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9、第89章 此門中
作者:晏閑      更新:2022-03-30 12:29      字數:5543
  “梅長生!”

  祠堂門口一聲斷喝,被梅柳山身邊小廝搬來的梅家三老爺風風火火趕來。

  第一眼,他便見梅長生提刀在手,梅穆平怒道:“也不看看此處是什麽地方,容得你放肆!”

  梅長生垂刀拄地,聞聲漠然側頭。

  梅柳山被梅長生以刀相逼,終於發現了事情和他預想的不一樣,正痛懼欲厥,這時聽見父親的聲音,如聞綸音,躺在地上大聲哭喊道:“父親救我!”

  先前他咬死不鬆口,現在見了父親,梅柳山更打定主意做下的事不能承認,否則這閻羅不會放過他的。

  而梅穆平不知發生何事,待急步走近,看見愛子斷腕,腦海嗡地一下,繼而便是氣湧如山,血灌瞳仁。

  他伸手顫指梅長生:“你、安敢傷他,憑何傷他!祖宗祠堂裏頭亮凶刃,見血光,傷手足,梅長生你不怕天打雷劈嗎!”

  那裘墨衣長身而起的同時挽刀尖重重一跺,在梅柳山又一聲痛徹心扉的喊叫中,他轉身,向梅穆平歪歪頭。

  “清理門戶,還要挑地方嗎。”

  梅柳山的另一隻手,也落地。梅穆平生生倒退兩步,吾兒心肝啊!這豎子當著他的麵,居然這就麽把柳山的另一隻手也砍了下來! 首發網址https://m.vipkanshu.vip

  瘋子!

  梅長生麵色很靜,挑刀尖直指他三叔,踏步向前,眸子鋒利得好像他手中吸飽了血的刀,“他不說,你說,大長公主現今何在?”

  什麽意思,大長公主不見了?

  梅穆平急怒交加又一頭霧水,看著兒子倒地的模樣,他心中某個猜想劃過,凜然一顫,又想三伢兒不至於會如此糊塗,強自穩住心神道:

  “你何意,公主殿下難道未在她的別邸?鶴庭,你先將刀放下,有事好生說話,你在家祠這麽著,想被剝除名籍不成……”

  對麵的年輕人無動於衷,甚至一步步逼近。

  梅穆平悚然後退,“怎麽,難道你還敢弑叔!”

  “有何不可啊。”梅長生木沉的眼裏沒有一絲光彩,不見棺材不掉淚的東西,不見血,不知道怕。

  他腕子向外偏轉,迎著長明燈光,亮出森森白刃。守在堂門外的薑瑾目睹這一幕,叫聲不好,覺得要壞事,梅氏家祠規矩外姓人不可入內,可眼下顧不上了,他當即便要進去攔公子。

  身畔清風襲過,一道身影比他更迅速地步入祠堂。

  梅父振衣喚聲“長生”,他看到父親,霜睫輕動。

  刀頭本能地向旁偏開。

  梅父不看別人,目不旁視上前掰開他的手指收了他刀,輕扶梅長生肩膀,“我聽說了,族裏這邊有為父,你但去尋人。莫急莫躁,殿下天胤福澤,會平安找回的。”

  梅長生被人支撐住,一口積壓在胸臆的鬱氣終於有處可吐。

  他愣愣看了父親兩刹,目光恢複幾分清明。

  正這時,餘小七在外高喊一聲“大人”,說第一批搜山的人回了。梅鶴庭連忙跑出祠堂,才發覺外麵天色已暗。

  火把燈籠中,隻見澄兒和幾個身上受傷輕重不一的侍衛被找了回來,梅長生匆匆掃過,連聲問:“公主呢?她呢?”

  “大人您先別急。”餘小七將他收集到的情況快速匯報道:“這些人是在山彘出沒的後山道旁發現的,公主殿下眼下還沒找著。這些人目睹了當時情況,原是在躲閃彘群攻擊時,梅二姑娘從山坡滾了下去,公主去拉梅姑娘,不慎一並掉落。”

  他見大人目光刹那血海猩沉,連忙又說交代,那山崖是個緩坡,不算過於陡峭。

  隻不過,侍衛下去勘察,不見人影,見穀底有些許血跡,有模糊腳印痕跡,還有熊爪的痕跡。

  侍衛們循路去尋,沿途見衣布留記,有朱、藍、黑三色,判斷公主和二姑娘身邊至少有一位侍衛隨行。有空暇留記號,且機敏地留下三種顏色示意人數,說明直到那時她們還是清醒且安全的。然而記號在一處水澗邊斷絕了,腳印也模糊不見,不知她們遇到了何事。迎宵派兩人回來報信,餘者還在山上繼續搜尋。

  餘小七知道大人著急,怕受傷的人回事不清,便將自己得知的消息竹筒倒豆子一氣說完。

  梅長生聽後臉色紙白。

  她不是被人擄走的,是為救眉山落崖的。

  天暗了,有血跡,還有熊,剩下的簡直不敢深想。

  靴麵突然一沉,是澄兒哭著跪下抱住了他的皂靴。她胳膊和後背上都有淤傷,神色委頓不堪,卻不知哪裏來那麽大的力氣:

  “大人,之前奴婢不懂事,奴婢給您磕頭賠罪。求您快想法子找回公主吧,奴婢怕公主出事!”

  “啊!!”

  就在此時,祠堂內毫無征兆地發出一道淒慘不類人聲的嘶吼。

  燈燭熒熒的牌位案下,梅父腳踩梅柳山一隻斷臂,彎身道,“不巧,好似不小心踩到侄兒你了,侄兒有話要說嗎?”

  那種痛,是在斷肢之上又強加一倍的劇痛。梅柳山眩然欲死,終於抵禦不住,幾乎無法控製自己嘴裏冒出什麽:

  “我就是圈了些野豬熊羆放上山,沒別的,我發誓什麽都沒做!”

  一語終了,麵無人色地厥了過去。

  梅穆平一個沒留神,未料還有此等變故,又驚又恐地看著他,好似不認識他一般,“大、大哥。”

  梅父淡然收腳,撲了撲袍擺,“誰是你大哥。”

  堂裏的喊聲一字不落傳入梅長生耳中,他牙關緊咬,斷然轉身而去。

  ——不能讓她在山裏過夜,必須馬上知道她具體的位置。

  薑瑾見公子往梅府方向行,唯恐他急岔了腦子,忙跟上道:“公子,毓華山在西邊。”

  “回府。”梅長生道。

  此時回府何益啊?薑瑾看著公子陰森的側臉,心頭膽寒,同時大恨三房的人作妖,明明公子已經要守得雲開見月明,白日裏還和他打聽那個,是何等的風發足意。

  就因為不知死活的梅柳山橫插一杠子,一切都變了。

  他梅柳山是個傻子嗎,公主在梅家出現意外,他三房就能全身而退了?如若,公主真出什麽事兒,公子可怎麽活。

  梅長生進屋後,反手落了鎖。

  此時上山,他能做的不比侍衛更多。男人森沉的臉孔似刀鑿出來的玄玉石雕,一步未停走到書案,染血的手指拉開桌屜。

  能派遣的侍衛府丁皆派出去搜山了,縱使毓華山有九溝十八澗,合圍而尋,最多明天也會有個結果。

  可是今夜怎麽辦?梅長生不能等,夜晚正是野獸出巢覓食的時間。他不知道明珠眼前是何境況,不知道她會不會在這個時間入夢——這概率甚至極低,可這是他能想到最快捷的法子。

  咣啷一聲,帶血的匕首被主人丟在桌子上。

  梅長生漠然咬開金瘡藥的紅布塞,隨意倒撒一片,踉蹌著扶牆上榻,喘息,閉眼。

  他的夢時來時不來,先前見言淮至別塢,他極力欲做一夢,亦是未成。隻有刺心取血那兩次,昏痛之後,必能入夢。

  “天公佑我。醋醋夢我。”

  毓華山的南峰下有一條水流隱蔽的澗穀,好在有月色,偶爾見粼光閃爍,不至叫人兩眼一摸黑。

  三兩團黑影在夜色中警惕而緩慢地前行,正是落崖的宣明珠等人。

  當時宣明珠見眉山失重滑下崖坡,躍身去拉住她的手臂,結果錯估去勢,一個沒收住,自己也滾了下去。

  幸而崔問時刻關注大長公主的安危,見狀當機立斷地撲跳下去,以身為墊接住公主。

  落到坡底,宣明珠隻聽身下發出悶喀一聲,才知她壓折了崔問的肋骨。而梅眉山的後背在山坡坷石上擦破一大片,血肉淋漓露出肌膚,腳腕亦疼得不敢動。宣明珠反而是其中傷勢最輕之人。

  繼而,又有三個侍衛跳下來救駕,可惜不是人人從那樣高的地方下來都能毫發無傷,其中一侍衛當場撞破了頭顱,血流如柱。

  宣明珠抬頭向山頂望了一眼,心焦上頭的狀況,然而一程有一程的應對,她吩咐侍衛給傷者簡單地包紮,自己解下風衣,用躞蹀帶係籠住眉山的後背,以為在此地可擺脫山彘,等待援兵。

  殊不知不過片刻,血氣味竟吸引來了一隻體形遠勝於山彘的黑熊羆。

  那一刻,宣明珠心頭拔涼,才知道這山裏不止有野彘,竟然還藏著野熊。

  大長公主身邊的侍衛皆忠心,一名年輕侍衛當即取石砸向黑熊,打一聲哨掉頭疾跑,黑熊果然狂怒追去。

  他引走了熊,那個靠在山石上額頭流血的侍衛便請公主快走,他的血味會吸引野獸。宣明珠麵色沉鬱地思量一番,隻得留一人照應傷者,自己帶眉山、崔問三人尋找出山的路。

  天越來越黑,宣明珠背著眉山勉強辨路,沿水流而行,身旁的崔問拄著一根樹枝寸步不離地跟隨,不時低咳兩聲。

  “殿下,要不讓卑職來背吧。”崔問擔心公主體力不支,頻頻說道。

  “你消停些,肋頭骨都斷了還拚,你保全自己便是對得起我了。”在這種情形下,宣明珠的語氣依舊透著輕泛從容。

  她不能不穩住勢氣,眼下,聽崔問的咳音,不知裂骨是否戳到了內髒,這孩子倔強,悶聲不喊疼。而眉山傷了腳,姑娘家家的不能落下殘疾,她也不敢讓她自己走。

  累倒是不怕,她隻擔心山林中會不會匿著野獸突然襲來。暗夜中葉聲簌簌,草本皆兵。

  之前黃昏時,她們遙遙聽見了人聲呼喊的回音,崔問激動地回應,結果人未呼來,卻引起一聲不知從哪個方向發出的熊嘯,三人不敢原地逗留,就一徑走到了這時。

  “別怕,城裏想必已知不對了,他們既然在找咱們,就不怕了。”

  宣明珠輕聲安慰他們,告訴崔問仔細觀察何處有火光,留意聽人聲呼喊。

  她心頭並非沒有恐懼,隻不過相信梅鶴庭此時必定在極力想辦法尋她,心便踏實下來。

  且她幼時曾聽父皇講過軍形九地,山林險阻、沮澤低濕之地曰為圮,人入圮地,最佳的對策便是速速離去不可逗留。

  若不慎泥阻,則不可入密林,要尋水流而行,一來,可以喝水補充體力,二來,可以用水洗刷身上的氣味,減少被野獸發現的風險。

  唯一的壞處是臨水之地濕冷,她感到眉山的身體已經燙了起來,瑟瑟打著顫。

  宣明珠哄她說快了,一顆滾燙的淚珠子掉進她後脖領裏。

  “眉山?”宣明珠輕偏額鬢,細聲道,“是不是傷口疼了,你再忍忍,你阿兄的本領你還不曉得嗎,他會很快找到咱們的。”

  “殿下,我對不起您。”眉山雙臂摟著公主,覺得自己是天字第一號累贅,自責地啜泣,“都怪我非要來毓華山,都怪我不好。若是殿下出了何事,阿兄一定不會原諒我了。”

  “你怎會這樣想?”

  宣明珠驚訝於她的話,眼前影綽出現一棵寬冠的樹影,她看看四周風靜樹止,便將梅眉山小心地放在樹幹下,讓她靠著樹幹,自己也坐在她身邊歇息一口氣,溫和地看著她道,“他從前和我說過,梅家這輩女孩兒不多,他看待你便如親妹妹一般,怎麽會生你的氣呢。”

  眉山聽後淚斷如珠,嗚咽著捂麵點頭。崔問叫了聲殿下,請示道,“且就在此歇一時吧。”

  宣明珠道也好,背人走了半日,到此時她也如強弩之末了。

  酸脹的雙腿一歇下,便不想再動彈,隻好勞崔問盯著動靜,自己靠著樹幹眯眼,不知不覺憩了過去。

  恍惚聽見有人叫她,宣明珠累得睜不開眼,忽而感覺身子被輕搖,一聲聲“醋醋”近在耳邊。

  她皺了皺眉心,勉強支開眼皮,便看見梅鶴庭焦急的麵孔。

  “醋醋,你現下在哪,告訴我位置?”

  他問得急切,宣明珠有些奇怪,他不是找到她了嗎,為何還問。想要開口打趣這小郎君一句,莽然發現自己既動不了,也發不出聲音。

  她有些鬧糊塗了,想告訴他自己在落崖後向西行了百餘步,遇一棵冬樟樹轉左,又行一裏餘,遇澗過澗,沿水一直向下行——可是她就是說不出來。

  而眼前的梅鶴庭,還在神色惶然地等著,見她不語,徒勞地喚她,淚盈於睫。

  見他難過成這模樣,宣明珠的心頭肉頓時比小腿腹的肉還酸疼十倍,莫名生起自己的氣:宣明珠你為何突然間變成了個啞巴,瞧著他為你幹著急好受嗎?

  她運氣竭力一掙,喉嚨間喀然鬆快,便將滿腹的話對他說了出來。

  “殿下,殿下。”

  “鶴庭……”宣明珠從夢中餳開眼,下意識喃出一聲。

  崔問道:“殿下,是卑職。幸而殿下醒了,方才卑職喚您不應,嚇壞小人了。”

  宣明珠手觸地麵,沒有溫暖的懷抱,泥土冰涼。她緩了緩神,回想夢境,悵然若失。

  原來不是他。

  揩手按揉沉昏的額角,又去探窩在她膝上半昏半迷的眉山額頭,宣明珠問:“我睡了多久?”

  崔問說大抵有近兩刻鍾了,宣明珠聽後,不免有些後怕,她的心竟然大成這樣,在荒郊野外睡了這麽久!不過由此也可見,此地尚算安全,既如此,一動不如一靜,便在此等。

  梅鶴庭……找不到她,當真會哭嗎?

  女子攬護著小妹妹的肩膀,心思不知為何又轉到那個逼真的夢境上去,唇角在無人看到的夜裏時而彎起,時而撇下,心情時而酸甜,時而急切。

  小別一日而已,心緒與早上同他分別時大有不同。

  要是早知道會出這檔子事,她該在那時明白的告訴他:本宮回京以後呀,依舊樂意召你梅大人來陪駕,為何?誰讓梅愛卿你侍奉勤勉頗得本宮歡心呢。

  女子眉眼不覺彎彎。

  她有些,想他了。

  心裏念著一個人,夜色縱使再黑也不覺得害怕了。山中無辰光,不計時過幾許,一陣陣呼喚傳來,火光隨即大亮。

  宣明珠喟出一口氣,對崔問露出笑容:“看,這不是來了嗎。”

  徑先執火奔到近前的是梅豫,這卻有些出乎宣明珠意料。

  梅豫急切地喊了聲娘,連聲問她傷著沒有。宣明珠往他身後找了找,沒找見心裏想的人,倒也不覺失望,看著火光下的半大孩子瞪眼,“誰讓你來的,這山裏有野熊你不知道!”

  梅豫道:“是父親命孩兒帶人來接娘,娘別罵我了,您平安比什麽都強。”

  宣明珠思緒仿佛被輕挫了一下,一種沒著沒落的怪異浮上心頭。

  “他,是如何說的?”

  梅豫哦了聲道:“父親說,從山崖下向西行百餘步,遇冬樟樹轉左,再行一裏餘,遇澗過澗,沿水直向下行,母親便在這裏。”

  說來他也大感奇特,真不知父親是怎麽心有靈犀知道的,轉眼看見倚在樹下的梅眉山,“啊,二姑姑怎麽了,是不是受傷了?”

  宣明珠目光滯滯地立在那裏。

  這番話,與她方才做夢時的話一般無二。

  他怎麽可能會知道?

  煌煌火光下,她心中的甜蜜盼望,瞬間被一兜冰水澆滅。

  有什麽人將一件暖裘當心裹在公主殿下身上,她思緒紛雜,隻覺發冷。

  轎輦抬不進溪澗,宣明珠拒絕了迎宵背她的請求,令人好生背著眉山和崔問,深一腳淺一腳被侍衛隊簇擁著走出山穀。

  路上她問梅豫,半個時辰前梅鶴庭在哪。

  梅豫回說父親將自己關在了屋子裏,不知做什麽,隻是一出來便說出了母親的下落。他見母親安然無恙實在高興,哈哈一聲:“大抵父親扶乩了吧。”

  宣明珠跟著笑了。

  她霍然想明白了,為何那天晚上梅鶴庭用腰帶綁住她時,她會感到異樣——她在船上做過的夢裏,他使過一模一樣的手法,可她當時理應不知道,卻夢到了。

  毓華山下的道路,兩列燃燒的火把如兩條長龍綿延排開。梅長生等在山腳的亭裏,每一刻都是煎熬。

  身形頎秀卻不知為何有些萎靡的男子身披一件孱白的狐裘衣,薄唇被火光映上幾點金光。

  終於見她被攙扶而出,他目光驟亮,步履淩亂地上前道,“醋醋,你還好嗎,可有沒有傷著?”

  宣明珠避開了他的手。

  梅長生略頓一下,抬起眼,看見她同樣輕抬的眼眸裏一片空洞。

  “你可有話對我說嗎?”

  敏慧如梅長生,隻聽這句話的語氣,便掌不住後退一步,反手扳住冰冷的亭柱。

  沉默半晌,他艱難找回自己的聲音:“……回去說。”

  “好。”

  這是他們時隔一日再重逢後,唯一交談的三句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