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0、第90章 揚州夢
作者:晏閑      更新:2022-03-30 12:29      字數:4721
  下雪了。

  揚州入十月以來的第二場雪,多少年沒有過的氣候,反常得有些妖氣。

  東長街梅氏的百年老宅府門洞開,燈火通明,迎接被找回的大長公主。宣明珠身擁鷫鸘裘入門,氅領水華錦朱的風毛遮住她的下頷,那張臉便隻有半掌小巧。

  鬢髻微鬆,蛾眉細彎卻有鋒,眉下長睫掃向影壁前躬身肅立的眾人。

  沒有發落什麽,她先囑咐將梅眉山抬回房中,簡明地向等候的郎中道她傷在何處,身子有燒未退,令人盡心醫治。

  “本宮無事,都不必驚惶。”她對立身最前的梅父道,“今日之險我隻追究禍首,不連坐,陛下那裏自有我去回稟。眼下的陣仗可撤了,為梅氏計,還是不必鬧得滿城風聲。梅老爺以為如何?”

  梅父深揖:“草民代闔族感念殿下寬宏,荷罪逆人已拿獲,必給殿下一個交代。”

  宣明珠點頭,她回來的路上已聽人報了梅氏祠堂發生的事,同時她也得知,她帶上山的侍衛都盡數找回。

  幾乎有半數人都與山獸有正麵搏鬥,傷情很是不輕,尤其那名以身引走黑熊的侍衛受傷最重,腸腹都被熊爪剖開了,多虧他逃的路線中發現有一處狹縫可容一人通過的岩穀,閃身躲進去才僥幸不死。

  梅家該感念無人殉職,否則宣明珠絕不是這樣好說話,她但凡死一名護衛,必要梅家十人來償。

  梅穆雲代女兒眉山對大長公主感激不盡,宣明珠道不須客氣,“二姑娘是跟我出去的,於理應當將她平安帶回。” 記住網址m.vipkanshu.vip

  餘光瞥見身後那道靜靜的白影,她道:“梅老爺,可否讓我與梅大人單獨談談?”

  梅父會意,看了眼自進門始終不發一言的梅長生,下令眾人散去。

  忽然一聲軟軟的“阿娘”,乖乖地等著大家說完正事的寶鴉扁著嘴跑過來,宣明珠眉心輕緩,蹲身將小團子抱住。

  寶鴉兩隻手臂環住娘親柔軟的絨領,臉蛋蹭蹭她,聲哽如咽:“阿娘。”

  “寶鴉不怕,看,阿娘身上一點事都沒有。”

  宣明珠大張雙臂讓閨女瞧,衝她眨著眼悄聲道:“阿娘還獵了幾頭山彘哩,回頭給寶鴉講一講,可厲害了,寶鴉要不要聽?”

  寶鴉抹掉眼淚點頭說要,齜起小豁牙誇阿娘真棒。宣明珠摸摸她的小臉,讓她去陪著祖母。

  寶鴉看看娘親,又看了一眼遠處的父親,一步三回頭地去了。

  另一廂走入正院裏的梅父,回望身後明滅的火光,忽問了薑瑾一句,“他是如何得知公主所在的?”

  薑瑾愣了下,撓頭回答:“公子說是……夢到的,阿瑾也不知是何意。”

  人皆散,她背對他起身,從鷫鸘裘中伸出一隻手接雪花,仰頭看雪落園庭。

  簌簌無聲的涼意,旋落後,又很快被燈亭的火把熔化。

  她看雪,梅長生看她,那道背影哪怕隔著貴重臃然的裘衣,依舊讓人憐惜單薄,“外頭冷,去臣屋中好嗎。”

  單聽語氣,還是早上分別時那個溫存不盡的男子。

  宣明珠說好,二人進屋。屋中是黑的,梅長生解下白狐裘去找火折,走到書案旁頓了一步,隨意揮袖將桌上的東西掃落,而後點燈。

  屋子裏所有的槃台絹燈,他一盞一盞皆點亮,如通白晝。

  他又垂眸給她倒薑茶,請她暖暖身子。

  宣明珠默然坐在他對麵,看著那盞冒著熱氣和辛氣的茶,心想定是很溫暖。手指貪戀地去夠,沒夠著,停在冰冷的桌木邊緣。

  “那日你說,”她經曆了一日風波,此時的眼神卻很平和,“如果日後我對你有所疑慮,給你一個當麵解釋的機會,不要輕易下定論。我當時答應了。”

  “是以我這一路並不多想,並不多疑,等著聽你說。”宣明珠目光澄湛地看向他,“但,我隻想聽真話。”

  “所以,你告訴我,為何我在夢中對你說我在哪裏,你便能絲毫不差地找來?”

  注視這樣冷靜的她,梅長生心尖刺了一刺。他沒想過瞞一輩子,但在他有把握她不會離他而去前,是不能吐露的,尤其現在,他們之間才剛剛有了轉機,更非揭舊賬的時候。

  可所有計劃,都抵不過突來的變故和她的聰明通透。

  是馬腳總會露出。

  她想聽一句真話。

  又怎麽舍得拿假話來騙她。

  梅長生低下頭,聲音像窗外的雪絮,輕得沒有分量:“長生,可引殿下入夢。”

  宣明珠聞言全身都窒緊。

  她先前聽到梅豫的話時,便浮出這種荒唐的猜測,可又自己否定入夢之說實在大謬,她想,哪怕梅長生用心有靈犀來解釋,即使牽強,她也願意相信。

  可當她真的從一個不語怪力亂神的人口中印證了這個荒謬的猜測,一股止不住的寒意從她腳底竄上來,比在山底水澗邊走夜路更讓人膽寒。

  “殿下莫怕,”他看到她的表情不對,連忙傾身向前,緩聲解釋,“長生不會傷害殿下的,隻不過是夢境相通……”

  “隻不過是?”宣明珠抬眼輕笑一聲,“好輕描淡寫啊,隻不過是我在你的夢裏口不能言,動彈不得,跑也跑不掉,醒也醒不來,由著你胡作非為?我問你,南下船上,是不是你?”

  她問到最後,眉梢都淩厲起來,梅長生無色的唇囁嚅兩下,“是。”

  宣明珠手指摳住桌角,指貝泛出蒼涼的白,“汝州行宮,是不是你?”

  她本是一點就通的玲瓏心肝,那些舊夢,原本便令她難解,在意琢磨了好久,因想不通一時擱淺,此時連本帶利,通通串了起來。

  梅長生又應一個是。

  他看起來太過無害孱弱了,可宣明珠目視燈影下那張幹淨如玉的臉,忽然有種想要逃離的衝動。

  他怎麽能白日信誓旦旦說著此情已經放下,夜夢裏卻一遍遍凶狠地吻她,怎麽能白日做全為臣的禮節,夜裏卻綁她在身下一場場地纏綿?

  “從什麽時候開始的……你一步步設計我,讓我夢見你,讓我忘不掉你,讓我疑心自己對你還留有餘情!”

  宣明珠戰栗起身,失手拂落桌邊的茶盞,“是從什麽時候開始的?”

  “不是的。”他的心都似被她摔碎了,惶急起身握住她的手,指天發誓,“醋醋信我,我絕不曾以此控製你心神,我……我如何能夠做到,我連自己的夢都控製不住啊。”

  如果真能步步為營,又怎會是現今局麵。

  他對法染放狠說,為了得到她可以不擇手段,又何曾當真舍得。

  “不能自控。”

  宣明珠重複這幾個字,憶起這些日子她感到的另一種異樣,抽出微顫的手問:“那麽你在夢裏對我的那種……狂欲,又是從什麽時候開始的?”

  她的眼眶有些發紅,此前她便隱隱覺得奇怪,梅鶴庭怎會突然從一個清冷寡欲的人,轉變得浪蕩如此。

  隻因帷幄事羞,她也貪了這歡愉,所以無從深思。

  ——隻要他說這是分離之後才有的轉變,她閉了一下眼,壓製著某種不安的預感想,隻要他這麽說,她可以什麽都不計較。

  然後便聽他道:“我對你的那種心思,從新婚夜起,從未斷絕。”

  宣明珠陡然抬頭,對上一雙紅得發疼的眼睛。

  一個漩渦,接著另一個漩渦,七年的舊傷疤,要揭,就是連皮帶肉扯起一大片潰爛的腐肉。

  可是,事已至此,梅長生幾乎帶著自暴自棄,目光生疼地望著她,“隻是那些說不得的念頭,過激過歧,不甚同常態。

  “我……怕玷汙、怕傷害國朝的長公主殿下,深知自己一旦開這個頭便不可收,故爾一直壓抑。

  “我想要你。醋醋,但我不敢多看你。”

  宣明珠笑著淌下兩行清淚。

  “七年?”

  “七年。”

  梅長生不知自己是怎麽吐露出這些話的,他埋藏在身底最隱蔽的醃臢,連他的生身父母都不曾知,藏了七年,終於對她說出,有一種削骨削肉的痛與快。

  然後,他看到一顆接一顆的淚珠子砸上她的裘絨,濡成一個又一個空洞的淺渦。

  “你別哭……”他捧住她的臉,矮著身,手忙腳亂地替她擦拭,“是我不好,你打我罵我都行,不要哭。”

  奇怪呀,宣明珠如墮夢中,她明明一直把守自己的心的,她明明已告誡自己,不會再對任何男人掏心傷肺,為什麽還會哭呢。

  是不是因為她突然發覺,自以為還遺存些純真與美好的七年婚姻,其實是一場如夢的幻覺?

  她決意休夫時心腸的痛切,雖難捱,至少認為那痛是真的。可今日她驟然得知,原來連她的心如死灰,都未找準矢的。

  假的,都是假的……

  好一場滑天下之大稽!

  她主動了七年,他現在說,其實他的心一直愛她。

  他連她喜歡什麽花色都不知道,卻說,是因為要壓抑自己,不敢在她身上投注太多視線。

  他冷淡她,卻說,是因為愛得她太深,怕傷害她——

  “你不覺得自己好笑嗎?!”

  宣明珠咬牙推開他,梅長生皺眉悶哼一聲,聽她泣聲道:“怪不得,你說要重新開始。我是個傻子,我還在想,你從前是對我關心不夠,你改過了,那麽我也許可以和現在的你試一試。

  “現在,你卻告訴我,你一直在偽裝自己,你讓我如何麵對過去那七年?

  “每個晚上,我睡去的時候,你在我榻側想著那種事,可笑一點痕跡都不漏,可笑每一次都是我主動——床笫之上,都是我在主動勾你,梅鶴庭你知道不知道我多少次地想,你會否嫌我輕浮水性?我要看你的臉色去猜你想與不想,我和勾欄裏那些靠身子引人的……”

  讓她更感覺恥辱的是,她那天晚上在篁裏館感到的莫大快活,無法自欺,甚至生出了些許貪戀,仿佛他隻消勾勾手指,不論從前的冷淡還是如今的熱忱,都可以輕易俘獲她。

  她怎可如此,怎可如此輕賤……

  “噓,噓,別說,別說了。”

  梅長生把她摟進自己懷裏,害怕地不停輕吻她的發絲,慌不擇言,“對不起,我是個混賬東西,我都改了,今後我都依著你……醋醋,求你不要折磨自己,別哭,別哭。”

  可宣明珠的眼淚像止不住的水流淌,他想讓她忘掉嗎,再也不能了。

  身心俱疲的女子沒有力氣掙開他,兩個人相擁的姿勢,相倚又相離,她覺得自己依靠住的肩膀如同一團霧,她從未真正看透過。

  她的嗓音透出無盡的疲憊,“你怎麽能夠身是一人,心是一人呢。”

  男人眼中微弱的芒光搖搖欲墜。

  她閉上眼:

  “梅長生,你到底,是個什麽人呐。

  “我竟不認得你了。”

  她睜開眼:“還有瞞我的事嗎?”

  梅長生緊摟著她,像是想把她冷如玉石的聲音捂熱,可他自己體內的熱量也在流失,胸口的傷在添亂,他在她看不見的地方咬牙挺直背脊。

  啞聲道:“你為我慶十八生辰那回,我覺得你美如仙人,不想你那件衣裙被除我以外的人看到,所以嗬斥了你。”

  宣明珠狠狠壓住顫抖的睫:“還有嗎?”

  梅長生:“你眉心的痣,我一見便心旌不勝。那時不願承認,更不願被其他人看見,故言豔媚失體,令你用眉鈿遮掩。”

  “還有嗎?”

  梅長生靜了一瞬,輕輕拉開她,低頭看著她的眼睛,臉色蒼薄得像一張紙,“你生寶鴉那日,我非在外公幹不歸,是被人追殺險些喪命。那一個月,我非不想抱你抱孩子,我有傷,怕摔著孩兒。”

  宣明珠不可置信地看著他,視線從他的臉移到他胸前,淚如雨下。

  陳年往事,泥沙俱下。

  如果不是今日露出馬腳,如果不是她執意追問,他是不是還會一直瞞下去?

  他但凡但凡,在這些年裏坦白任何一件事讓她知道,那麽在她生辰宴上,在她得知自己患病將死時,滿心浮現的,便不會隻有他的清冷矜沉,他的不以為意,他給她的,絕望。

  她以為早已不在意的過往,通通在心海翻絞而起,疼得她站不住腳。

  “是我錯了。”她笑道。

  梅長生氣息一窒,下一刻,宣明珠將手按在他胸口月牙疤的位置,男人微凜,眸海動蕩。

  宣明珠目光幽慟,“你也很苦是不是。”

  錦繡蹙金的衣布,隔一層心跳,梅長生感受著她掌心覆住的疼,聽她一字字道:“到底是我錯了。梅氏長生,不是尚主之人,你該是遨遊九天的鶴,該娶一位柔情嫻美的女子,她可以沒有高貴的身份,但她體貼知心,你不必謹守君臣之禮,不必違拗一身性情,可與她坦承相待,琴瑟合鳴。”

  你誤了我,因我誤了你。

  “不,我不苦,一點也不苦!”

  他身子搖晃了兩下,腮骨崚嶒,想要拉住她,嗓音低弱得幾乎變成透明的氣音,“求你別、哪怕怨我,恨我,別用這種兩相了結的語氣。宣明珠,你不能這樣對我。”

  本都是驕傲求全之人啊。宣明珠避開那隻手,向門邊後退,難過地望著庭外飛雪,看看,我們把自己過成了什麽樣子。

  她踏出門檻前,聽見身後響起一聲壓抑的哭腔:“你不能這樣對我。”

  揚州數日,美得渾如一夢,你不能給了我希望再把它剝走,你不能給了我糖果又告訴我裏麵包裹的是砒/霜,你不能這樣殘忍……

  宣明珠走進漫天的雪中,心裏輕輕道,我不會再這樣對你了。

  她走了。

  雪下了一夜,梅長生在地上頹坐了一夜。清晨薑瑾來告訴他,大長公主帶著兩位小公子和小小姐,已出城登上舟船,返回上京。

  地上那道靜止的影,半晌沒有反應,許久木木地抬起頭。

  薑瑾看到他短短一夜間唇上就冒出一層青髭,清雋風骨,蕩然無存,刹那悲上心頭:“公子,您別這麽著……”

  “阿瑾,我做了一個夢。”

  “是、是啊。”薑瑾小心留神地道,“後來您就將公主找回來了。”

  梅長生目底赤紅,很輕地笑了一下,“後來夢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