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8、第98章 墨梅
作者:晏閑      更新:2022-03-30 12:31      字數:5693
  初三夜裏又下了場新雪,青鳶殿的宮人知道大長公主的規矩,雪停後不待天明,便掃淨了,連那亭頂枝頭的積雪也想法兒清理了去。

  隻在宮除下的空地上,特意留出整整齊齊的一塊,是給小小姐堆雪人玩兒的。

  寶鴉清早起來果然很開心,由宮人侍奉著穿戴好了,宣明珠領著她出去堆雪人。

  便見一大一小兩件鮮紅的大毳鬥篷,忙著來回滾雪球,琉璃白雪間,宛如兩隻翩躚的蝶。

  先前心心念念要為女兒堆雪人的梅長生沒這樣好待遇,大長公主不準梅閣老碰雪,勒令他止步在殿階上。

  “周太醫說了,你受不得寒氣,便瞧著我們玩兒吧!”語氣裏說不清是關懷多些,還是炫耀的促狹多些。

  梅長生淡笑,下頷低斂,便壓住了出鋒的狐領,一圈白絨襯住那張清冷的臉孔。幾縷朝陽透過朱紅抱柱灑上那身及地的長裘,白衣渡金。

  他手裏渥一隻滿天星暖手爐,攏袖倚門瞧她們。

  梅珩也裹了件白裘站在父親身旁,他二人如今是家裏的頭等矜貴人,冷不得也熱不得的。看階台下母親玩耍起來和妹妹如出一轍的笑臉,他不由道:

  “父親覺不覺得,母親和阿妹有時真的很像。”

  說話間一個白白胖胖的雪人堆成了,宣明珠和梅寶鴉最後拍手夯了夯雪人肚皮上的雪,同時扭臉望來,一人頂著一隻紅鼻頭,話音出口合了轍: 首發網址https://m.vipkanshu.vip

  “好不好看?”

  “好不好看?”

  梅長生含霜咀雪的瞳仁裏映著她們母女,一脈相承的精致眉眼、明媚梨窩,還有那雀躍的聲調,是很像的。

  他道好看,待她一上階來便拉過她的手渥在掌心間。寶鴉在旁嗬攏著自己通紅的小手,見狀眨眨眼,沒接二哥哥遞來的手爐,矜持地向梅大一伸手:“喏。”

  梅豫翻了個鬥大的白眼,有什麽奈何呢,隻得遞出衣袖。

  結果這妮子直接把兩隻冰涼的爪子都探進去,粘住溫暖的皮肉就不撒手,拔得梅豫倒嘶氣,自己咯咯直樂。

  “進殿吧,仔細吹傷了,晚上耳朵癢。”梅長生發話,寶鴉又回頭看了眼她的胖雪人,便和哥哥乖乖進屋烤火。

  梅長生已在翠微宮留了三日,陪在孩子和她身邊,是一段難求的靜閑時光。自然,在外人看來,這位新擢的內閣中書令是一直住在含麒閣的。

  外臣久留宮闈,到底惹人非議,縱使皇帝那裏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不曾催促,至多不過初五,便差不多該出宮,準備著麵聖了。

  這廂才入殿,澄兒捧著一隻髹漆海棠食屜進來,告訴公主東西取來了。

  宣明珠聽後打發孩子們去下棋玩兒,拉著梅長生進暖閣,讓澄兒把東西放在炕桌上,看了不聲不響的梅長生一眼,按著他坐在榻邊。

  “是什麽?”梅長生隨她怎樣擺布自己,隨勢坐下了。看著她從食盒中取出一碗牛乳來,初時以為是叫他喝的,卻聽宣明珠道:“這是人.乳。我查了醫典,說這個治雪盲,早晚滴一次眼,可以保養眼睛,你試一試。”

  梅長生劍眉揚動,沒料到是這東西,“不要,什麽人的髒東西。”

  “是良人婦的……”記起這人一向有潔癖,宣明珠不好說太細,給他用的東西,她自然也力求潔淨,難道還會坑害他不成。

  “不要。”

  無論她怎樣勸,在此事上梅長生非常堅決,說不用便不用。到最後宣明珠無法,隻得退而求其次,用牛乳來代替。

  這東西好尋,不一時便煮沸了晾涼送了一碗進來,宣明珠接過時還嘀咕著,“就你講究多……”

  而後她的話音一頓。

  她瞧見了那白瓷碗旁邊,放著一根滴眼用的中空細竹針。

  隨處可見的物什,卻令她一瞬聯想起梅長生經曆過的那場劫難。那日薑瑾說的話在耳邊響起——

  “竹針可去腥,可也比鐵針粗一倍啊。”

  因為第一碗藥她聞出了血腥氣,所以他寧願付出多一倍的風險,承受多一倍的疼,用竹針穿心。

  沉默僅一許,宣明珠很快眨去眼裏多餘的水氣,掩了神情,取針蘸了牛乳回身說:“我幫你。”

  梅長生移開視線,嗓音清沉:“有勞殿下。”

  他分明瞧見了,但什麽也沒說。

  兩人一坐一立,宣明珠膝蓋挨著他膝蓋,俯身向前微傾,扳開他的眼皮。

  一股幽香的鼻息打在他唇髭間,她讓他仰頭,梅長生便仰頭,那枚暴露得更明顯的喉結上下動了一下。

  宣明珠的注意力卻全在他眼睛上,小心滴入後,讓他閉眼,梅長生又閉上眼。

  宣明珠道聲好了,讓他多閉一會兒,拈起帕子給他擦眼角流出的漬。冬日暖陽的熙光透過窗,安靜的光景,一時誰都沒說話。

  梅長生閉著眼,忽精準地牽住了她的手問:“殿下是憐憫我嗎,因此才容我親近?殿下是要還我嗎?”

  目光正落在他胸口處的宣明珠嚇了一跳,轉眼看去,男人卻仍是閉著眼的。

  她電光石火間明白了,這幾日他眼神中偶或閃現的沉鬱之色從何而來。當下她又是好氣又是無奈,甩開他的手問:“那麽你當初是因為想拿這個挾我,所以才取心頭血入藥嗎?”

  “不是。”梅長生瞬間睜開眼,許是偏方有用,他的眸子泛出曜石的光澤,“我從未敢以此做籌碼希求你原諒,也不是自殘,也不是別的。隻是當時以為你病了,想為你治病。”

  “所以啊,”宣明珠看著他,“既然你不是,為何以為我便是呢。我不會因為感動才和一個人在一起的,從來不會。”

  真的嗎?梅長生嘴唇囁嚅,卻沒發出聲音。

  宣明珠一時也未留意,她想了想,又輕輕牽住他的手坐下來,歪頭挨在他肩上,囈語般道:“梅長生,我曾真心放下過你一次,現在,我想和你重新試一次。我要你知道,我也不總是一往無前的人,一個人的勇氣是有殆盡之時的,你要是真心想和我好,以後便不要瞞著我做些危險之事,還有,你心裏在想什麽也對我說。”

  他陷在雪山的那些日子,那份牽腸掛肚的感覺隻有她自己知道。

  有時她也怨自己,好馬不回頭,她卻為何又一次被這個壞東西牽動了心呢。可事實就是如此,恨過他打過他,過後她的心還是要向著他,沒有道理可尋。

  梅長生聽後眼波如晦,直接托起她放到自己腿上。宣明珠身子忽的失重,“呀”了一聲,下意識地抬臂攀住他肩頭。

  四目相對,她以為他聽到自己這樣說,會變得開心些,然而那雙清沉的眼眸冷寂依舊,蘊著數不盡的黑。她心尖一撞,下一刻便覺身底下異樣,緊貼著她的腿心。

  “嗯。”他略仰起頭,輕抑的鼻息落在她耳邊,寒泉低冽的嗓音一筆一畫,順著半片酥麻背,往她的心臆裏鑽。“往後我心事隻與你一人說,我保證。”

  宣明珠大氣不敢呼吸,伸手擋住半張臉,心裏啐他道貌岸然。她方才說得掏心掏肺,他卻想著這個!

  不是明說了要他且歇了這心思,好生保養一段時日嗎,他那日表麵也無異議,誰知竟是賊心不死。

  “小閣老……”

  “它想你了,方才你一靠近,它便醒了。”他將她的手扒下來,便要看著她紅頰清糜之態。卻無白日宣淫的意思,那張清謖出塵的臉上神色無變,“將方才那句話再說一遍。”

  申令的口吻,宣明珠聲調不自覺軟了,眨動著姣美的長睫呆呆看他:“什麽話?”

  “和我好。說啊。”他圈著纖軟的腰肢低聲誘她,卻又等不及,凝視女子因驚詫而微張的唇瓣,扣住她的後頸舔了上去。

  上頭越受用,下頭越遭罪。可他別無所圖,噬髓般反複品味著這個一睜眼便會醒的夢,清醒地沉淪。

  宣明珠勾在他脖頸的手臂收緊,鼻間不覺發出嚶嚀的低音,打顫的睫毛輕輕閉起。

  隔日梅長生辭宮回了梅宅,初五這日,朝廷過了節沐,便又入宮麵聖述職。

  宣明珠也要從翠微宮搬回公主府去,前後錯開時日,免得落了有心人的眼。

  離宮之前林故歸卻過來拜見,向她匯報了西嶺之事,所言與梅長生幾乎無異。

  林故歸還留心查訪了那個啞人的身份:“此人在當地並無戶籍,離得他住所最近的民戶也在二十裏之外,這也是當時派出去那麽多人,未能在第一時間找到梅大人的原因,那裏根本是個人跡罕至的山腰腳。

  “後來經多方詢訪才大略得知,此人應是先帝年間的獵戶,原本兄弟三個,,他兩位兄長都征兵去了邊關,他因天殘而免役,卻還要支撐一戶的糧賦,後實在負重不堪,便入山隱居。”

  林故歸說到這裏頗為慨歎,“多年與人世隔絕,此人的神智似乎不大清醒。卑職手下發現了一事,便是他會在附近出現腳印時,用雪覆蓋痕跡,仿佛用這種方法便能令人找不到他。是以卑職最先派出的幾批人手,都不曾發現那處白茅屋,這卻要向殿下請罪。”

  宣明珠聽後沉默許久,“我記得,不論先帝年間還是本朝的稅律,一戶中有人征徭役,便不必再出井田稅……”

  說到這裏她自己便想明白了,跌掌道:“是了,必是地方貪吏欺上壓下,先帝禦極兩年而崩,許多下達不及的策法都成了一筆舊糊塗帳。”

  梅鶴庭也與她說過,身在揚、湖、益這等富庶之州,不知還有西蜀這等貧弱之地。

  他去賑災,隻是按量發放糧米寒衣,因事發匆促還有所短缺,那些村鎮災民卻無比感恩戴德,可見以往的賑災款,被上下層層盤剝了多少。

  所以他才致力於推動新策。

  富江南不是目的,充實國庫以致於輕徭薄役,方可緩解百姓的負擔。

  兩儀殿中,梅長生正與下朝後換了常服的皇帝奏本:“江南六州改稻為桑的政策已落實下去,然臣以為,而今的租庸調稅,三年內不可改,改動則有公田變私田之憂,地方監督不到,則難免豪紳欺壓百姓之事,重蹈三年前新政失利的覆轍。”

  身姿筆挺的大晉新相,身著紫綾大料一品具服,十三銙金玉帶之上紫金魚袋與躞蹀七事齊備,玉冠玄靴,風儀卓犖。

  他的語調清徐而有條不紊,將在西蜀所見的民風稟報上聽,提出了裁冗、以及中樞直接下派監管史兩策。

  皇帝聽後胸中有了大致章程,頷首沉吟:“既如此,待卿家正式入閣後,擬個具體章程出來兩省合議。”

  言訖,皇帝以審視的目光看向這位大晉以來最年輕的宰輔。

  臉色比元旦那日潤澤了些,卻猶似渡有一層清霜之色,隻是並不顯得病態萎靡,反而襯得他神俊骨清。

  皇帝不由便晃了下神,這樣的人物若沒有被皇姑姑握在手裏,不知要顛倒多少上京閨閣淑女的春心。

  至於梅長生與皇姑姑的事,皇帝可是不好意思過問的,托他的福,皇帝數日都未能去翠微宮給姑母好好拜個年,就怕撞上什麽場麵尷尬。

  梅長生還維持著揖手之姿,楚楚的衣冠儀度,仿佛天生不知狎褻為何物。皇帝這麽看著,好似與從前並無不同啊,忽而心想,皇姑姑不會再受一回委屈吧?不過話說回來,姑母由來有主張,說不準這位不苟言笑的梅大人私底下……宣長賜發覺自己的思緒跑偏了,忙的輕咳一聲:

  “此事不甚急,還是那句話,中書令的位置給你留著,切以保養身體為先。三月春闈,朕有意令卿為主考,卿家才學冠絕當朝,此任非卿莫屬。”

  “臣遵旨。”梅長生拱手領命,似對陛下的心思無所覺察。皇帝又為揚州事嘉獎他幾語,賜他一副三公規製的海紋雙玉玨,令他退了。

  梅長生出兩儀殿,過朱明門與右延明門,到中書省露了一麵。

  不算正式的會晤,然而長官身份所在,在值之人見到他連忙起身揖禮,口稱:“下官見過閣老。”

  梅長生撩紫羅袍邁入檻內,清和的目光環視一周,頷首:“諸僚友不必多禮。”

  他望向中書侍郎狄元英,修長而冷白的手指輕撚了撚,露出此日入宮後的第一個淺笑,“狄師兄,別來無恙。”

  狄元英心頭微凜,麵上客氣地拱手笑道:“恭喜梅大人榮升。大人為上峰,這聲師兄,下官可不敢擔當啊。”

  他不過在帝師座下做過半年的記名弟子,當初也是為了搏個好名,方與梅長生攀上師兄弟的交情。

  狄元英猶記得,此子當初是如何遠在汝州,便設計摘了門下省江琮江閣老的烏紗帽。

  年紀輕輕,雷霆手段,又得陛下倚重,前途自不可限量。偏生自己有樁把柄在人家手裏,那便是當初聽聞大長公主與他休離後,他立刻上疏薦梅長生入內閣。

  這是狄元英的私心,一來當時與長公主針鋒相對久了,一慣不喜她豪縱,想借此斬斷她與探花才子的關係,二來拉攏他這個梅師弟,即使不能入內閣,讓他也記自己一份人情。

  可惜狄元英估錯了形勢,梅長生與大長公主當初遠不是相看兩厭的內情,以至於他元旦宴上聽聞陛下要擢梅長生為宰輔,第一個念頭便是防著他秋後算賬。

  狄夫人得知他的擔憂,還在家中笑他多慮:“那梅郎君我亦見過的,風清霽月一位才學公子,怎麽會小肚雞腸呢。隻可惜,我瞧著刑家芸娘子與他倒般配,不料竟不成。”

  真是婦道人家!這會子還想著刑芸呢,狄元英悔不當初,他便是聽了那丫頭片子的一麵之辭,差點害死自己。

  過往亦定,日後他在梅長生手底做事,唯有提起一萬個小心,哪裏還敢以師兄弟相稱。

  梅長生見他眼色變幻不定,倒好笑起來,未再說什麽,告辭踅身出來。

  折去一趟南囿,而後出了宮。

  宮門外,薑瑾正輕跺著腳等候公子,忽見公子拎著條兒花枝走出鳳闕,撚指把玩,意態閑懶,仿佛入宮不是去晤對而是去賞花的。

  他愣了一愣,上前將風裘披在公子身上,“公子,一切可順利?”

  “沒什麽不順。”梅長生問道,“公主回府了?”

  “是,今早出宮回府的,中途路過宜春樂坊,鳳駕停憩,眼下八成是在坊中。”薑瑾早將宣明珠的行程打聽得明明白白,就等著公子問呢,忙不迭有一說一地回言。

  梅長生聽後果然微微抿起薄唇,“那麽這便過去吧。”

  薑瑾心鬆一口氣,如今見公子一笑真是太難了,搓了搓雙手,快步去將宮牆下的馬車駕來。

  宜春樂坊中,楊珂芝負手嘖嘖稱奇地打量著宣明珠,“不得了,可不是年關底下那一臉喪氣相了,咱們的公主殿下這是打哪兒滋潤回來的呀?”

  她知道梅鶴庭回來了,也聽聞皇帝賞功臣在宮裏含麒閣住了三日,這兩人之間的貓膩,楊大娘子就算沒親眼見著,從老朋友這張紅光煥發的臉上瞧也瞧出來了。

  身披狐腋圍肩的宣明珠飲一口錯認水,衝她莞爾一樂。

  都是自家姐妹,她之前的壓抑是真壓抑,而今緩過那口氣,鬆快也是真鬆快,沒什麽可藏著掖著的。

  德性!楊珂芝望著她臉上那片愜意滿足的神色,搖搖頭:“我可真有點害怕了。”

  宣明珠知她嘴裏沒好話,嫵媚地翻翻眼皮,還是紆了個尊問:“怕什麽呀?”

  “怕你再和我絕交一次。”楊珂芝有幾分心有餘悸地問,“妹妹,你不會又陷進去了吧。且說我不是勸分不勸合的人,隻是有些不明,你與他過去那七年,不是短短幾個月——真的不計較了?不似你性情啊。”

  聽她這一說,宣明珠默了片刻。

  這個問題其實她自己也想過。在揚州時,梅鶴庭曾請求她,想要兩個人放下過去重新開始,她曾被這個說法打動過,那些個黏乎在一起日子,也確實有種沒頭沒腦的快活。

  可後頭的事又證明,那是不可能的。

  他們之間橫亙的事太多太重了,若說他能砸碎一隻瓷,又能將天下瓷全都抹去嗎?

  既不能,左右捂在皮肉底下的爛瘡都挖出來了,陳腐剜去,傷疤已留,她不是經不起疼的人,莫如帶著那些過往,糾偏引正地走下去。

  她想再試一試。

  這不全是哄他的話。

  “小芝姐姐,你說得是。”她雙手嗬著冰水璧的杯盞,“我的心不是池塘裏的水,不是下場雨,便能重新注滿的,”

  門扇之外,梅長生聽見此語,淡然垂睫,眸色猶然是那片沒有波瀾的黑,沒有傷色,甚至無聲笑了一下。

  他將手中那枝墨梅輕柔地插於窗欞,轉身下樓。

  “不過啊,”軒舍中,宣明珠歪頭笑了一下,擠出一枚俏麗的單酒窩,“閑著也是閑著,何妨試著種一池荷,也許正因有淤泥,才會蓮香四溢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