  笑著笑著,低頭,一滴淚砸在石階上那隻冰涼的白玉瓷壇子上,緩緩滑落下去。

  見她越是快樂,他的心裏除卻同等的快樂,越是難過。

  這些事,臨摹丹青也好,陪她在上苑玩樂也罷,不過都是他力所能及之事,他本可以早些做來,本可以更早些年便讓她如此刻這般展顏。

  可他端著一顆空傲的心,浪費了多少年啊,耗盡的,全部是她的真情切意。

  夜風忽起,片雲遮月,束發的金釵隨她手中枝杪上的最後一瓣梨花抖落,宣明珠的烏發一瞬散落及腰,青絲同黛裙皆飄飄旋嫋著,跌足落進梅長生的懷抱。

  梅長生穩穩接抱住她,燈影重重裏,兩人飄逸的袍裾與衣袂交疊勾纏,滿袖香風。

  他凝視那一張純如水,嬌如花,沒有怨怪隻有喜悅的酡顏,再也忍受不住,將女子壓在樹上用力親吻。

  “醋醋,我是你的,我永遠會是你的……”

  宣明珠半睜著眼回應他,她覺得自己有些醉了,男子的氣息卻比酒更令她失智。

  他低頭全無章法地叼吮她脖子上的軟肉,急切如狼,她便仰起秀頸,沾染花香的指尖勾勒那張好看的臉,不經思索地呢喃,“文質半取,風騷兩狹,鶴郎,鶴郎。”

  男人渾身一瞬緊繃,掌著她的腰肢抬起頭,眸中水紅欲滴:“醉了?我是長生。”

  “梅長生,梅鶴庭,區別何在呢,在我眼裏,都是一樣的啊。”

  宣明珠餳目昵靠在他肩膀,“鶴庭,我不要懷揣著碎瓷片行於世間,疼得很,也無趣得很,你也不要如此。碎過的東西,扔掉便是。我喜歡我的小鶴仙兒意氣風發的樣子。”

  她執拗地喚出他從前的昵稱。

  梅長生嘴角微顫,原來她亦知曉,他深藏的自責與愧疚。

  她一向是比他更純粹,更勇敢,更灑脫。

  “不,沒有梅鶴庭了。”噤默良久,梅長生同樣執拗,“往後長生加倍疼你,百倍千倍,永不負你。”

  他與自己賭氣一般將她橫抱而起,出園子往正房去。宣明珠呀了聲,勾住他的脖子,故意問道:“幹什麽去呀?”

  “跳舞!”沿途的梅府下人自然早已屏退了去,男人腳步發急,聲音發啞,“醋醋一舞楚腰如仙,我沒看夠,在我身上再跳一回。”

  “……”論這種事,她永遠不是此人的敵手,意會的宣明珠臉紅捶了他一下。

  卻是不甘認輸,轉了轉眼,忽在他耳邊嗬氣:“叫我姐姐。”

  那聲音媚入骨裏,梅長生摟著她的臂一緊,腳步急刹,低頭:“什麽?”

  女子漂亮的眼眸在晦明的夜影下晶晶亮,輕晃著蓮裙下的繡舄逗他,“叫聲姐姐,我愛聽。”

  自打那一回之後,她再也沒聽他這樣喚過自己。

  見多了梅長生老練的模樣,偶爾,她也想回味一下會靦腆臉紅的小郎君。

  梅長生眼神一寸寸深暗下去,呼吸灼燒起來,恨不得返回花林就地要了她。偏這以酒蓋臉的女子膽大包天,仗著他騰不出兩手,柔酥手摸到他腰間玉帶,便向下行。

  “宣明珠。”男人一路齧著牙關腳底生風,待轉過與公主府同樣格局的路徑,踢門入屋,他渾身已被撩撥得起火,將懷中人往與公主府等製的拔步床上一撂,什麽點燈什麽脫靴,通通都不知了,以身欺上去。

  宣明珠後腦硌到了枕,不由哼出一聲,柔軟的發絲靡散成一扇緞麵,雙臂隨即勾住他頸,神情好整以暇。

  他氣急敗壞的模樣,最是有趣了。

  想借月色將他的神情看得更清些,忽覺兩腕一緊,雙手便被他擒住推了上去。宣明珠訝然,隨後就覺著他用什麽茸茸的東西縛住她手腕,磨得她發癢。

  這可是她府裏萬萬沒有的,宣明珠納悶地掙了掙,發現絨繩卻是連在床頭的。

  直到這時,她才恍然有些發慌,“長生……”

  “叫哥哥。”

  宣明珠睜大雙眼,心尖被一排螞蟻密密踩過。

  這是要以彼之道還施彼身嗎?宣明珠喝了酒的喉嗓發幹,有些語無倫次了,“你耍賴、你明明比我還小……”

  “叫。”男人緊沉著嗓音,此刻卻是不急了,歪頭將獵物的整隻左耳叼入口中,耐心地磨她,“哥哥。”

  宣明珠身子一霎酥了,卻覺得自己是個富貴不能淫威武不能屈的人物,抿住嘴唇將頭偏向一邊。梅長生以指尖剔去那件曼妙的舞衣,輕愉地笑,“今夜很久,我會讓殿下心甘情願叫出來的。”

  “門、門還沒關。”

  “不關,不好嗎?”

  殿下,吾妻,生辰喜樂。

  我是你的最後一份禮物。

  那釘在象牙床頭的狐尾索,抻緊複又癱軟,癱軟複又扽直。他一次次地求她賞給他,續上白日那場巫山雲夢。

  至於避子丸,梅閣老從來都是有備無患的。

  公主過了場生日,隔天一整日都沒能下得床來。

  更丟顏麵的是,她不在自家,而是身在梅府,何至於此,可想而知。沒有貼身服侍的人,欲召泓兒澄兒過來,她們又不能光明正大地走正門,隻能從那密道來。

  最終不知怎的,連崔嬤嬤都被驚動,當宣明珠看著她老人家出現在眼前,用一雙若有深意的笑眼看著自己時,整張臉都辣紅了。

  那時候她甚至眼睛還沒有消腫,嗓子也是啞透的。

  梅長生,大不敬,其心真可誅。

  鑒於這個教訓,等到了八月初一,閣老過生辰時,她白日為他好好慶生了一場,一到黃昏,卻攆他回自己的府邸。

  並且命人將公主府的角門加了兩道鎖,再盯住澄兒這個有前科的小叛徒,謹防那狐狸賊有機可乘。

  想起那個他格外失控的夜晚,即便隔了幾月,她兩股還是顫的。

  而麵對他那對幽怨的眼睛,宣明珠心裏不是沒有不落忍,不過她算看真了,梅長生在帷幄間當真是不知節製。為彼此計,便怪不得她用這種強硬的法子。

  “梅長生,你別和九尾學,用這種眼神看我也是無用。”

  “殿下講不講道理,那回,難道不是殿下先招我的?”

  這人還來勁了,有臉倒打一耙?宣明珠無言以對,她招他什麽了,是,她是想聽他叫聲姐姐來著,可他叫了麽,到最後,他不也沒肯就範麽。

  最後瞧他的神色實在落寞可憐,宣明珠不知怎的,想起從前小芝姐姐問過她一句話:可是想一直和他這麽著了?

  梅長生在外頭是位高權重的內閣首輔,可是隔著一道門,隔著一層身份,他便無法光明正大地與她相會。

  宣明珠一直以來,滿足於這種靜好中又帶著些小小刺激的現狀。她覺得自己是有點壞的,梅長生聽了她的話卻開玩笑說,殿下可以更壞一點。

  閨房戲語,他心裏當真是這樣想嗎?

  “長生,”她頓了頓,在他二十五歲生辰這日正色問他,“眼下咱們的關係,你可覺得委屈?如果是,我便想法子向陛下請旨……”

  “噓。”梅長生聽到這個口風,哀憐的神色一瞬蕩而無存,笑得風神俊朗,打斷她道,“我和你鬧著玩呢,不必如此。”

  不是甘心於此,而是,她曾為他主動過一次了。

  往後,她可以什麽都不必操心,一切都由他主動謀求。

  這一次,換他來。

  春去秋來,轉眼又是中秋,桂香飄嫋,嬋娟在望。

  梅長生在月圓夜照例陪宣明珠宿在翠微宮,深夜,錦帳香衾中時而溢出一兩聲嬌吟。

  又一次歡好後,他抱著她去湢室清洗,出來後動作輕柔地將她安置在軟榻上。

  待她饜饜地睡熟,他吻了吻女子熒豔的眉心痣,起身站在鏡前更衣束冠。

  理平了石青錦緞的公服袍袖,衣冠雅謖的男子出殿,向皇帝燕寢的兩儀殿而去。

  夜涼如水,男人腳踏月影,走在漫長而幽靜的宮廊,神色間沒有了歡情過後的溫存,側臉清冷如鐵石。

  玄色襞積拂過瑞獸紋鞓靴,他邁出的每一步都很端穩。

  這半年多以來,梅閣老以最快的行效改行新政,裁冗治貪,在江南設織造局,在中樞立樞密院。

  於近處說,他是帝師衣缽,半朝座師,兩省依他令行,三司同他有舊。兵部尚書庸子鄢由他舉薦,樞密院副使代正陸漸離是他的門生,太學中甄元二氏子弟同樣是他親自向陛下推舉,心目中視他為半師。

  往遠處講,揚州梅氏有他的根基,揚州牧林大人,又是江南六州中唯一一位兼任織造局掌司的刺史,不受朝廷直隸督察的監管。這亦是靠他當初以削梅的苦功換來的一步退讓。

  再遠,還有西域梅氏學塾,如今聲名鵲起,吸納西域周邊各小國的生員,已不啻於一個邊疆的四方館與一個小型的西域太學。

  一步一步走來,他每一次落子,目的都是趨向如今這同一枰局麵。

  梅長生不結黨,不營私,隻是布局。

  梅長生也不醉心權力,他醉心的,從來隻是一人。

  為了此身配得上她,為了自己強大到讓那些拿國法說事之人通通閉上嘴,為了有底氣與資本,向天子開口討一道旨意。

  梅長生來到兩儀殿門前。

  皇帝已在殿內等著他了,這是昨日朝會後約定下的,獨屬於君臣二人之間的默契。

  禦書案的鎏金燭台下,年少英姿的皇帝手指間撚玩著一道密折。

  已經致仕的前任閣老江琮,自江南遞來一封奏報,彈劾的是現任閣老梅鶴庭,公器私用,掌權蔽主。

  皇帝並不信此言,卻是想起了當日江琮在禦書房,聲色淒切說出的一句話。

  ——“老臣之今日,便是梅氏子之明日!待他權傾朝野之時,還有誰能夠約束他?”

  磨刀恨不利,刀利傷人指。

  “臣梅長生,叩見陛下。”

  一道筆挺清雋的身影自殿門入,深靜幽曠的殿宇中,宣長賜見他跪在墀下,忽感夜風寒涼,抵唇咳了幾聲,問道:“閣老深夜求見,所為何事?”

  梅長生神情恭斂,葉袖為揖,直言:“臣此來,為向陛下求一道賜婚旨,為臣與大長公主殿下保媒。”

  宣長賜當場愣住。

  他之前設想過許多閣老請求夜見的原因,卻萬萬沒想到是為這個。

  一直以來,他對於閣老和皇姑母的事看見隻當作看不見,有時稍露形跡了,他還幫忙遮掩。就譬如今夜,若非他事先安排,梅閣老如何能宿到翠微宮去?這位可倒好啊,大剌剌地提要求,是既不怕人猜忌,也不怕天下悠悠之口啊。

  皇帝氣笑了,壓不住悶聲連嗽了幾聲,“你、咳咳,你還記得自己的身份麽,再給朕說一遍?”

  梅長生眉心微動,“陛下龍體可安?”

  “別打岔,平身,說你的事。”皇帝將常服袍袖一揮,撐著禦案傾身下望,“這是皇姑母的意思嗎?”

  梅長生跪地未動,“非也,殿下不知此事,此為臣自己的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