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2、第72章 回去睡覺
作者:晏閑      更新:2022-03-30 12:17      字數:3357
  軟刀子,曆來比什麽硬話都狠。

  梅長生睫影輕顫,與其父如出一轍的墨眉擰成一團。“兒子領罰。”

  梅夫人聞言揪了下手帕,梅父負袖睨目:“罰你,你母親心疼。先前你的來信我看了,裁梅,我不反對,行不行得通,隻管和你二叔對籌子去,我向來是不理這些庶務的。不過另有一件問你——你領下這宗差事,到底是為公多些,還是私心多些?”

  梅長生默了默,那跪直的身板子透出一分倔意,回道:“兒子心中有數。”

  這便是不願說了。梅父笑一聲,“是我問岔了,依我看人家並不樂意,想你也沒有什麽私情可奔。”

  梅太太聽不懂前頭那些話,但這句是聽懂了的,就知道老爺有氣沒消,說話也陰陽怪氣不防頭。

  但哪有可著勁兒往親兒子傷口上撒鹽的道理呢,蹙眉道:“孩子好不容易回來,老爺少說兩句話。鶴兒,地上涼,快起來。”

  梅父免了這不肖子一頓板子,自詡已算是個慈父了,喊他起身後,別無旁事交代,擺手揮退。

  梅長生起身拂開袖上灰塵,斂袖恭敬葉揖,“父親,母親,孩兒告退了。”

  “哎……”兒子一出門,梅太太就坐回椅子唉聲歎氣。

  梅父佯作不知,背手到門邊招來管事,讓他將小孫女帶過來解悶,然後一抖葛絲長衫,溜溜躂躂回屋,給自己的小紫砂壺沏滿茶。 記住網址m.vipkanshu.vip

  做這些的時候,嶽氏依舊悶頭坐在那裏,她學不會和人嘔氣,柔柔哀怨道:“方才公主殿下的那份兒生疏情景,老爺也看見了,鶴兒心裏本就不受用,老爺非要把人擠對傷了才遂意。”

  “哼,這麽樣便傷了,那也成不了大氣候。”

  嶽氏還是一人向隅,悶悶不樂,梅父輕歎一聲:“若非你千辛萬苦為我生下這小子,看我稀罕管哪個。”

  這廂梅長生一出來,和隔壁間的寶鴉他們招呼一聲,便出府往城中的織車坊去。

  他不是來回鄉遊玩的,樁樁件件的事都等著他定出調來,大刀闊斧地和族裏的老爺叔們碰。

  薑瑾迎麵過來,附耳低聲道:“公子,三老爺在秀豐園宴請州牧林顧遠,請公子過去坐陪。”

  梅長生聞言,眼裏的溫情褪去,“我才落腳,三叔比阜州的楊青昭還心急。招巡撫給州牧坐陪?還當我是鶴伢兒呢。”

  “那公子的意思……”

  “不去,且晾一晾他們。”

  這近一個月時間,他都與宣明珠朝夕共處,雖不是時時見麵,可梅長生心裏清楚,她便在離自己一舷之隔的地方。而今到家了,她反而住到東郊。

  才剛分別,梅長生的心已經開始空落無依。

  沒有她在,算哪門子的一家團圓。

  這個下午,他強捺著心猿意馬走完城裏的幾大織局,對梅家旗下的紡業有了初步了解,而後趁天還未黑,騎馬去了趟青塢別墅,看一看她安頓好沒有。

  羅蜀和張楓被安排為別業的外圍防哨,沒想到這麽快又見公子,趕忙上前見禮。中侍衛崔問親自在外頭布設崗哨,見了來人,牙花子不由發緊。

  他與這位梅大人的淵源不是一般的深了。

  頭一回,在公主府裏,他衝著還是駙馬的梅鶴庭亮了刀,第二回 ,在汝州行宮,他又攔了他一遭。結果兩次都沒攔住。

  俗話說事不過三,然而這次沒等崔問上前去攔,大長公主這時換了套寶相紋翻領窄袖胡服出了大門,二婢穿著同等式樣的胡服隨行。

  宣明珠看見梅鶴庭,明顯一愣,未等開口,男子先問道:“殿下要出去?”

  連日在水上顛蕩的宣明珠好不容易腳踏實地了,從梅府出來後,回到別業便飽飽地睡了個午覺,一氣兒眠到近黃昏時才醒,覺得晚上是不用想著早睡了,便欲去瘦西湖逛逛,賞玩一番文人嘴裏那二十四橋明月夜的盛景。

  事是這麽個事,不過梅鶴庭投來的目光分外深湛,專注到有些凝視的意味。

  他一般不會這樣盯著她看的,四目相接那一瞬,宣明珠不知怎麽了,竟出現一霎的心虛,錯覺自己是瞞著子女出去偷玩被抓了包。

  下意識挺腰問:“我便要出門怎麽了?”

  不加思索的語氣有些衝,帶著幾分不耐,梅長生頓了下,一日不得舒的唇角慢慢笑開。

  “沒什麽,揚州城夜景頗多,殿下闔該四處遊一遊。臣當盡地主之誼,願為殿下做個導遊。”

  “不勞煩了。”宣明珠沒那麽多的講究,“大人不是派了兩人給我麽,有他們便夠了。”

  她說著要走,梅長生適時退讓一步,卻依舊在她身前。

  那雙暗紋玄緞的靴當不當正不正擋在麵前,宣明珠這會兒方尋思過味來,鳳眸挑睇,“梅大人是特意過來的?”

  這時候便該搖頭,說聲順路才自然,梅長生心裏這樣告誡自己。

  下一刻他目光離不開她地點頭:“特意。”

  特意到他快要藏不住了。

  宣明珠被那兩道深稠隱晦的視線揪住,心中一動,才欲開口,身後突然傳來一陣馬蹄聲,打斷了二人的談話。

  “阿姐!”

  梅長生眉頭便是一跳,宣明珠張目詫道:“小淮兒?”

  少年未等馬停便躍身下馬,拂衣三兩步到了近前,好個俊利身段。他路趕得急,眉沾風塵,向宣明珠臉上細望片刻,揚齒一笑。

  “你如何來了?”

  宣明珠也向言淮麵上看了幾看,驚訝過後,順手替他抻平微散的衣襟,“京城沒出什麽事吧?”

  “沒有,就是想阿姐了,想著陪阿姐待幾天。”

  言淮轉眸,看見目光陰晦的梅鶴庭,齜牙笑道:“喲,梅大人,趕巧趕巧,出京前去了趟護國寺,國師問你好呢。”

  梅鶴庭眉頭驟沉。

  想起法染的那句,我給你留了件禮物。

  用他山之石攻玉麽。

  他就隻有這種招式了?

  心思電轉間,梅長生神色漸漸沉定:“好啊,言世子遠道而來,想必還未找住處,梅某為你安排。”

  “不必不必,阿姐這兒不是有現成的地方麽,”言淮回頭對宣明珠討巧一笑,“阿姐能不能收留恣白幾晚?”

  他風塵仆仆地來了,宣明珠自然不能讓人住客棧去,點頭的同時,削了他後腦一下子,“收起油腔滑調。”

  瘦西湖的景今夜是賞不上了,宣明珠拉著這隻小髒貓子進門,瞧這一身的土,得先把他安頓下來。

  進門前,她想起來,轉頭對梅長生道,“天色不早了,梅大人請回吧。”

  那門便在梅長生麵前闔上。

  “公子。”

  薑瑾剛接到城門口遞來的消息,快馬趕到北郊,便見公子靜靜立在青塢別業外頭。

  他焦急地捏著手裏的信上前:“公子,京城的言世子……”

  等看清公子的麵色,薑瑾話音一頓,便知公子是知道了。

  他不由運了一腦門子氣,心想言世子在京城九門提督當得好好的,非上揚州幹什麽來,這不是裹亂麽!

  話說回來,有些事在洛陽不好施展,這揚州城可是姓梅的地盤,薑瑾見不得公子不歡,挺起胸脯子道:

  “公子說吧,有什麽吩咐,屬下等言出法隨,絕不言糊!”

  梅長生唇角木然勾動,似是笑了一下,細看眼裏,卻無溫度,仿佛蒙著層淡淡的自厭。

  他說:“回去睡覺。”

  睡覺?薑瑾愣神,公子莫不是氣糊塗了,這個時候不想法子將言世子和大長公主分開,睡什麽覺啊。

  難道夢裏還能將公主搶回來不成?

  宣明珠將言淮領進去,命澄兒將她所住院落的側廈浮遊小築辟出,又命泓兒燒熱水,趕他先去清洗一番。

  待少年潔淨一新而出,宣明珠也換下了身上胡服,換上一身弗肯紅色軟繚綾的家常燕寢之衫,坐在竹篁館的水荊長案後頭,向對坐一比:

  “坐下,說,幹什麽來了?”

  方才在人前給他留著麵子,此時便是審人的架勢了。

  言淮打小跟著她長大,阿姐什麽脾性他能摸不準麽,覷見那張冷玉芙蓉般的麵龐,非但不怵,心裏反而癢得慌,嘿嘿坐下道:

  “真沒什麽事,就是聽說阿姐到揚州來,還是跟著姓梅的……梅巡撫一道,有些不放心,來給阿姐充個護衛。”

  宣明珠清涼的目光落在他臉上,“不放心什麽?”

  言淮望著她的神色,一時語塞。

  “一個羈守上京九門要地的總領督衛,撂下家業一個人趕到這裏,你說,你不放心的是什麽?”

  “阿姐是要趕我走麽?”言淮被詰問得靜了半晌,輕輕問。

  宣明珠被他傷情的語氣觸動,意識到自己口吻重了,噤了噤,想抬手撫一下他的頭發,手臂卻又沒能抬起。

  其實她心知肚明,他是為何而來的。

  她對他太熟悉,可惜她對他太熟悉了。

  從三歲,到十三歲,從一個小鼻涕蟲到如今的朗朗兒郎,她手把手地教他射箭騎馬,哄他喝酒,帶他遊獵,看著他的身條竹節般一年年拔高……

  那種熟稔感,是把背後完全交給他也可放心的信任,一如手足。

  惜無關風月。

  “南疆七年。”

  宣明珠才說了個頭,言淮目光霎那閃動,聽阿姐繼續道,“當年我沒想到你氣性那樣大,沒能攔下你,那些年……你以為我便半點不擔心嗎?”

  “隻是這些話,按你我的交情,原本盡在不言中。可我不能耽擱了你,我的心思你本也知道——”

  宣明珠認真地看著他的眼睛,“我,視你為親弟,宣明珠很感謝言恣白對我的一片心意,但若說超出……”

  “阿姐。”

  言淮打斷了她後頭的話,少年的一雙眼睛明亮如朝陽,淡淡笑,“聽小芝姐說,阿姐用一杯酒便破了柳息壤的妄境,對待外人尚且如此,阿姐,就不肯疼一疼恣白嗎?”

  就不能,和恣白試一試嗎?

  他眼圈染了淺淺的紅,低下頭沒敢看她。

  那句話在喉嚨哽噎如堵,到了嘴邊,卻變成一聲輕鬆的笑語:“阿姐莫惱,我隻想讓你陪我兩日,就兩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