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5、第75章 護【新年紅包】
作者:晏閑      更新:2022-03-30 12:18      字數:3980
  梅府中,嶽氏早早的命人收拾出一幢三敞花廳,備妥糕點,親點茶湯,恭迎公主。

  待那位宮妝軒麗若朝霞舉的女子,攜婢款款而來,梅夫人見了心頭先讚一聲,不敢直眼莽看,福身見禮,頭一句話便是:

  “殿下放心,鶴兒今日不在府上。”

  宣明珠麵對梅夫人認真到有幾分此地無銀的神色,不由失笑。

  她知道的,梅長生近日為公事忙得腳不沾地,不過便是他在府,她也不至於有何不放心。

  廳中飄嫋著淡淡菊香,原是那紫檀鏡光案上供著插花。宣明珠轉眸望去,入眼一隻畫有淵明三徑圖的冰紋束腰花樽,但擇取金白二色菊枝插瓶,枝葉清香,疏朗有致。

  花樽旁有一隻長方木托,放著瓶爐三事,瓶前卻又置一柄玉如意,上頭擺著兩個黃登登的秋柿,不為吃的,是為取個“事事平安”的寓意。

  一看這般擺設,便知不是下頭人能有的巧思。梅家夫人的雅趣,清致之外不失一點活潑。

  宣明珠微笑落座,“太太不必如此拘謹,不知此日相邀是有何事?”

  天家驕女,到今天還願稱自己一聲太太,梅夫人聽了心田酸澀澀的,坐在下首柔聲道:

  “說來慚愧,今日請殿下來,是想向殿下致聲歉。” 記住網址m.vipkanshu.vip

  “道歉?”宣明珠有些意外。

  梅夫人疚然道:“殿下明鑒,刑家娘子的事……我是後來才知的,上次上京拜訪貴府,婦人並不知她與鶴兒有那般糾葛,令殿下煩惱,實是婦人識人不清,愧對殿下。”

  宣明珠乍從她口中聽到刑芸的名字,還茫然了一下,隨後記起這個人來,亦都成了過眼雲煙,內心無甚波瀾。

  聽說刑芸被慎親王妃從女牢裏接出去後,那位一心貼補娘家的老娘娘,有意將刑芸許配給內侄兒,刑芸似乎不肯。

  後頭的事,她也沒在意了。

  原本極芥蒂的一件事,回頭想想,其實也不是那個人有多麽礙眼,而是一段感情中夾雜了瑕疵,開始時很小,以為無關緊要,便自欺欺人,覺得尋出個理由便能說服自己。

  時過境遷了,她免不得向梅夫人安慰幾語,道是無妨。

  這位太太心神又軟,身體又弱,宣明珠不好讓她心裏存下什麽疙瘩,表示自己確實沒放在心上了。

  直等到梅夫人眉間的鬱色淡去,她方才辭出。

  宣明珠前腳出了門,梅夫人倚在門邊目送,過後急忙招來丫頭問:“尋到你們少爺在哪個廠子沒有,怎麽還不見他回來?”

  鶴兒的確一早便出門幹事去了,她可不是個會撒謊的人,今日本也是誠心向公主殿下賠禮的——可架不住鶴兒半道回來不是?

  梅夫人盤算著,公主過去探看孩子們還須些時候,能不能趕上,就看那孩子的運道了。

  當娘的,也隻能幫襯他到這地步了,回頭若是老爺知道,保不齊還要被說上一句操心不嫌老。

  卻說宣明珠轉過花廳,果然問了三個孩子這會兒在府上何處玩,欲過去探看。

  便在這時,從濋西洲那邊走來一名管家模樣的中年男人。

  他上前蝦腰見拜:“小人見過大長公主殿下,梅二老爺有事相求殿下,懇請殿下至西園一敘。”

  梅穆雲?

  宣明珠瞥了眼管家恭謹的姿態,回眸望了花廳一眼,以梅夫人的品性,應不至於為他人搭橋虛哄她。不過她與梅家二老爺,素無交集啊。

  當年她隨梅鶴庭省親,梅鶴庭曾提起,他們家裏數梅二叔的性情最為骨鯁清介,不好相處。

  當時她覺得他是為長者諱了,在她看來,明明是梅老爺看似沒脾氣,實則最不易討好。

  宣明珠抬望日影兒,尋思一許,扶著侍女手臂姑且隨管事去西園。

  梅穆雲是典型江南儒生的麵相,許是為家族操勞過甚,看來比梅老爺還年長幾歲,身上天然有一股讓學童見了心顫的塾師式的威嚴。

  他在那水榭亭中,烹茶以待。

  宣明珠到後,環顧了一番四周幽致水色,點頭稱勝,並不落座,隻道:“本宮趕時間,梅二爺有何事,長話短說吧。”

  梅穆雲是個爽利之人,聞言便也不客套,先是微微頷首,而後開門見山道:

  “長生昨日將他三叔緙絲廠裏的人都換成了自己的心腹,鬧得雙方顯些械鬥一場,長生手下一刀斬了老三任用多年的大查櫃的腦袋,此事,殿下可知?”

  宣明珠眼皮輕跳,這她還真不知道,同時也不明白梅穆雲特地找她說這件事,所為何意,是覺得梅長生做得過了,要她申飭他嗎?

  梅二老爺肅容道:“自打長生在醉白樓宴請族老之後,似變了一個人,連日來查絲政,抄刺史,截商源,聯外姓,手段雷霆狠辣,致使族中各支怨聲載道,他到底是公幹,還是回來打冤家呢?

  “梅某知道,長生自小是個溫文莊正的孩子,他這樣急於求成,必有個緣故。”

  宣明珠不知梅穆雲到底想說什麽,耐性聽著,卻見他忽而對自己深深一揖。

  “某懇求公主殿下,放過我們家孩兒,莫要再吊著他,利用他為了施行新政,不惜對家族抽刀相向。”

  宣明珠愕然良久,才笑出一聲,指指自己:“我,吊著他?”

  敢情這位二老爺說了半天,意思是他家小孩原本很乖,是她帶壞了他啊。

  梅穆雲反問:“如若不然,殿下何以遠遠住在北郊別業,長生又三番五次的夜去?”

  三番五次?宣明珠愈發莫名,她自打住過去,也隻在第一日見過他一麵而已啊……不對。

  宣明珠驀然擰眉,“你跟蹤他?”

  梅二爺斂下眼皮,“是保護他。”

  甭管跟蹤還是保護,此人都膽大包天刺探到她頭上了,宣明珠火從心起,“本宮早已與他恩怨兩清,你僅憑臆測——”

  話說到一半,忽省覺,她是什麽人,對方又是什麽身份,她為何要向旁人解釋,真是氣糊塗她了。

  宣明珠呼吸沉促,掐了兩下指尖,曲翹濃密的睫毛向周遭一掃,瞧見大理石桌上的那隻白釉公道杯,邁步過去揀在手心。

  顛了兩顛,猛地摜在地麵。

  銀瓶乍破之聲,在安靜的水榭間極為刺耳。

  鋒利的碎瓷刹時四處飛濺。

  梅穆雲眉頭被驚得跳起。

  “看見了麽。”宣明珠伸手指地,“這些碎片,閣下以為,能夠拚湊如初嗎?”

  梅穆雲默然不答,公主身後的泓兒沉聲道:“殿下問你的話,答言!”

  梅穆雲梗著他那顆狷介的頭顱,半晌回道,“不能。”

  “很好。”

  宣明珠點頭,她眉間的牡丹朱砂鈿,襯著那雙神采灼熠的鳳眸,冷豔而懾人,聲音亦淩利:“碎瓷不能複粘,破境不能重圓,這便是本宮之意。”

  “本宮用人,不用誘計,一令而已。今日你出言冒撞,本宮看在梅卿頂著壓力為國效命的份上,赦你一回,不為例。你姑且自省,你說的這番話,非但得罪了本宮,也看輕了你口中那莊正之子的品格!”

  說罷宣明珠便走。

  才轉過身,那雙繡珠鳳舄卻是頓住了。

  梅長生就立在涼亭外不遠的水楊樹下。垂下的黃綠絲絛,漫淡拂弄他的白衣。

  人影清瘦,風也寂寥。

  男子目光安靜,無聲向她望來。

  宣明珠費了一息功夫,從那片平湖般的目光中拔出視線,望了眼天上日頭,斂神走去。

  經過他身邊,亦無逗留的理由。方才她所說的話都是真心話,自問沒有辱沒他的地方,他聽沒聽見都無所謂,剩下的,便是他們叔侄的家事了,她不置評價。

  頂多,摔他家一個杯子嘛,總不至於要賠償的。

  手腕突被身畔勾來的手扣住。

  那指尖微微涼。

  她詫然轉頭,梅長生薄唇平直一線,似在忍耐什麽,臉上做不出多餘的表情,聲音卻依稀輕暖:“殿下隨我來。”

  宣明珠沒動。

  才被人誤會她吊男人來著,這會兒不說避嫌,上趕子去坐實不成?

  梅長生靜勢生威,不容人拒絕,拉著發愣的宣明珠回到亭中。

  梅穆雲的表情是同公主一樣的茫然,早便聽說二人離分了,此刻看著他倆拉扯在一起的手,他又疑又惱地望向自家侄兒:“你……”

  “二叔當向殿下道歉。”

  梅長生黑色的眼眸平靜看著他,“殿下大度,不代表二叔無錯。隨意揣度大長公主,出言頂撞,以下犯上,杖刑是輕的。二叔,道歉。”

  宣明珠扭了下手腕,沒掙開。眼前這個梅鶴庭讓她感到有幾分陌生。

  他生性最是維護家裏人了,對長輩的尊敬更是沒得說,會為了她計較這一點,委實在她意料之外。

  梅穆雲與侄兒對視幾瞬,又看了一眼青年人骨節突出的手掌,沉默,而後對宣明珠一躬到地。

  “草民方才不敬殿下,語出冒犯,得罪之處,萬望殿下見諒。”

  這一日真是盡聽人道歉了,公主無可奈何地低頭盯著自己的手腕,“免禮,本宮說一不二,說不怪便是不怪。梅卿。”

  她還沒等讓梅鶴庭放開,梅穆雲先轉頭問侄兒,“滿意了嗎?”

  梅長生點頭,“二叔,方才侄兒情急——”

  “啪!”一個響亮的巴掌甩在梅長生臉上。

  宣明珠黛色的眉梢兀然一抖。

  這下子她可掙開了梅鶴庭的手,豎眉擋在前頭:“放肆!當著本宮你便敢打他?”

  打的還是臉。

  她轉頭看去,當初休他時,惱成那個樣,她都沒碰破這張油皮一點兒。此時那如玉的麵頰上,幾個通紅的手指印已經明晃晃地墳起。

  可見這一巴掌沒留情麵。

  “方才草民為殿下請罪,此時是草民教訓自家子弟,還望殿下莫管。”

  梅穆雲眉宇雷厲地說了一句,梅長生被打得偏了下頭,玉冠的組纓淩淩晃動,神情依舊淡然,“二叔何必動怒,您便打死了我,改稻為桑的事也是板上釘釘。”

  “你要施行新政,我不攔著。不過你想好沒有。”梅穆雲惱怒的並非方才為公主賠罪一事,他伸手指著梅鶴庭:

  “田政改革後,現有的‘租庸調製’必然向‘兩稅製’改變,那春秋兩稅是個什麽概念,你這大才子不會不知道,不論收成多少,一律按成規繳納,試問,老百姓能夠負擔得起嗎?

  “且這一來,絲綢產量上去了,卻開浚私田隨意買賣兼並的先河,這個口子一開,梅長生,你便那麽自負,能夠掌控走向,不會從利國變成禍國?!”

  這些話他已憋了多時,從梅長生回城後,他避而不見,便是心存不滿,有意折一折後生的剛銳之氣。

  而今小子不請自來,好極了,自然有多少火氣便發多少火氣。

  “還有,你信上說的什麽,打算挑選梅家子弟去西北都護府組建學塾,掃盲教書?”

  宣明珠詫異,這件事連她都沒聽他說過。

  梅穆雲甩袖大斥:“荒唐!異想天開!那裏戰事都未定,胡漢混居雜亂,一群年輕後生,能教化出什麽成果?你為了鞏固自己在朝中的名聲,就不惜拿族中青春大好的兒郎填窟窿嗎?你是不是忘了,他們也經過十年閉窗苦讀,本也該科舉入仕,前途似錦,他們是為避誰的鋒芒,才甘願蟄伏的?”

  這話便不大中聽了。

  宣明珠聽得直皺眉,她之前隻曉得梅長生在揚州推進桑政的事有些艱難,不過相信以他的能力,可以處理妥當,另外這幾日淨掛著玩兒了,便未及多問。

  卻沒想到,自家人已是如此待他,那出了這個門,他在外頭得難成什麽樣?

  轉眼見梅長生眉目矜默,背脊雖還筆直地撐著,可這麽會兒功夫,連嗓子都啞了,“二叔固然有理,但……”

  “有什麽理!”宣明珠忽然截斷他的話,梅長生目光一蕩。

  他意外、又潛藏著幾分不可置信的其它情愫,凝望擋在他身前的女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