過了除夕,便是元日大陳設。
清晨的朝會上,皇帝於麟德殿升禦座,中書侍郎上奏諸州賀表,戶部侍郎奏各州貢品,而後黃門侍郎報祥瑞,百官向陛下齊敬新禧,山呼萬歲。
入夜後在紫宸宮舉辦的大宴會,便是為接見外邦使臣而設。
宣明珠要赴夜宴,一早便命人尋出了金蟒服。對鏡整理金冠時,她對泓兒道:“令畢長史準備厚實衣物,過了破五,我帶三個孩子去趟蜀州。”
泓兒聽後神情微訝,而後應聲稱諾。
她知道林將軍前後已傳了三次信回來,每一封都是一樣的話——尋不著人。梅大人好像人間蒸發了一樣,生無人死無屍。
可是公主殿下仿佛一直堅信梅大人還在世,遲遲不撤回軍旅,令他們繼續搜尋。
公子小姐們也是一樣,泓兒之前擔心過,小小姐年紀這麽小,會受不住這般打擊,出乎她意料的是,小小姐僅在那隻黑隼死時傷心地哭了一場,將它埋進土裏後,很快又打起精神,抹去眼淚抱著小狗守在屋門邊。
“爹爹一定會回來的,到時候我要和阿爹一起堆一個大大的雪人。”
這世上如果真有父女連心,泓兒心酸地想,便請蒼天垂憐,應在小小姐與梅大人身上吧。
宮宴的全套流程都由宣明珠把過關,故一切順利,總歸是不離笙歌樂舞,貢獻賞賜,沒什麽稀奇。 首發網址ht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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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自小長於宮廷,更盛大的華宴都經曆過,熱鬧多了也就不覺熱鬧。身著金蟒服,頭戴翬鳳冠,居於帝後食案左畔特設的寶案後,位齊天子,地位之尊貴不言而喻,神色卻有些闌珊,但看龍蹕下臣工賀歲,淡然飲著自己的杯中酒。
然她越如此淡漠,那副被酒氣熏氤的眉眼越透出莫可名狀的吸引力。座下的西蕃世子視線一轉去,便再也離不開。
格爾棊灼熱地仰觀這位高高在上的明珠公主,清華的仙姿沾染上人間酒色,便宛若神女玉像上平添一抹胭脂。亦冷亦媚,讓人從心尖一路噬癢到腳底。
五巡酒後,殿台上了最後一道胡旋舞,眼見明珠公主偏頭與晉朝天子輕語幾句,似乎要起身離開,格爾棊忙舉杯站起:
“格爾棊敬長公主殿下一杯。”
他這一聲急切中帶著昂揚,所以殿中諸臣都聽了個真周,觥籌聲旋即一停。
宣明珠本打算回翠微宮歇息去了,聞言蹙眉,漫淡地瞥下去一眼。
墨皇後端然笑道:“世子大抵醉了,殿下年前已晉為大長公主,並非世子口中的長公主。”
格爾棊粲然一笑,見明珠公主沒有回禮的意思,也不惱,自己揚頭飲盡杯中物,努力把生硬的舌頭放軟:
“格爾棊少年時,曾聽自中原歸來的使節讚歎,大晉之長公主天人風姿,銘刻多年,故心裏記得的便一直是長公主殿下。今日我鬥膽,欲以西蕃十六部落之首讚普世子之名,向陛下求娶明珠公主,請陛下恩準。”
他說前半句時大晉的臣工們便覺話風不對,非但是大晉的人,就連跟隨世子出使的西蕃使節也懵了,這都是哪兒來的章程啊,連忙輕扯世子衣袖。
可格爾棊理也不理,一氣說完。皇帝聽了他這番話,臉色頓時陰沉,用不著上座發話,鴻臚寺少卿借酒蓋臉拍案而起:
“荒唐!當年爾父向明帝求娶大長公主,已被明帝回絕,而今世子又來,可當我們公主殿下是何人,置我大晉國臉麵於何地!”
西蕃嫁娶不同於中原,向來有收繼婚的習俗,父親死後留下的妻妾再委身於兒子。
然鎮國公主是何身份,那是當今天子的嫡姑母!一個乳臭未幹的小子不經過半點禮節,張口就要求娶,就算他是下一任讚普,亦是太過無理也!
皇帝冷聲發話:“今日元旦,朕不願令眾外臣掃興,西蕃世子酒憒昏亂,責令回館醒酒。明日清醒了,入宮門候旨,此事未完,辱大長公主如唾朕麵,朕必追究個明白。”
這樣的大宴席,沒叫禁軍入殿,已是給雙方留的臉麵。格爾棊卻並不覺得自己醉了,也不覺自己的訴求有何過份,中原不是常說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嗎,他執著道:
“陛下,格爾棊視明珠公主為天神,滿含誠意求娶,縱使自辱也絕不敢辱沒公主,陛下何以不問問公主殿下的意思?”
宣明珠一直冷眼看著這場鬧劇,她的臉麵還不至於輕飄飄到被豎子一句話便折損,隻是厭煩,說不出的厭煩,甚至心裏莫名騰升起一股殺意。
她噠噠扣著金鑲寶珠的義甲,自不會紆尊與格爾棊對話,使眼神給泓兒,泓兒會意側步向前,“我們殿下的意思——”
“公主殿下的意思,”大殿門閥外一人接口,“蠻戎之裔,豈堪般配。”
宣明珠倏然長身而起。
就在她站起身的同時,一簇絢麗的金色煙花在宮殿外綻放,逆光勾勒出一道有如濃墨般頎長筆挺的身廓。
他入殿,她掐著掌心目不轉睛注視他入殿,那張臉初時隱沒於高門大殿的陰影裏,讓人害怕是一場錯覺。隨著他一步步走進燈火輝煌中,一張玉白勝霜的麵孔映入眼簾。
便是那張獨一無二的臉龐。
他身著四品文臣的袴褶珂撒上殿,綰遠遊玉冠,束躞蹀金帶,那身玄一色大料錦緞修襯他身,如一襲濃墨束住了一抔冰雪,雕霜斫玉,流風獨寫。
宣明珠凝望著向她步步走近的人,胸口憋悶,才發覺自己一直在屏息。
他到階下,她的一口氣也到了盡頭,微啟唇瓣,長長納入一口氣息。
殿內這樣熱,她卻仿佛吸進了一口凜寒的冰雪,沁人心田。
殿台中央的舞者們早已分向兩旁讓出道路,臣工們亦盡數起身,靜靜看此人走入殿中。
格爾棊大為不解,心想此是何人,居然在天子夜宴上遲遲後至,還如此大搖大擺?看這些大臣這麽給他麵子,該是個大官才對,可這麽個年輕文氣的小白臉,怎麽看也不像啊。
梅長生沒有看向宣明珠,目不旁視地俯身向座上帝後參拜:“臣梅長生,奉旨賑災偶遭變厄,泥於雪村民戶之家,今日始歸,慚對宸顏。遲賀陛下與娘娘新婚之喜,新禧之樂,元正布曆,長至在辰。”
皇帝見了梅長生,大喜過望,親自降階將他扶起。
見他清減許多,這些時日的擔心與愧惻全襲上心頭,連讓左右取禦酒、取裘衣。
年輕的天子親自為梅長生披上他的元裘,“回來就好,回來就好,朕不該令卿家去西蜀的,致使千金子坐了垂堂……罷,這些事明日詳談,你平安歸來便是朝堂之福。”
說著宣長賜趁心頭喜悅,當眾下旨:“擢梅卿家除鸞台侍郎同平章事,即日入內閣,輔佐社稷!”
眾臣聽罷,且不論心裏懷著何等滋味,連忙舉酒同賀。之前都哄傳梅大人怕是死在外埠了,看看,人家沒消息是消息,一回來便登閣拜了內相。
“梅閣老,恭喜恭喜!”這該算是大晉有朝以來最年輕的閣老了吧。
梅長生未矯情謙辭,麵色和淡地回敬禮酒。
皇帝見他麵上血色不充盈,擔心他身子有何虧損,便格外優恤讓梅長生今夜宿於宮中含麒閣,明日再召太醫為他調理好身子,等休養夠了,再入閣理事也不遲。
梅長生謝恩而去。
宣明珠在上座一直注視著他,從入殿到出殿,他一個眼神也沒有給過她。
宣明珠捏緊了手帕,她明白在這等場合,他身為內閣臣子,理應避諱與她糾葛。
可不能說話,看她一眼讓她安心也不行嗎。
她感覺他這次回來,身上有什麽不一樣了,好像那場崩落的冰雪滲進了他骨子裏,一種無聲的淡漠讓他看上去前所未有的遠,遠於千裏之外。
“明帝早有遺訓,寰宇獨一無二者有三——”
殿下忽又響起那道清沉的嗓音,宣明珠回神抬眸,見那道身影走至格爾棊身邊時停了下來。
側眸見鋒,薄唇徐啟如刀輕磨,梅長生用隻有兩人聽到的聲音道:“大晉之國,晉國之大長公主,大長公主之金蟒袍。收好你的眼神,憑你,憑西蕃十六部,不配。”
格爾棊開始沒聽明白,愣在那裏,等腦子把這串子官話翻成吐蕃語再一捋,登時氣漲雙頰,可人家早已經走出去了。
這時兩個侍衛模樣的人前來,請他回四方館去醒酒。格爾棊哀怨地看向明珠公主,他心目中的神女殿下壓根一個眼神都沒分來,他是奉老讚普之命來朝賀的,不好鬧僵,不得已,離開了大殿。
宣明珠此刻滿腦子紛亂,不知梅長生對格爾棊說了什麽,也不知他這一個多月都經曆過什麽。勉強在宴上坐了一時,便擺駕回翠微宮去。
也不知皇帝有意還是無意,翠微宮離得含麒閣隻有一道宮門。宣明珠中途頓了一許,想起方才他周身籠罩著寡漠的氣場,心想他許是累了,還是先回宮裏,明日再說。
回宮後,才惘惘地坐在燈下,外頭來報:“殿下,梅大人在殿外求見。”
宣明珠聽後眉眼驚動,他來了,當即起身欲走去外殿,眼波微轉又定住了腳。
唔了一聲:“傳他進來。”
泓兒去內殿的湯泉館準備沐浴之物了,傳話的是宮中當值的一個小侍女,猶疑地確認:“傳進內寢嗎?”
大長公主殿下一個眼風掃去,侍女當即泥首道奴婢多嘴,瑟瑟地卻行出去傳話。
殿外,梅長生靜立在宮燈的水紅光暈下,神緒淡淡,亦有一身風華。
他身後站著薑瑾,從接到消息直到此刻,薑瑾的心潮就沒平靜下來過,一雙眼睛恨不能定在公子身上,就怕眼珠一錯公子又不見了。
同時他心中也藏著一樁忐忑,待傳話的侍女出來,說殿下請公子入殿,薑瑾再也憋不住了,出聲道:“公子,那、那個,有一件事屬下要向您請罪。”
梅長生腳步微錯,偏轉霜冷的長睫看他。
薑瑾便硬著頭皮將那日如何對公主和盤托出的事兒都交代了,說完,見公子還冷冷看著他,登時打個激靈:“公子,是屬下情急了,當時屬下是真沒別的法子了,您怪我吧。”
梅長生靜了一陣,“老天讓我不死,好不容易攢下點苦肉計的家底,就這麽被你敗沒了。”
他笑著給薑瑾理了理衣襟,“要我命,你直說啊。”
薑瑾看著這個笑,驚若魂飛。
梅長生走出兩步,回頭又道:“逗你呢,依你的性子,多少猜到了。”
那雙眼在宮燈的映照下嫵媚妖冶,卻散著雪的溫度,沒有半分笑意到達眼底。
薑瑾眼睜睜看著公子踱入殿中,背脊攀爬起一道冷氣。
入殿,一室的侍婢皆被屏退去了,隻有高低錯落的燈台燃著,安靜如夢。
梅長生放輕腳步,轉入內殿,她就站在那裏等著他。
元日之始,時隔兩月,二人對麵。
梅長生喉結上下顫動,眸光精熠地落在她臉上,目不轉睛。也不知她飲了多少禦釀,酒氣消減了她長眉鳳眼的銳利,那雙既似多情又似無情的飛鳳目含春映水,臉蛋粉撲撲的,若忽略那身威風凜凜的蟒袍,足像一尊玉瓷娃娃。
“方才不便看你。”梅長生單膝跪下,“臣回來了,殿下。臣回來晚了,讓殿下擔心了。”
隻這一句話,宣明珠的心便軟了。
她設想過許多與他重逢的場景,是該打他、罵他,還是關心、嗬護,抑或劃清、了斷,抑或剖心、投懷……唯獨沒想到,片刻前被群臣簇擁道喜的新晉宰相,會如此自然地俯首在她麵前。
這一刻,好像這段日子經曆的那些提心吊膽的折磨,都不緊要了。
那些夢不到他的漆黑的夜晚,也都一筆勾銷了。
“你,瘦了。”她彎身拉著他的手起來,想問問他這些日子在哪兒了,指尖不妨被冰得一顫。
梅長生起身後把手抽了回去。
宣明珠愣愣看他。
那種陌生的感覺又來了。
她忽然想起,他如今的身份已是閣老。
這是入仕之人一世追尋的頂點,也是他當初拜於帝師座下最大的誌向,他經曆了新政之艱難、家族之斷腕、雪崩之險噩,走到這個位置,是他應得的。
是不是他曆過這回大生大死,大徹大悟了,終於覺得情愛無趣,就像當初她決心放下他一樣,決意一心走仕途經濟之路……
卻見梅長生揉搓十指,渥暖後再來牽她,輕聲道:“冰著你了,現在好了嗎?”
宣明珠目中漣光閃動,方知自己想岔了,才一見他,她便心神動蕩成這副樣子。
他為何十指如冰,之前她一直疑惑,直到薑瑾說出真相,她才想通,是由於那幾刀的緣故,他的身子受了虧損。
直到離開揚州時,他胸前傷還未愈。
卻又到西嶺嚴寒之地,受了雪埋。
他身子從前暖如火炭,最不怕冷。
宣明珠的呼吸忽然壓抑起來,咬著唇去解他衣帶,梅長生便那樣淺淺勾著她的指頭尖,垂睫將她每一絲神情看進眼裏,任她施為。
躞蹀帶收束得太緊了,那把勁瘦的腰身落在宣明珠眼裏都是心疼的滋味。她發狠將衣帶扯脫下來,梅長生玄墨的外袍大散,她又扯開他雪白色的中衣襟領,心房上的傷痕頓時暴露無遺。
那片舊傷,那兩點針傷,那道新傷。
那些傷。
她以為自己的眼淚在揚州與他對質的那次已經流幹了,可此時見到這些可怖的傷口,再次不爭氣地流下來。
梅長生不說話,蹙眉捧起她的臉拭淚,一記凶狠的巴掌打在他臉上。
他的頭被打得偏向一側。
指腹依舊輕柔地揩著她眼角。
“啪!”又一記巴掌落下,他的嘴角滲出一絲血痕。
他手下的力道越發放輕,像是怕傷害到他的珍寶,清寒的嗓子摻入了含糊的噥音:“是我不好,醋醋別哭。”
“知道不好,你這又是在做什麽?做給誰看!”她再也維持不住粉飾在表麵的這層冷靜,外頭爆竹聲聲,煙花成陣,她曆聲哭問,“我便是病死了,要不要別人以命作賭?你梅長生聰明絕頂,你告訴我我想要的是這個嗎?你以為有人為我宣明珠舍生忘死,我便會以此為榮感動不已嗎?你,不疼嗎……”
她甩開他的兩隻手,後跌兩步,望著這個眼神清沉如雪的男人,這次回來,他竟是不顰也不笑了。
她抑聲嗚咽:“看看,我把你變成了什麽樣子啊……”
“噓。”梅長生的雙手複纏上來,也隻是牽著她的雙手,抵著她眉心輕哄,“錯都在我,你不要作如此想,沒有你,我便白活了。”
他的語氣溫柔又冷靜,清湛的眼眸近距離凝望她,問一句:“殿下還要我嗎?”
沒有了青塢別業裏的纏綿熱忱,他仿佛又變回那個清冷克欲的梅探花。
他隻叫她殿下,仿佛在逼問一個最終的答案。
仿佛她隻要搖頭,他便要轉身立地成佛去。
宣明珠啜泣著,看著這個變化多端,已她令完全無解的男人,冰火兩重矛盾在心裏煎熬,忽然十分委屈。
“殿下莫誤會了,”梅長生晃晃她的手,眼裏升出一點暖,融了裏頭的冰,“你若搖頭,臣明日再來問,明日不應,還有後日。臣想,總會有把殿下問煩的一天。”
宣明珠輕怔,梅長生臉頰擦過她膩滑的臉頰,貼耳輕道:“到時候,殿下也許會為了耳根清淨,勉為其難賞本閣當個小麵首呢。”
“所以,要嗎?”
這個人、這個一臉平靜蠱她的混賬東西……宣明珠扭頭狠狠在他耳朵上咬一口,“我現下便煩了!”
他說,她煩了,也許便會賞他當個小麵首。
她說,她此刻便煩了。
梅長生眼色一暗,抱起她踅身上榻壓住。
宣明珠睜大水霧未消的眼睛,道個“我”字——我卻也非這個意思,才見著麵,斯文說話不好嗎?
然不等她說完,連綿的親吻已落在臉上。
男人神情專注,吮蜜一般舔淨她麵上的淚珠,複塗上一層他予她的甜津。
唇是涼的,沾染她的體溫,方是救贖。
指也是涼的,解帶從袴縫向下探索,輕易尋到水源。沉湎在雪味中的宣明珠秀頸猛地仰起,方意識到身上還穿著蟒袍,大窘道:“我去沐浴……”
“別脫。”
她詫然:“什麽?”
相比她的呼吸紊亂,男人目光清醒地自上向下,掃量著身負凶蟒卻麵色酡紅的嬌女,舔唇扯下額帶,綁緊她的皓雪腕,勒出紅痕,將氣音吹進她耳窩,“穿著這身蟒,給我。”
“我會弄哭殿下。”
“你——”女子不覺軟昵的聲腔驟然頓止。他沒有任何前兆地入,壓著那件天子以下最尊崇的金袍,把玩著大晉最高不可攀的女子,神色清矜不亂。頂撞複頂撞,鞭撻複鞭撻。
“看清楚些,這才是我,看清了嗎?嗯?沒有的話辛苦殿下,重來一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