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1、第91章 無常法
作者:晏閑      更新:2022-03-30 12:29      字數:4067
  午時,梅家祠堂闔閉四門議事,堂階下的左右兩棵百年龍爪槐蟠枝蓋雪,如兩道魁梧的門神。祠堂內,長明案下放置著五把鏤雕烏木交椅。

  梅父居其中。

  大長公主鳳駕離城,留下的禍根還未解決,梅柳山被押跪在五位掌事人座下。

  說是跪,實則用癱軟在地上的一隻麵口袋來形容更為貼切。隻見他麵淡呈土灰之色,兩隻斷手被胡亂包紮起來,一件血衣斑駁駭人,丟在地上窣窣淡喘,剩的不過是一口氣。

  從事出到現在,梅父不允他離開祠堂半步,更別提接受醫治,留梅柳山一口氣,為的是收拾三房。

  梅穆平一臉絕望地跪在兒子身旁,麵向四位叔公和他的嫡親大哥。事到如今,三伢兒的命是保不住了,他自己都已親口承認做下的事,這個被他寵壞的幼子,不知天高地厚,連謀害公主這般膽大包天的事也蔫聲不響地辦了,還有什麽可說的呢。

  養不教父之過,他願意與子共伏法,隻求大哥手下容情,保住三房這一支,留下他的另外兩個兒子和他苦心經營一世的家業。

  “想什麽呢。”

  梅父蹺腿靠椅而坐,漫淡地輕撣楓鏽紅葛絲長衣的膝襞,“犯下這等抄家滅族的死罪,還留你一脈平安榮華?殿下言隻罰禍首,是貴人的胸懷,梅氏真腆得起這個臉,便是不知進退了。”

  他掃睫往那半死不活的小子身上乜一眼,“要說這般大事是他一個毛孩子拿的主意,各位叔伯什麽想頭?我不信。聽聞此前梅穆平與那執意吵著要分家的六個旁支族老,過從甚密,有必要挨個審一審,別漏了幾條魚,方好給公主殿下一個交代。”

  他連一聲三弟都不叫了,梅穆平終於醒悟,大哥這是要借著公主遇刺的由頭,新賬老賬一起算! 一秒記住https://m.vipkanshu.vip

  梅老三知道他這個大哥的手腕,他不管事歸不管事,一旦開口,便是鐵板釘釘。他驚惶地膝行至六叔公腳下,救命稻草般緊抓住那根南山拐杖,央求道:

  “六叔、六叔您說句話呀!柳山錯不容恕,可催山和欹山都是您幾位看著長大的,他們再不成才,骨子裏也流著梅家的血,也是一條性命啊!您知道的,大哥與我有舊怨,您不能容著他這樣借公謀私……”

  可六叔公上眼皮半耷拉著,抽出拐杖在地上杵了一杵,模樣就像一個不相幹的旁聽者。

  說笑呢,六叔公眯嗬著雙眼想,三伢兒犯下這麽大罪,若非大長公主看在長房的一點情麵上,別說他此刻還能否坐在這兒,便是整個揚州梅氏在與不在還得兩說。

  他無異議,另外三位族老都是老胳膊老腿兒了,惦量著不夠梅老大一踢的,亦都緘默。

  梅穆平臉色慘白地跌坐在地,梅父看著他,雋長的手指頭在椅上敲了兩敲,“舊怨,原來你也知道。”

  “當年你大嫂臨盆,你弄個炮仗嚇著了她,真是無意嗎?老爺子臨終拉著我的手念《棠棣》,讓我留你一條命,我不點頭,老爺子生吊著一口氣閉不上眼。”

  說到這他身子微微前傾,“留來留去,你們爺倆把我們爺倆禍害成什麽樣子了。”

  梅穆平瞳孔大睜,聽見他貼在自己耳邊說的最後一句話,“催山欹山可活,你,下去伺候老爺子吧。”

  這句話才落定,祠堂大門被一腳踹開。

  是踹的,梅穆平不用回頭也聽得出來,其他開門法弄不出這麽大的動靜。死期已定,梅穆平以為已經沒有什麽事能驚到他了,可當他回頭,看見梅鶴庭手攥著一把匕首步履生風地走來,還是油然生起一股膽寒。

  薑瑾跟在後頭惶急地攔,“公子您冷靜!”

  之前他和公子提起公主殿下離開的事時,便一直留著神。開始公子還隻是鬱鬱沉默,忽然瞧見地上一把不知哪裏來的匕首,那刀尖上還掛著血,公子的眼神就變了,拾起匕首從梅府一路衝過來,他攔都攔不住。

  梅長生發絲半散,中邪一樣直奔梅柳山來,目光狠厲如狼。

  “別、別殺我堂哥……”梅柳山仿佛感知到什麽,原本奄奄一息的男子回光返照一樣睜大眼睛瘋狂向後縮蹭。四族老嚇得一瞬都站起。

  梅父快步擋在他前頭,厲色道:“瘋了?”

  梅長生很冷靜地轉了下眼珠,看到父親,掉轉刀柄反握,卻不退,直視他,每一個字都是從牙縫裏擠出:

  “我所有的希望都被他毀了。以命抵命,不過分吧,我就是要親手宰了他,當他老子的麵宰他。別攔我!”

  年輕人蠻橫前衝的力道有如九頭牛,長隨欲上前,被梅父喝退,發勁勉強抵住他,“殺人容易,髒了手,和公主以後的事不想了?”

  以後……

  聽到這兩字,梅長生的心有如破冰,狠狠脆疼了一下了。

  他梗著木黑的眼眶,看父親,好笑地搖頭,“還有以後嗎?沒了。”

  千裏跬步,差在最後一簣,千年道行,一朝散盡,足以將他打得魂飛魄散永世不能超生。可這些不是最疼的,最讓他難忍的是,他又生生地傷了她一回。

  得知那些真相後,她該有多疼?

  明珠走時沒說一個字,可他知道,她這次是當真不要他了。

  哪裏還有以後。

  “你想,便有。你想嗎。”

  梅父也看著他,語氣是一如既往的沉簡平淡,“長生,戒怒,來日方長,後頭的事有爹料理。把刀給我,聽話。”

  梅長生喉嚨抑不住地低喑一聲,眼圈泛起一片紅。

  今日行事狂悖,想象中父親該打他幾巴掌,他也許還會好受點。可是聽到這樣的口吻,他再也撐不住了。

  “父親救我……”匕首璫然落地,一滴淚隨著他搖晃的身影墜落,“長生實在沒法子了……”

  梅父凝眉接住昏去的獨子,見他臉色蒼冷一片,感到手掌下有一片濡熱的觸感,變色翻開他衣襟,一道寸長的傷口映入眼簾,鮮血湧出。

  周遭響起一片吸氣聲,梅父冷冽看向薑瑾,後者同樣嚇了個魂飛,“我不知,公子怎會有傷?”

  “癡兒!”梅父背起這混賬崽子,腳步生風而去。

  宣明珠從夢中驚起。

  身子微曳,緩了兩息,想起自己在南下嘉興的船上。

  自從知道自己會入他的夢,她便似作下了病,一到晚上便抗拒入眠,仿佛怕在夢裏看見他。

  晚上睡不踏實,自然要白日補眠。眼下金烏尚當空,宣明珠起身後細細回想,方才好像也並沒做什麽夢。

  是自己杯弓蛇影,以至於心神太過緊繃了。

  她抬手捂住半麵臉頰,從手掌間輕輕吐出一口氣,低頭讓自己的心靜一陣。

  不喜歡這種被牽著鼻子走的感覺,人已離開十萬八千裏,卻要提防著他隨風潛入夜。不想在夢裏聽到他陳情,仿佛也怕,在夢裏看見那天晚上沒有轉頭看到的那片眼神。

  男人的那抹哭腔曆曆在耳。

  怕自己再糊塗地心軟一回。

  如果真這麽沒長進,下一次等著她的,又會是什麽?

  宣明珠很少怕過什麽事,但對於這個變得讓她看不清的男人,她恨不起也怪不起,隻想敬而遠之。

  她也問過寶鴉,“寶丫頭會不會覺得很難過?”

  當日心神皆失,走得太急,都沒能讓寶鴉和她父親好好告別,覺得有些對不住她。

  粉雕玉琢的娃兒想了想,雙手抱著娘親的腰嬌賴道:“爹爹還是爹爹,阿娘還是阿娘,寶鴉什麽都不缺。”

  先前住在祖母家,梅大神秘兮兮地對她說興許等到再回京,咱們一家子便能團圓了。後來,阿耶又給她取了個小字“遂遂”,她明白著呢,“願遂平生眷,無使甘言虛”嘛。那日見爹娘相處平易,她也便心懷大大的期盼,小小地歡喜著。

  不過從娘親陷在山上一日後被找回來,事情就變了。

  寶鴉感覺阿娘和阿耶吵了架,但不知因為什麽,她為此琢磨過,山上那麽黑,會不會是娘親害怕啦,怪阿耶找到她太遲?可轉念一想,阿娘又不是她哩,阿娘騎射了得,那麽厲害,膽子怎麽可能會小。

  她也有想來想去都想不通的事,唯獨確定一點,跟著親親阿娘總不會錯。

  她心裏雖然也舍不得阿耶,算算日子,元旦前總可以再見到,到時再和他一起折蓮花燈好了。

  就是得注意不能吃那麽多了,再重些,往後騎大馬阿耶就馱不動她啦。

  “阿娘。”寶鴉把小臉貼在她懷裏,“你給我講獵山豬的故事吧,我想聽。”

  宣明珠看著乖巧的女兒,眼眸中漣光閃閃,“好啊,娘講給你聽。”

  一晃數日而過,船至嘉興到了成玉的公主宅,宣明珠見到了紅纓。

  瞧著姑娘身量高了一截,氣色也作養得紅潤水靈,才相信她書信上說的不是假話,這孩子在嘉興過得還算好。

  成玉從上京窩回自己的小封邑,身份打了折氣性卻不減,負手拈著絨兔扇睨目,有一車的酸話等著她:

  “就顯得你是好心姨母,我就是個壞肝腸的姑婆了?自己的外甥女,我為何不好生待她,論三兒生前,我走得比你近!”

  其實對於宣明珠替老三出頭,懲治陸氏滿門的事,成玉聽後心裏是大為解氣的,不過要她當麵讚宣明珠一句,死也不能。

  回頭想一想自己流落到嘉興的由頭,她更是氣難平,哼哼道:

  “當初你去汝州,人家梅大人呀跟去汝州,聽說這回梅大人下揚州,你又跟去揚州,這是準備喝一出夫唱婦隨,當中卻拿我宣明雅打茬兒玩呢?別打量我不知道,當初梅大人彈劾我回封邑是為著什麽,你們自去折騰,別到我跟前點我的眼呀!”

  乍從成玉口中聽到他,以為已經緩過勁兒的宣明珠眸光微曳。

  繼而,她勾唇對澄兒使個眼色。

  澄兒矜色上前一步,成玉立刻往後稍著步,瞪眼指她:“幹什麽幹什麽,到了我地盤上還霸王似的,還打算賞我幾嘴巴是怎麽著!”

  宣明珠笑了,往年看著小六乍呼嚷叫的作派頂煩厭,離遠後反而有幾分順眼了。

  不能相見兩歡,就鬥嘴吧,左右從小就是這麽鬧到大的。成玉嘴皮子雖利害,從來不是宣明珠四兩撥千金的對手,後來鬧累了,抿口茶湯擺擺手,示意休戰,隨口留客宿下。

  宣明珠說不了,“這趟本就是繞遠,看過紅纓便要趕回洛陽的,以免誤了皇帝的婚典。”

  宣明雅大度的主人氣量沒裝成,愣了一下,嘟囔說隨便,反正她也不是真心留她。到了送客時,成玉眼珠一轉,捏著嗓子咳了一聲:

  “既這麽著,裁玉,浣塵,出來送一送大長公主殿下。皇姐也給替我掌掌眼,瞧瞧你妹子新尋的兩個公子好不好呢。”

  說罷撫了兩下掌心,便有一青一白兩道頎秀的身影,自屏風後的角門款步進殿來。

  寶鴉方才聽見這壞姨母的語氣,就覺著她要使壞,納悶抬頭瞅了一眼,隨即嫌棄地扭頭拉住表姐的手。

  她捂著嘴小聲叮嚀她:

  “纓纓表姐,我走了以後你要好好照顧自己呀,吃她的喝她的麽得關係,可別學她的腦袋瓜,好好的娃子,可不興越學越笨哩。”

  何以出此言?隻見那兩位成玉公主的新歡,一個氣質清謖若秋鬆,另一個的相貌有四五分像一個人。

  那廂紅纓忍俊不禁地揉撫寶鴉的小腦袋瓜,說我記得啦,這廂宣明珠隻撩睫看了一眼,便波瀾不驚收回視線。

  有些好笑地睨向成玉。

  她忽然有點羨慕,這個行事隻圖自己高興的丫頭。小六還不明白,一張好皮囊,初見確能惑人——

  可論心思隱藏之深,誰又是他的對手。

  回到上京,已是月末。

  從江南到江北,去了小橋流水,又見鳳闕高閣。

  天子將娶婦,衢街坊市整肅,華表彩綢高掛,處處皆透出氣象一新的況味。

  宣明珠回府休歇了一日,轉日便被皇帝接入宮中。宣長賜降階相迎,見了姑母笑逐顏開:“皇姑姑可算回了,朕掰著指頭算日子,便怕姑母趕不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