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4、第94章 長生夢我
作者:晏閑      更新:2022-03-30 12:30      字數:4220
  夜,寶榻外懸下了重重織錦的玉蕤帳幔,寧神的香篆繚繞在帷幄間。

  公主府一入冬月便燒起地龍,薰薰地暖,烘得那香氣更馥鬱。宣明珠在衾枕間閉上眼,洗淨鉛華的素麵如一塊脂玉,烏發襯在臉盤邊,顯得那張麵容越發清孱,卻無一絲軟弱。

  一日內乍聞變故,接著又得知變故後的變故,積累下來任誰都要心神俱疲。可大長公主不向造化低頭,不是有句話說禍害遺千年麽,像那麽一個混賬,背著她折騰好幾番都沒交代小命,豈會被一場風雪阻住回家的路?

  “你不是會夢嗎?”女子閉著眼,在心中狠惡地想,“那便夢我,告訴我你在哪裏,我逮也會把你逮回。”

  可是竟睡不著。

  原來心憂一個不知在何方的人,焚再重的香,也是不能入眠的。

  她想起自己在毓華山上的那一夜,他當時心情,是否便如她此時心情?

  睡不著,又著急找尋她的下落,幹脆發狠對著心口給自己一刀,疼昏過去,也便入得夢了。

  可傷口又不是虱子,哪有身上多了不疼的道理。

  一滴眼淚從宣明珠緊閉的眼尾滑出,哪裏有這樣狡猾的人,使了一出苦肉計便遠遁不見,以為這樣便能打動她挽回她了嗎?

  不,做夢,她正攢了一肚子狗血淋頭的話要罵他,所以他得回來受著,所以梅長生,你夢我。 一秒記住https://m.vipkanshu.vip

  安眠香靜燃著,輾轉了大半宿,天光漸亮。宣明珠恍惚睜開眼,腳下是一座熟悉的蓮池拱橋,身上的紅裙飄逸著,她怔怔抬頭,一個一身白衣的少年郎向她走來。

  她的呼吸隨著他前行的每一步逐漸發沉,她清楚地知道,接下來會發生什麽——少年將會走到她身邊,對她說一句,“臣不適合長公主殿下。”

  的確是不適合,若沒有遇見她,他也許會一直是這風清月白的郎君吧。風吹迷了她的眼睛,宣明珠趕上前去搶先道:“我準了!我再也不要你做駙馬了,梅長生,告訴我你此刻在哪?”

  白衣少年卻對她靦腆地一笑:“醋醋,為何不要我了,我卻舍不得你。”

  奇怪呀,為何在夢中聲音也會哽咽,宣明珠著急探聽他的下落,一遍遍問他在哪,而就站在她對麵的少年,似乎不能理解她的話,保持著幹淨的笑容,一遍遍回應她。

  “醋醋、醋醋、醋醋……”

  她在一聲低抑的嗚咽中慟然醒來,像一個破水而出的溺水者,弓身喘息,四顧茫然。

  並不是他的夢。

  這隻是她的夢而已。

  她隻是,夢到了當年令她一見傾心的小探花郎。

  為什麽,憑什麽,他能在夢裏找到她,她卻不能。

  “殿下!”

  殿外忽然有人喊了一聲,宣明珠聽出是迎宵的聲音,掀簾下榻跑出去道:“是否有消息了?”

  驚動了在落地罩外守夜的澄兒,揉開眯縫的眼睛,著急道,“殿下您怎的打赤足,殿下回來,外頭冷!”

  宣明珠雙手大開殿門,刹那湧進的涼風吹動她的中衣,外麵落雪了。

  洛陽今冬的第一場雪,在這個夢不成的清晨姍姍落下。

  “殿下,是一隻飛隼落到了府裏。”迎宵雙掌合托著一隻羽毛瑟瑟的墨隼拾階上來,同時追出來的澄兒將一件大氅裹到公主身上。

  宣明珠趿上了鞋子,攏衣定晴看去,那確實是梅鶴庭養的黑隼,她在汝州行宮與上京聯絡消息時,曾見過的。

  隻見這隻可憐的小東西雙翅濕漉僵硬,似有凍傷,雙睛無神地躺在迎宵的掌心,奄奄一息。

  宣明珠怔了一怔,眼中忽放出柳暗花明的光,心思電轉:“洛陽才下雪,隼羽如此重的凍傷是從何處來的?信筒呢,它爪上有信嗎?”

  迎宵看著殿下發亮的雙眸,不忍心潑冷水,卻不得不搖頭,緩聲斟酌道:“沒有。殿下請想,西蜀距上京一千五百裏餘遠,鷹隼是不可能從那麽遠的地方飛回洛陽,也許這隻是巧合……”

  “不。”宣明珠語氣斷然,接過那隻筋疲力竭的黑隼,小心嗬渥著它的翅膀。

  他曾對她講過斷案之術,說這世上沒有無緣無故的巧合。物隨主性,他若還活著,不會忍心讓她幹著急,無論在哪,他一定會想方設法傳出消息。

  她召來薑瑾令他辨認,果然薑瑾也說這就是公子養的隼,再找鷹隼房的鳥倌看過黑隼翅膀,也說這是寒雪凍傷。

  關聯對上了一半,宣明珠心裏說不出是個什麽滋味,有希望便是好的。雖然隼爪上無信箋,令人沒著沒落,想想梅鶴庭不是疏漏之人,如果此隼真是他放回的信號,他不會不寄上隻言片語,除非,他陷入了某種無法動作或書寫的狀況……

  宣明珠一時間猜測了許多,但她寧願往好的一麵想,立即命人傳信給出發的人馬,到西蜀後多打聽一條:附近何處有黑隼出沒的蹤跡。

  而後,她將那黑隼送去了雛鳳小院。

  這件事她無法瞞著孩子們,梅鶴庭雷打不動十日一至的家書斷了,三個孩子一個賽一個的聰敏,瞞不住。

  梅豫得知後立刻要追上軍隊,要親自去蜀州尋父,被宣明珠好說歹說摁住了:“娘派出的盡是精銳,你去了不說拖後腿,他們免不得要分人照顧你。再者天寒路遠,娘也放心不下你,一個沒找回再饒上一個,豫兒體諒體諒為娘的心,我受不了。”

  而寶鴉經過一日的萎靡,看見這隻黑隼後,和她的阿娘一樣,頓時又重燃起希望。

  小姑娘精心巴意地將黑隼裝進細絨鋪就的金絲籠裏,挪進她自己的小暖閣,每日喂食喂水不假於人手。

  她說得最多的話便是:“等它好起來,阿耶也回來了。”

  梅珩出主意,讓妹妹把父親夏天時送來的朱砂錦魚也挪進外屋地避寒,再把梅宅那條瘸腿的小黃狗也接到了府裏。

  有活物,便有人氣兒,便有生機,寶鴉不再嫌棄小狗土了,也不嫌它長毛打綹遮眼睛,每天早中晚各捋一遍狗狗的頭毛,一邊擼一邊問九尾:“爹爹就快回來了,是不是,你汪一聲。”

  一家人懷著一個共同的期望,不是長籲短歎的光景,而是無形的心氣擰成了一股繩。接下來能做的,便是等。

  宣明珠身上的安寧香一日比一日濃重,之前怕做夢,如今盼做夢,卻就是夜夜成空,不發一夢。進了臘月,到達西嶺的林故歸傳回了第一封信。

  信上說,他以雪崩點為中心撒開人手掘地三尺,進行了兩日一夜的搜尋,又訪察附近村落,都無果。

  宣明珠看後,神色如常地將紙條撚成團兒,沒說什麽。在旁的崔嬤嬤眼瞅殿下臉上越發沒個笑模樣,心想快有一個月了,這人若沒事早就找到了,耽擱到這會兒還活不見蹤死不見跡,隻怕不好。

  她一則心疼小小姐,二則擔心殿下,泓兒澄兒倆妮子語焉不詳,崔嬤嬤不知公主和梅氏在揚州到底經曆了什麽,隻是看公主的光景,恐是又上了心。

  沒法勸,便病篤亂投醫地提議:“不如去寺中上柱香,求一求佛祖顯靈。”

  “他不信這個。”宣明珠搖頭,“我也不信。”

  拜佛不如拜己,她不信這個人聰明一世,還有抱負未達,老天會給他這樣一個潦草的收尾。

  什麽慧極必傷情深不壽,都是酸文人的放屁話,他不是聲稱,他的心認主嗎?好,主子不許他死,就算在天涯海角,他也得聽從!

  她不拜佛,佛卻來就她。這一日,長史傳報法染國師登門,宣明珠聞言,不知九叔是為何事,打起精神去見。

  走至半道,梅珩身邊的小廝璧橢來報說二公子忽發嘔泄,宣明珠聽了忙遣人請九叔在客廳稍待,折去梅珩的屋裏看他。

  這孩子打小便體弱多病的,待她過去時,梅珩又方吐過,小臉臘黃地倒在榻上。

  “晌午進了什麽,醫官怎麽說?”宣明珠風風火火地來,到榻旁觀幼子麵色,覺這病勢來得凶急,將屋裏伺候的發落了一通,又挨在榻邊斂袖為梅珩拭額津,“珩兒還覺得哪裏不適,別忍著,告訴娘,煎副藥吃便好了。”

  梅珩搖頭請母親莫怪底下人,“大抵是我自己貪食吃壞了腸胃。”

  他輕輕勾動宣明珠的手,聲音虛弱:“珩兒想讓母親陪著我。”

  宣明珠自然道好,外廳那邊便請九叔先回,改日她得空再去拜訪。

  她憐惜地摩挲珩兒的額頭,她過去一門心思隻為一人,而今不是了。家裏家外,該顧念的都要顧好。

  心裏撐著一股勁,人不能在府裏日日枯等,況且年關底下事務多,容不得她關起門來傷春悲秋。宗親間要走動、舊宮裏遣散的老人兒節禮要送,而皇帝大婚後的首個元旦大朝會,除了宴請宗室國戚,還要接待入京的各路蕃王與外邦使臣。

  至冬至日,京城的四方館已是諸路使節集聚。

  八方來朝,乃為大晉天子威儀的象征,中原漢家風萃的顯化,宴席籌備半點也馬虎不得。

  墨氏雖則端容穩妥,畢竟沒操辦過這樣大的陣仗,皇帝執意不冊四妃,守著她一個,而後宮的太妃們又都是些俸銀養的閑人,拿不出一個能幫皇後分擔事務的。

  宣明珠疼小輩,時不時搭一把手,為皇後周全。

  這日教坊司送來元日慶宴上為外邦蕃王獻演的舞目,呈到公主府中給大長公主過目,宣明珠籠著肩上的兔貂兒,翻看幾眼單子,當即皺眉。

  “混成紫極之舞?張侍郎也是禮部的老資曆了,此為薦獻大聖元帝之舞,安排在接款外邦屬鄰的大宴上,張大人覺得合適嗎。”

  張侍郎躬身回道:“回殿下,鴻臚寺卿的意思,陛下燕爾新敦人合,國祚熙盛,慶舞莫如選那威儀不失熱鬧的——”

  他還未說完,宣明珠鳳眸冷瞥:“《二郎神隊》更熱鬧,要不要在新年元日搬到紫宸殿上,當著外使的麵大大耍一番?”

  張侍郎被大長公主語中的戾氣震住了,立即醒悟過來,大長公主自小出入洛陽各坊司,是舞樂堆裏的行家,忙垂手道:“但聽殿下示下。”

  “改,《神王破陣樂》,既威重又不失靈活,方可體現我大晉風範。”

  她說話時黛如煙水的蛾眉仍舊蹙著,顰媚間雜英氣,透出一脈不可輕犯的風度,張侍郎於是將頭垂得更低了,唯諾諾而已。

  唯恐教坊司排不好這部舞,帶出脂粉氣,她又指定了一個行家裏手,便是宜春樂坊的楊大娘子。

  楊珂芝本性不願沾染官家事,但既是明珠所托,茲事體大,她便未辭。

  隻是在教坊司碰了麵,楊珂芝望著這位多年好友的臉色,納罕道:“誰惹你了,一臉要誅人九族的模樣?往常那芮司儀瞧見你來,殿下長殿下短的多殷勤,看今日,她覷著那張粉脂三層厚的臉兒,湊都不敢往這邊湊。”

  宣明珠愣一下神,問有嗎。楊珂芝說,“怎麽沒有。”

  其實楊珂芝知道明珠心裏有什麽疙瘩,她開的樂坊通四方消息,梅大人在西嶺雪山遇難之事,這一個多月來在坊間傳得繪聲繪色,早已不是什麽新聞。

  日子一天天過去,雪嶺凍死骨,至今連一片衣角都沒有找回,恐怕已不能用“沒有消息便是好消息”來自我寬慰了。

  楊珂芝在私,對這位身在福中不知福的梅大人很有意見,卻也不免唏噓,仔細打量著宣明珠的神色,說她傷心吧,瞧不大出來,說不在意,分明又與往日嬉笑的派頭大異了。

  她們之間沒有藏著掖著的,楊娘子直接問道:“你對他,到底是怎個章程?”

  宣明珠倚在座中,靜靜望著下頭排演的舞隊,編鍾鼓弦的喜慶和樂中,她聲音低緲:“那隻黑隼還是沒挺過去,今早死了,遂遂哭得很傷心。”

  楊珂芝有些疑惑:遂遂是誰?

  樂舍近門處的一道屏風外,胸前佩著瑟瑟玉、身著紅地西蕃衽服的讚普世子格爾棊,眼光灼灼地望向上首那位冷豔絕倫的佳人,目不轉睛。

  他用有幾分生硬的官話問身旁的芮司儀,“這位便是大晉國的長公主殿下?”

  芮司儀怔營一下,方賠笑道:“而今是鎮國大長公主殿下。”

  說罷,便見對麵的西蕃世子含著笑,嘰裏咕嚕說了一大堆。

  如果這位司儀懂得吐蕃語,就會聽明白,格爾棊說的是:“神光動人,天仙風姿,怪不得當年父王不惜許以西蕃世世臣於大晉,來求娶這位明珠公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