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1、第71章 “大人畏寒嗎?”……
作者:晏閑      更新:2022-03-30 12:17      字數:3122
  煙花在穹頂綻放,星星點點的光芒映在每個人的眸子上。

  宣明珠覺得耳窩被熱氣拂得癢,等震耳的煙花謝了,轉頭問:“方才說什麽?”

  梅長生靜默,悄然鬆開了掌心。

  “臣說,殿下箭法高蹈絕倫。”

  燈會落了帷幕,回到驛館後,梅長生將那兩壇管仲春交由宣明珠的人,與她道安,轉去鄰院。

  宣明珠打發著三個孩子回房洗漱歇下不提,寶鴉一腔的興奮卻還未散,換過小衣,拿細青鹽擦牙的時候,還在和宣明珠比比劃劃回味著此夜見聞,秀致的眉毛一挑一揚,精彩堪比說書。

  末了問阿娘道:“阿娘,今晚你開不開心?”

  小孩子的邏輯,自己開心透了,反過來要問大人是否同樣開心。宣明珠想起今晚看的桃花煙火,舞獅子燈,還有射彩後四周的撫掌喝彩,都是涓埃小事,卻也都令人感到一種平實的歡喜。

  她頰邊露出一顆梨窩,“寶鴉早點睡,阿娘就更開心了。”

  次日乘舟向東南而下,到達揚州府又花了近十日光景。

  晴日時,三小梅便在甲板上,鋪一張茵墊,席地仰躺曬太陽,腦袋頂著腦袋,喁喁說些扯閑篇的車軲轆話。雨天便窩進船艙,人手捧一碗去濕薑茶,圍在梅長生身邊聽父親講書。 首發網址https://m.vipkanshu.vip

  大的還沒講累,小的先走神了,便停下來一同靜靜聽會兒雨聲。

  靜了一陣,梅長生自語:“南地多澇,這雨若在夏季,一年的收成就交代給老天爺的臉色了。織絲便無這宗煩憂。”

  宣明珠樂得見他們父子和睦,這對子女的成長很有好處,通常是不插話的,這時會接上一句:

  “新政已是箭在弦上,不過不是也有句俗語麽,‘蘇湖熟,天下足’,天下糧倉充裕是改革的前提,卻不可矯枉過正了。”

  說說行行,從長帆寶船換成烏篷船,從夾綢衣衫換成羽緞鬥篷,便到了揚州。

  入城這日,梅豫梅珩和梅寶鴉身罩一水的酂白流雲緞織金披風,站在一處,豐神靈秀。

  梅長生卻因一場秋寒早早披上了厚呢子大氅,那綴著細絨的玄青鬥篷在他身上,絲毫不顯得笨重,隻見得鬆姿玉彰。不過宣明珠坐在車裏還是暗琢磨,他怎麽好像總比別人多過一個月令似的。

  仿佛哪裏有一點怪異,影影綽綽的,宣明珠說不上來,挑簾問車廂外的騎馬之人,“大人畏寒嗎?”

  梅大人聽了,下顎那道清嘉的線條頷低,“許是近鄉情更怯,膽怯了,氣血便不旺盛,禦不住寒吧。”

  宣明珠可聽他瞎扯,撂手落了簾子。梅長生柔軟一笑,抬頭,已經可以看見候在城門口迎接的薑瑾。

  梅長生之前給薑瑾去了信,命他代自己交接汝州公務後,便直接來揚州會合。這廂才下馬,薑瑾趕上前見禮:

  “小的拜見殿下,見過公子——屬下按吩咐向梅家族老與後宅女眷們傳達了公子的意思,公主殿下不喜吵鬧,便沒讓他們來城門迎接鳳駕。”

  宣明珠於車中道:“很是,本宮此行乃私訪,不必興師動眾。”

  薑瑾身後還立著兩個恭謹幹練的男子,梅長生將二人引薦給宣明珠:

  “他們是自小跟著臣的,在揚州這段時日殿下可放心留用,之後若有各方消息動向,方便聯絡。”

  梅長生此回歸家,借探親之名,實則要做什麽,明眼人是心知肚明。不說他衣錦還鄉,恐怕背地被阻了官升財路,恨得梅鶴庭牙癢癢的大有人在,雖不至於在揚州地麵上明著敢對梅家少主如何,但防人之心不可無。

  宣明珠領會此意,微微挑起帷簾,那二人趕緊上前叩拜,“吾等拜見殿下千歲,小的名……”

  “本宮曉得。”宣明珠徐聲道:“你叫羅蜀,你叫張楓。迎宵交接一下,安排在崔侍衛帳下。”

  羅蜀和張楓聽大長公主殿下竟一語道出他們姓名,怔營一瞬,心內大為感動。

  遙想幾年之前,公主隨著他們少爺回來省親,他倆僅是隨著一大宅府的人遠遠拜見過一次,沒想到公主尊貴如廝,竟至今還記得他們。

  梅長生目光閃動了一下,宣明珠已命車馬前行。

  一徑駛至梅府大宅前的寬墁漢白玉石大道上,梅府門前濟濟站著一班人,具服盛裝,形影整肅,是梅家夫婦率三房媳婦子降階相迎。

  大長公主不耐煩吵鬧,他們未至城門迎接是遵主命,但闔家趨出門前相迎,是必備的禮數,不能省免。

  宣明珠牽著寶鴉下車來,梅太太領著眷婦當前福身見禮,齊整整傳來一聲:“伏請殿下金安。”

  公主身前引路女史道聲免,宣明珠近前,便見嶽氏麵上敷著明麗的胭脂,氣色紅潤而婉約。

  可她知道,梅太太素常是不喜施粉的。

  胭脂顏色亮麗,除了增美,也有遮掩病氣之用。

  宣明珠不由扶了嶽氏一把:“太太忒重禮數了,既身子不適,在宅中靜養便是。我原是陪著孩子們來的,不拘如此。豫兒,扶著你祖母。”

  轉而向梅老爺道:“本宮一來,折騰得貴府上下不安寧,叨擾了。”

  言罷向二老身後那些麵孔掃了一眼,這些梅氏本宗人,她大半叫得出姓名,甚至連他們的脾氣稟性,也能說出一二。

  六年前,她隨梅鶴庭回他家裏,一路上仔仔細細問過他家裏各人的形容秉性,怕詩禮傳家的梅家人覺得她這新婦失禮,一個天潢貴胄,反而擔心梅家父母不喜歡她,埋怨是她斷送了他們愛子的前程。

  那些忐忑,如今再不會有了。

  當年她心中雖打鼓,麵上仍不輸天家氣度,而今與梅鶴庭一別兩寬,亦不作那傲人氣焰,唯不親不疏而已。

  門口不是說話的地兒,梅家請公主降趾入府,那些女眷隨即識趣地拜辭退去。

  有六年前見過公主殿下的,離去前不由暗自尋思:那年的長公主依偎在鶴哥兒身邊,嬌俏靈巧,臉上的甜蜜藏都藏不住。幾年未見,長公主不是梅家的媳婦了,天子親封為大長公主,身上那派雍容之氣如魚龍衍,不語而威的氣度,方才壓得她們幾乎不敢抬頭,反而是梅家大少,不聲不響站在公主身後……

  這世上的事,可真沒處預料去。

  江南園林景觀雅致,隻見雲柯扶疏,風骨秀雅,傳承百年的世家,哪怕從那廡座橫梁的一片浮雕花紋上,也可尋覓出相輔相成的富貴氣與書卷氣。

  故地重遊,眼前的一景一色,莫不提醒著宣明珠,曾有一個感情炙烈的自己在此逗留過。

  那時節,她還年輕,他更年輕,滿以為他可以陪著自己天荒地老,所以連見到他少時念過的學舍,遊過他兒時玩耍的花園,心裏都會莫名地開心一下,仿佛是與他的過往有了羈絆。

  如今大夢醒覺,如對鏡觀。

  心上無塵了,手中放開了執著緊握的破鏡棱角,便也不會被傷害。

  宣明珠不知,她麵上平靜無虞,身後一直在留意她神情的男子卻黯淡了神色。

  她免去一應虛禮,直接將梅太太送回房中歇著,而後三個孩子各自將自己孝敬給祖父祖母的東西拿出,一家子沒了外人,說話便鬆快起來。

  祖孫和樂,梅太太見了孫子孫女也笑意盈麵,宣明珠見狀,略說了一時話便起身:“寶鴉好生陪著祖父祖母,豫兒看著弟弟妹妹,你們且在府上住著,有事去青塢別業找我。”

  梅父梅母有些意外,梅父道:“敝府為殿下在暢和園掃榻備館,恐簡陋不周,或可請殿下降足垂顧。”

  梅家有心,宣明珠上次同梅鶴庭回來住的是苑風園,那暢和園卻離苑風園頗遠,是有意避嫌。

  不過宣明珠還是搖頭,她送孩子們到梅府,留三個子女在府陪伴祖父祖母,自己前往置辦在揚州北郊的青塢別業,這是事先定好了的。

  她住在梅家,又算怎麽回事。

  梅長生是知曉這件事的,不願勉強了她,低聲道:“我送送你。”

  “不必麻煩了,一家子難得團圓,你們且說話吧。”宣明珠婉拒後,多囑咐他一句,“照顧好他們。”

  梅長生下意識隨了幾步,跟到門口,還是沒留住那道背影。

  宣明珠一走,方還熱絡的氣氛有些冷卻。

  梅夫人擔憂地注視兒子的身影一眼,心道,我方才應未露出馬腳吧。梅父撫了下孫女茸茸可愛的頭頂,發話:“豫兒帶著弟妹,去隔壁瞧瞧祖母給你們準備的寢舍。”

  梅豫目光在祖父和父親間逡巡一來回,點頭稱是。三子魚貫而退。

  那門扉一關,梅長生撩袍便在嶽氏麵前跪下。

  “兒子大不孝,出此下策,對不住母親。”

  “鶴兒快起來,”梅太太眼見老爺臉上風雨欲來,忙打圓場:“都是一家子骨肉,說什麽對不對得起的。”

  她道,“你瞧娘今日的妝容好不好呢,多虧了你爹出主意,說我不會裝假,示人以弱難免出破綻,不如反其道而行……”

  梅父冷哼一聲,“我不如咱們的大孝子懂得兵略妙計,知個什麽。梅長生,你而今成大器了,天子聖諭領著,欽差大臣的頭銜掛著,虛上委下,左右逢圓,真是不負家聲啊。”

  末了又補一句:“請回家的人都留不住,出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