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3、第93章 舊事白
作者:晏閑      更新:2022-03-30 12:30      字數:5382
  徐懷水罰跪在丹墀下,戶部侍郎方懷遠入了皇後的嚶鳴宮,當著帝後與大長公主的麵,將消息又重複了一遍。

  ——梅鶴庭遇雪山崩,搜尋三日人影無蹤。

  無論再重複多少遍,這都是事實,不是一句口誤或耳誤便能僥幸免去的事實。

  “怎會如此?”

  皇帝的燕爾之樂被突如其來的噩耗打破,眉宇間的款洽之色蕩然一變轉為肅穆。他拂動裼衣的大紅袖擺,“加派人手去尋!朕要爾等將梅卿平安找回來,不容有失。”

  宣明珠自方才起,耳中便嗡鳴作響,好幾次想端起手邊的茶定神,那茶盞卻在茶托裏喀喀輕顫,如有千斤之重。

  皇帝這一聲令下,讓她回過神,穆色起身:“陛下,此事全交由我辦,我欲向陛下借一人,北衙禁軍林故歸,可行?”

  她的語氣快且明晰,並非請旨商量的意思,而是陳述。皇帝自然說好,好字剛落地,宣明珠即刻斂袂轉身。

  緩過最初那口氣,她頭腦中飛速分析當下的情形:西蜀距離上京有千裏之遙,來信的時間至少是三天前,而信上說兵丁已尋人三日,那麽雪山塌方至少發生在六日以前。

  兩地相隔路遠,來往消息滯後也是有的,再者兵士雖然活未見人,卻也死未見屍,這便給了人極大的希望,說明梅鶴庭生還的可能很大。

  眼下,宣明珠唯有用這個說法來安撫自己。他們之間可以從此各走各路,但她要這個人好好地活著。 記住網址m.vipkanshu.vip

  趨行至階下,徐水生一見大長公主出來便奮力自掌嘴巴:“啪,奴才糊塗,啪,奴才該死!奴才一心願望陛下新婚大吉,不敢讓雜事觸主子黴頭,殊不知好心辦了壞事,奴才該死!”

  宣明珠麵寒如水地瞥眼:“你不必念秧經,此刻本宮無暇,過後且看本宮饒不饒你。”

  話才說罷,黃福全神色惶恐地從白石拱橋下的角路跑來,還未等開口給他不成器的幹兒子求情,大長公主便甩袖徑直而過,側頭那淩厲一瞥,刺得他心頭一個激靈。

  黃福全當即便伏地泥首,不敢再發一言。

  昭德門外,身著一身烏銀鎧甲的林故歸得到召令,立時來至。

  宣明珠見到他步履不停,且行且吩咐:“從你營中點三百精銳,將軍領隊,整裝後速至公主府待命。”

  林故歸快步跟隨在公主身後,一麵聽一麵點頭。他原本便隸屬於宣明珠的麾下,前不久雖然兵符交還,重新編入了禁軍,可對待公主殿下恭敬如昔,無不聽從。

  林將軍去,宣明珠的人影也到車駕邊,快聲吩咐迎宵:“去太醫署尋兩位擅治外科凍傷的太醫,年紀不宜長,速來府裏。”

  說話間挽裙上了車,又挑簾吩咐鬆苔:“去豐安坊何不留巷東數第三家,請我父皇當年的副將杜老將軍,杜老脾氣重,若請不動,便說昭樂有要事相求杜伯伯。”

  兩婢領命點足躍身而去,身影一向南一向北如分飛之燕,頃刻不見了蹤跡。同時馬鞭脆聲揚落,馬車向公主府急馳而去。

  宣明珠才到府不一時,林故歸便領了三百精兵,隊形整齊地來到公主府外,烏泱泱一片鐵戈重鎧,陣仗浩大。

  隨即,杜守旌老將軍亦至,隨後,兩位太醫亦至,迎宵與鬆苔亦回。

  宣明珠顧不得一些虛禮,請杜林二人下首落座後,將西嶺雪山的情況大致說明,徑問杜老將軍:“父皇與我講過,當年他北征烏孫曾受困於雪山,遇雪塌方,當時是身為先鋒的您老將父皇從雪堆裏扒出來的。明珠欲請教幾個問題。”

  她的語速極快,眸色中有一種極為沉定、又極為威儼的光芒。老將軍恍了一下子,知道事關緊急,知無不言。

  “殿下問有無可能人被埋在雪下後離開原位,被流衝到數裏之外?老臣以為,按常理,可能不大。若被塌雪埋住,頭一刻鍾的救援至關重要,至多撐半個時辰,便是極限了。至於殿下最後一個問題——有無可能會尋漏,臣以為除了搜尋之人細心與否外,也與被埋之人的衣色有關,若衣深,便利於找尋,若衣淺混同於雪色,便……”

  說到這裏,他隱晦地向宣明珠搖搖頭。

  宣明珠喉嚨哽動了一下。至多半個時辰,他卻三日未見,衣淺不便找尋,他恰愛穿白衣。

  一切都在指向一個危厄的結果,她扣掌穩住心神,轉問林故歸,“按行軍速度,幾日可達西蜀嶺山?”

  林故歸道,“日行二百裏,大抵八日可至。”

  “六日。”宣明珠眉間紅痣若熒,聲色決然。林故歸愣了一下,聽公主殿下加重聲量,“輕裝騎行,此為軍令。”

  林故歸心中迅速衡量了一下,若一人兩馬,日夜加緊行速,六日應當可至。

  他遊弋目光看了眼公主的掌心,起身抱拳,洪聲道:“卑職接令。”

  一旁的杜守旌注視著這位殿下點將的神情,想起上次見她,還是在公主的及笄宴上。先明帝爺恩恤,邀請他們這些老夥計入宮觀禮,旁的王公貴女及笄,都是賜服加玉笄,明帝卻別出心裁,非讓昭樂長公主在成年之日挽弓射彩綢,一臉的驕傲炫耀神情。

  而長公主連射十五箭無一不中,明帝大笑數聲,連道數次“吾兒似我”,開懷得仿佛不知該怎樣寵愛這個女兒才好。

  今日,杜守旌依稀在大長公主的神態中,又見當年明帝的豐采,動容起身:“老臣雖致仕多年,亦多聞梅大人人品貴重,具德清行,老臣請令同行。”

  宣明珠同時起身頷首:“便是杜伯伯不請纓,明珠亦要腆顏請求您同行。您有經驗,有您坐鎮明珠方安心。”

  她頓了一頓,眉間露出一抹愧色:“為我私事,勞您老天倫之年猶要奔波,明珠愧矣。然不得已,待杜伯伯歸後,明珠親為您接風致謝。”

  杜守旌道,“殿下無需如此,此行為公,老臣義不容辭。”

  “不,是私事。”宣明珠睫影輕黯,嗓音低沉了一瞬,很快又抬起頭,“全托諸位了。迎宵、鬆苔,你們也隨行,就算把山翻個個,活我要見到他的人——”

  後麵那句話,她說不出口,最終垂睫輕語:“把他帶回來。”

  不是不知道遠水解不了近火,西蜀太遠,雪山太寒,已經過去六日,行軍又要六日,他倘若真已出了什麽事,這一切都是無用功。

  可懷揣著那份僥幸,她不能不做出對策。

  眾人領命而退,稍作準備後即刻出京。從宣明珠得知消息,到召集人手整隊出發,前後不過一個時辰而已。

  廳子曠靜下來,宣明珠的最後一分力氣也似用盡了,扶著椅子坐下來,眉目間茫茫,哪裏還有前一刻的鎮定自若。

  澄兒和泓兒方才被殿下氣勢所懾,一直不敢言語。此時見殿下側麵如石,若有所失,不由得緩聲安撫道:“殿下您別急,梅大人吉人自有天相,您且先……”

  宣明珠隨她們的視線低頭,發現自己右手掌中扣著一隻越瓷的茶蓋,是從宮裏帶出來的,先前竟一直未察。

  她怔愣一霎,甩手撂開那枚茶蓋,掌心被硌出一道蓋紐的窪痕,紅得刺目。

  “把薑瑾叫來。”女子蜷起掌心啞聲說。

  薑瑾在梅宅接到殿下的急召,不知有何示下,忙不迭的入府拜見。

  走入廳中,他不知為何覺得安靜的出奇,不等見禮,便聽公主在上首問:“你公子去西蜀時,帶去幾套裘服,都是什麽顏色?”

  薑瑾不解地結舌,他以為殿下急召他來是出了什麽事,卻隻是問公子的服色嗎?

  繼而,他忽然抖擻精神,莫非殿下終於開始心疼公子,擔心他去往西嶺冷不冷了?連忙帶著幾分歡喜回說:“屬下與公子在益州分別時,公子帶了一件白狐毳的,一件雲月羽緞的。”

  都是白色。

  宣明珠閉了下眼,一口氣息堵在喉間吐不出來。

  也許不該問的,她自己都不知為何莫名喚來薑瑾,隻為了問他穿的是什麽顏色的衣服。

  似乎就為了讓亂成一團麻的心裏,抓住一點確切的東西,來判斷他的安危生死。

  “你退下吧。”宣明珠不敢多想,不能多想。

  “殿下?”薑瑾終於察覺氣氛不對,鬥膽抬眼看向公主。

  隻見那張精致昳麗的麵孔似蒙一層陰翳,他急忙問:“屬下敢問出了何事?……可是我家公子,出了何事?”

  他逗留不肯去,泓兒望了眼公主,便輕聲將梅大人在雪山出事的來龍去脈告訴了薑瑾。薑瑾聽後如遭雷劈。

  西蜀多年無雪災,偏偏今年就有了,西嶺幾十年都安安生生的,偏偏公子一去賑災,就遭遇大雪崩,還被埋在雪裏找不見了,這都是打哪說起的事?

  餘小七他們都是死人嗎!不管公子穿黑穿白的,那麽個大活人、那麽個大活人怎麽可能找不見!

  他心頭被一股巨大的恐慌籠罩,雙膝跪倒在地,悲戚地望向公主。“殿下,求您一定找到我家公子,公子他怕寒,身子受不住……”

  他忽然想到什麽,找到一根救命稻草一樣向前膝行,紅著眼道:“殿下,求您多想想我家公子,您想著他念著他,公子便不舍得出事了。”

  頓了頓,薑瑾下定決心般一鼓作氣說道:“有件事,公子令屬下死也不許說,但如今公子生死未卜,屬下隻能求殿下垂憐,求殿下原諒公子從前的作為,盼著他回來——殿下可知,公子曾為您受錐心之苦?”

  宣明珠腦仁被鬧得生疼,五年前的事她已知道,正因知曉,正因不敢去深想他當日遭的那份罪,所以這段時日以來她一直在逃避著想他。

  眼下人命為大,難道她還會去計較這個不成?

  “你下去吧!本宮都知道,本宮現下不想聽這個。”

  薑瑾腦子轟然一聲,他忽然明白了,怪不得當初公子說,殿下得知他剜心的事後不會感動,隻會覺得失望。

  他瞻著公主冷靜的神色,其實某些時候,他覺得殿下與他家公子很相像,遇到變故都不會歇斯底裏地慌張,而是首先去想解決之策。

  每逢大事有靜氣,誠然實用而可靠,可在不了解的人眼裏看來,便會誤會為冷情,冷漠。

  過去公子便是如此。

  可是他想替公子叫屈,哭著道:“殿下就算不念功勞,便念在公子為您取了兩遭心頭血的苦勞上,可否心疼他一回?”

  廳中驀然寂靜無聲。

  泓兒和澄兒對視一眼,莫名其妙。宣明珠好半天才站起身,垂下眼睫俯視他,顫聲道:“你胡說什麽?”

  “殿下您不知?”薑瑾仰麵墜淚,“我家公子,當初以為殿下身患血枯症不治,尋到一張偏方說用伴侶的心頭血可治這病,他不惜為您刺心取血呀!”

  宣明珠的眉間顫而又顫,如聽天書,明明每個字都聽得懂,可連起來卻又難以理解。

  血浪聲拍打著她的耳,她後背生寒,一字字咬出聲音:“何時的事?”

  “在汝州。”薑瑾恨不得立時掏出那張藥方來證實自己所言不虛,可是他拿不出來,隻能說,極盡詳細地讓殿下相信,“便是在殿下被封為鎮國大長公主那日,言世子到達行宮的時候,公子在刺史府中,讓屬下用一根半筷粗的銀針,刺入心髒上半寸取心頭血。六十四錢,需要六十四錢,屬下下手不敢太重,公子心狠,硬扣著我的手刺了進去,半根針都沒入了心口。”

  宣明珠臉上血色盡失。

  心血在倒逆,堵成一塊巨石綁著她如沉水底,眼耳口鼻皆被封住,透不過氣。

  她屏息說不出話來,聽薑瑾流淚接著道,“那血,那血像箭一樣濺出來,公子疼,可他不敢動,那針貼得他心膜太近了,他疼得整個人都戰栗地貼在椅背上,可是他不敢一動啊殿下。待終於夠了量,我問公子,疼不疼,公子隻是回答——去煎藥吧。”

  一行淚從泓兒的眼裏流下,直到感覺臉上一陣冰涼,她才後知後覺發現自己哭了,忙抹臉上前道,“別說了!”

  說到如此身臨其境的細致地步,那份疼連她這個過耳一聽的人都感受到了,那麽切身承受的人該有多疼,公主聽了又該有多難受。

  澄兒呆立在那裏,不敢相信那個人居然會為了公主做到這種程度。

  宣明珠沒有叫停,隻是用空洞的眼神凝視薑瑾,她想起了,那日小淮兒確實送來過一碗藥。

  藥呢?被她隨手倒進了盆栽。

  顛覆過一次的天地再次顛覆,撕扯掉一層的痂疤再度撕扯,她不想哭。

  想笑。

  她問:“第二次?”

  薑瑾道:“八月十五的晚上。那時殿下勒令公子莫在京城多留,讓他回汝州去,公子便隻能趕在次日的賞菊宴前。這一次用的是竹針,公子說,上一碗被殿下您聞出了血腥氣,竹針去血腥……”

  他以為自己可以原原本本說完的,然說到這一句,薑瑾泣不成聲:“可竹針也比鋼針粗啊……

  “殿下您可知道,公子疼得淚含在眼眶,掉都沒力氣掉下來。那夜,我以為公子會死。”

  孤零零一個人,死在中秋團圓的夜裏。

  可公子卻說,即便死,他也要等到親眼看見公主服下藥。

  那碗藥呢?宣明珠緊摳著手心回憶,倒了,又倒了,被她倒在花廳外的海棠樹底,皇叔說此藥澆花最好……

  她便一滴滴一縷縷,都灑落在海棠花枝下,未浪費半分。

  而那日梅鶴庭正在府裏,他說是來看望寶鴉。他是否,親眼看著她倒掉他的心頭血?

  當時,他身上還有傷。

  宣明珠身子搖了一下,想起那棵名為一萼雪的海棠,後來果真開得甚為嬌豔。澄兒趕上來扶,被她撥開。

  這算什麽?她咬牙想,這算哪門子混賬王八蛋事!他以為自己很深情,他以為自己很英雄是嗎,挖心、取血、不告訴她,默默付出不求回報是嗎。

  他明不明白,她所有的委屈和怨怪,歸根究底隻是一件事:他為何不說呢?為何他這些年在想些什麽做些什麽,通通都不說、就是不說、死也不說呢?

  現在,她再一次從別人嘴裏聽到他隱瞞她的再一事,這樣驚天動地,這樣積毀銷骨。

  而他此刻又在哪兒呢,事了拂衣去,讓她舉世茫茫找不到他。

  “還有——”

  宣明珠眉心猝然擰緊,轉向薑瑾,“還有?”

  左右已經開了口子,這些話憋在薑瑾心裏許久,早就不吐不快,就算公子回來後要活剮了他,他也豁出去了:“殿下還記得八月初一那日,公子在刺史衙門遇刺之事嗎?其實,公子沒有受傷,他臂上的傷是他故意割的,那天是公子的生辰,他想……求殿下多與他說幾句話。”

  片刻前尚能冷靜調兵遣將的女郎,此刻抖著唇說不出話來。

  她不是嫁了個君子。

  她嫁給了一個瘋子。

  “還有。”

  宣明珠一張雪白的臉孔瀕臨崩潰:“……還有?”

  “在揚州,公子為了找到陷在毓華山的殿下,捅了自己一刀。”薑瑾滿麵淚痕,“說如此,便能夢到殿下。”

  唯獨這件事,薑瑾想不通,可也唯獨這道刀口,最令他觸目驚心。

  那日,她下山後與他對質,將手掌按在他胸口。

  手下,是鮮血直流。

  宣明珠終於撐不住地蹲在地上,十指緊扣抵在額心。澄兒低呼一聲上前,她喃喃:“別扶我,都別扶我……”

  兩個侍女滿臉緊張,薑瑾的這些話,活像話本子上“情不知所起,生者可以為之死,死者可以為之生”的故事橋段,莽一聽甚至玄奇。

  連她們聽後,都不免陷入巨大的迷惘,心想這不可能是真的吧,一個人怎可能承受這麽多事還不露丁點痕跡呢?

  更別說公主殿下的心情,更別說,梅大人如今還生死不知。

  宣明珠啞聲念叨著什麽,澄兒傾耳去聽,辨了半天才聽清殿下在說:“把那個瘋子給我找回來……”

  “為我點一爐安眠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