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6、第76章 別走
作者:晏閑      更新:2022-03-30 12:18      字數:3525
  宣明珠對於逆耳之言從不慣著,蹙眉擋在梅鶴庭前頭,一字字道:

  “你們指著他光宗耀祖,又怪他擋了別人的路?科舉定額屆屆便那麽些,怎麽聽梅二爺的口氣,梅家子弟隻要參試便一定高中麽?敢情人人都有梅鶴庭身當半朝座師的本領啊。

  “本宮可給你一句準話,朝廷容不得門閥結黨,這些年朝中但凡多幾個姓梅的高官,你以為削梅一事還等得到今日?

  “梅氏忠心?嗬,哪個在朝為官的不說自己忠心,那又如何,你見誰與天家講過道理!”

  梅穆雲那般苛板的一個人,生生被公主的話斥得怔住。

  宣明珠回頭看了那矜首默立的男人一眼,“本宮聽明白了,別的本宮管不得,至於稅收改製的初期,百姓負擔加重,說白了不就是錢麽。本宮會奏請陛下為江南六州免稅三年,戶部若哭窮,這筆挑費,大不了由本宮私庫裏出。”

  說罷,大長公主掃睫彈了彈指甲,檀唇涼涼勾動,“梅二爺還有幾巴掌,趁著今日,一並招呼出來,還有什麽話,一並挑明了說。別欺負的老實人吃苦不討好。他是奉旨的欽差,再有誰委屈他,看本宮依是不依!”

  真是當朝廷無撐腰子的人了不成?

  梅鶴庭在身後靜靜聽著,女子身上那幅靚麗衣錦的色彩,在他眼裏忽然變得斑斕起來。

  餘光裏,水色莽莽的,蘆草莽莽的,他的心也變得莽莽,忽深忽淺,仰一串沉醉不知歸路的腳印。

  如同孤身在黑寂裏走了這麽久,前方突然冒出一星亮光,隻因,她為他說了一句話。 一秒記住https://m.vipkanshu.vip

  而另一頭,梅穆雲愣了半晌,竟是無話可說。

  他竟不知大長公主的口鋒如此犀利,還如此,護短。

  前些年她來府,隻記得這女子甜甜地喚過他一聲二叔來著。

  論舐犢情深,於情於理,該是他梅家人護著鶴伢兒,方才梅穆雲說那些話,不全然是怪罪,更多的是怕鶴伢兒做了天子手中刀,日後若出什麽岔子,君怒民怨都報應在他身上。

  隻不過他向來是如此與小輩相處,不懂得溫情脈脈的表達。

  這樣看來,他竟比不上一個外人對鶴伢兒的關心了。

  望見侄兒紅腫的臉,梅穆雲不禁有些後悔方才的衝動。

  而大長公主主動提出疏財襄助國政的話,更讓他狠狠吃了一驚。

  此前,梅穆雲聽說楚光王謀逆一案歸功於她,尚不大能信實,今日親眼所見親耳聽聞,方不由得對大長公主刮目相看。

  短暫的寂靜中,梅長生上前一步,沉甸甸的眸光印在宣明珠眼裏,聲音微啞,“不可,不該由殿下出錢。”

  又駁我……宣明珠周身威儀還未散盡,看著他,雙黛蛾眉間不自知地露出一抹茫然的神氣。

  她心道,老兄,我仿佛是在幫你鎮場麵啊。

  “梅卿不必多慮。”宣明珠唔了聲,“原本我便打算在陛下大婚時,將一半私庫送給陛下做賀禮的。”

  當年得父皇寵愛,取天下財帛奉她一人,那筆財富即使放在國庫跟前比,也是個極可觀的數目。

  如今國家中興,陛下有誌改革,她不能固守自珍,也該取一人之私還歸天下。

  梅長生卻不讓步,“殿下的私庫,是晉明帝昔日對殿下寵愛之證。殿下便是要給,也該當著群臣麵前,在陛下大婚典上錦上添花,而不是無聲無跡地撒在江南,連一聲稱讚都得不到。”

  有何區別呢,當眾贈予陛下,歸於國庫,然後還不是用作撥給江南的補貼?

  宣明珠想不通他在執著什麽,嗤笑,“我還少人誇麽,我又不在意那些。”

  梅長生嗓音越發低,“我在意。”

  你的好,便是要被世人都看見,該得的稱讚,一聲也不能少。

  隨著話音,那片揪住她的目光黑湛愈甚,含水欲滴。“江南的事,臣能辦好,不要殿下為此破費。”

  他的眸海太深了。

  宣明珠不過仗義執言幾句,倒不圖他這麽樣情真意切的,莫名對視不過,遊弋開眼神。

  恍然發現,梅穆雲不知何時退走了。

  宣明珠揪了下耳垂,覺得自己也該走了,言淮每次約她都會早到,不好讓小壽星等得太久。

  見她有去意,梅長生瞳色一深,再次伸手牽住她,力道纏綿,卻又不容抗拒,帶她到大理石桌前。

  先前的碎瓷還在地上,梅長生領她小心翼翼地避開。

  “幹什麽?”宣明珠覺得梅鶴庭莫不是被打傻了,真把她當成羊羔子啦,順手就能牽?

  梅長生卻未語,交織濃密的長睫朝桌上掃幾眼,拾起一隻青瓷茶杯,撂手磕在石桌上,碎成幾瓣。

  宣明珠眼皮子輕跳。

  “先前殿下的話,我聽見了。破鏡,不能重圓。”那襲白衣側影安靜,“長生亦覺如此。”

  深水咽石的嗓音,從他口中說出,莫名有一種決絕的意味。說話間,梅長生將環在托盤裏的一套功夫茶瓷器一一揀出。

  一個個都摔碎。

  仿佛怕驚擾到身邊人,他的動作很淺,隻是擲出的腕力帶著發狠的勁,落地的瓷杯無一例外,都被他摔個粉粉碎。

  他另一隻手,由始至終穩穩牽著宣明珠,皮膚相觸的縫隙處,氤氳出一圈潮濕的熱氣。

  他轉頭,還是那樣靜靜的神色,眼中卻多了說不清的膠著:“過去不好的,幹脆便打碎個幹淨,破瓷爛盞,咱們不要了,不圓了。咱們……重新換種樣子,從頭來過,好不好?”

  他在說什麽?

  宣明珠懷疑自己的耳朵失靈了。

  他低低的嗓音,如泣如訴,如抑如慕,如丟盔卸甲,如堅不可摧。

  做出如此示弱的姿態,骨子裏頭卻比誰都強勢。

  一池靜水被風吹割出片片漣漪,腳下盡是碎瓷,她轉頭,看見那張被暴力清理幹淨的石桌上,僅剩了一隻蓄水用的細口銅瓶兒。

  摔不破踩不扁的一個銅瓶。

  “你……”

  退了一步,手腕還在他手裏,又被用力勾了回去。

  趔趄的蓮裙如花旋開旋又散,如同那些突如其來的話在腦子裏逛裏逛蕩,宣明珠鼻子撞上他胸口,頓時陷入一團含混著龍涎香的曖昧氣息中。

  腦子一懵,繼而她完全反應過來,蜷手抵在他胸膛上,真惱了,也真亂了:“你說的甚話,糊塗了罷!抑或,抑或為了給寶鴉一個完整的家麽?”

  “為我自己。”

  梅長生低頭掐住她纖腰,眼珠黑得像兩口無底的深洞,胸腔克製不住地發酥發麻,從喉嚨深處顫抖出的聲音燙著她耳根,明明白白地告訴她:

  “是我梅長生放不下宣明珠,我想要你。”

  藏不住,那些心事宛如自己長著腳,尋著個縫兒便要破腔而出。

  還是說出來了。

  引以為傲的從容鎮定,在她麵前一文不值。

  說了便說了吧,忍到今天,他已經半點都不想也半點都不能再忍受了。

  男人咬著牙關,有些瘋的笑意還是流露出嘴角,無法自控地低喃了好幾遍:“我想要你。”

  我離不開你。

  我死也隻能死在你手裏。

  你救一救我。

  你別走了,我受不了。

  宣明珠瞪著眼憤然揚手,掌心將要摑上去時,目光忽被那片紅腫觸動,沒來由的卸了力道,最終掌緣僅在他的下頷擦過。

  “殿下!”

  “公子?!”

  畢竟不是封閉的船艙、為所欲為的夢裏了,水榭這邊的動靜很快驚動了人,泓兒澄兒上前,薑瑾餘七郎隨之而至。

  兵荒馬亂地將兩人分開。

  “走!”宣明珠被侍女護在身後,哆嗦著唇甩袖邁步。

  “明珠。”梅長生要追,薑瑾一臉菜色地抱住麵呈癲狂的他,“公子,老爺和太太都在府上呢,您要幹什麽呀……”

  梅長生全然不理,執拗地望向宣明珠:“方才你擋在我身前,當真隻是出於維護臣子的原因嗎,明珠,你對我有無一絲一毫的心疼?”

  “你回頭看我一眼,看著我說。”

  “殿下快走,這人胡言亂語的瘋魔了。”澄兒護著公主疾步向外走,方才她就差一步,眼睜睜看著公主被那狂徒抱了,到這會子渾身還氣得發顫呢。

  說完,卻見殿下停下了腳步。

  她心裏咯噔一下,預感不好,“……殿下?”

  宣明珠轉回頭,看著梅鶴庭那半爿臉。

  她攥了下手心,語氣平靜,“叫人煮個雞蛋,敷一敷吧。”

  梅長生指尖顫抖,水紅的眼眸似哭似笑,擺開攔在眼前的人,小心翼翼地蹭前兩步,“好、煮,你、你來幫我揉一揉,好麽。”

  宣明珠似未計較他話裏的無禮,搖搖頭,“我與人有約。”

  “方才的話,我聽明白了。”怒氣褪去,她那雙鎮古的鳳眸凝在梅長生臉上。“且,各自冷靜,容我想想。”

  這是她性情中的好處,遇到再大的事也可以在瞬間冷靜下來。就像當初誤以為自己得了絕症,從恐懼到接受,不過半日而已。

  他的這些話,雖也無藥可救,總歸不會比血枯症還可怕。

  她不得不承認,方才那一巴掌,隻該萬無一失地打上去,可她卻臨了收手。

  ——要作何解釋。

  宣明珠從來不覺得,自己對梅鶴庭還遺留什麽感情。

  但她如今需要找到一個原因,來解釋自己的行為。

  不過今日是言淮的生辰,因這橫生的波折,她心這般亂,對他是不公的。

  午時的日光自碧藍天穹的正中央直照而下,橋邊的芍藥,入秋已經凋零,但湖還在的,船還在的,眼中有星河的少年還在的。宣明珠輕吐一口氣,收斂起全部雜思,取帕輕拭了一下鬢角,避免妝花。

  她知道他在等著,她沒忘記要去為小淮兒慶生。

  兩根冷白的手指扯住她衣袖。

  宣明珠凝眉低頭。這是他今日第三次拉她了。

  “你打扮成如此去見他麽。”梅長生抿緊薄唇,看著很有幾分可憐光景。

  能配得上稱與公主有約的,想也知道是何人。梅長生看著她眉間豔妝,那舉世無雙的嫵媚,如今要落入另一個男人眼中了。

  早知如此、早知如此他便不該心軟,不該容他們平靜無事地相處這幾日。

  “別走……行不行?”

  喉嚨劃開了刃口子,簡直不知該怎麽求她才好,“你陪我一日,就今日。我,一萬般不好,也是血肉做的,也有撐不住的時候……”

  他這些日子在外受再多刁難,被再多梅姓人指著後脊梁腹誹,都不覺得難熬,但若此時此刻真鬆開她的衣袖,就當真神仙救不得了。

  “醋醋,求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