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0、第70章 一家五口
作者:晏閑      更新:2022-03-30 12:17      字數:4328
  阜城九月半的燈景,在淮河兩岸皆聞名。酉時未末,城中從莊逵大道到民簷曲巷皆迫不及待地搭起長棚掛起彩燈。

  那燈有官辦的,便是城衢正中心的鼇山燈景,有商辦的,則料絲燈、燒珠燈、綢墨畫的、走馬轉的應接不暇。

  還有百姓家自製的,父母帶著總角子女出門逛燈會,將節前用鐵絲糊紙做成的兔子燈狐狸燈,交由小孩子手中提著,樣式雖粗糙,憨態亦可掬。

  梅珩和梅寶鴉都是頭一回下江南,這小城燈會與上京的元宵燈節無法比擬,卻因風俗迥異,置身其中別有一份熱鬧。

  梅珩還可,到哪裏都是安靜的性子,寶鴉卻不得了,一身軟玉色綴瓔珞的夾綢衫襯得她冰肌雪膚,右手被阿娘拉著,左手被阿耶穩穩牽著,每走一步,掐絲小羊皮靴便高高踢踏一下,旁邊還有專人擎著支糖人兒,姓梅名豫,伺候著她時不時伸舌舔上一口。

  火樹彩燈的人潮中,再也找不到比她更快活的小姑娘啦。

  “輕著些蹦,仔細回去腿根疼。”

  宣明珠為出門方便,換了一身朱紅色男裝圓領袍,戴黑紗襆頭,一頭長發盡攏在帽內,腰係躞蹀窄鞶帶,盈盈一握的腰肢畔懸著一柄鑲珠胡刀。

  這副行頭是她混跡於洛陽各大樂坊時穿慣了的,扮相伶俐英俊,即便燈火闌珊處,也足以引得行人頻頻回看。

  何況還有她眉間一點朱,與那雙飛鳳儇挑的豐采妙目。

  她的叮嚀被嘈雜人聲淹沒,寶鴉照舊樂樂嗬嗬,另一邊的梅長生牢牢牽著女兒小手,一邊留意梅豫梅珩別被人潮衝散,又擔心宣明珠被行人衝撞,一路上沒心思看燈,大半目光,都落在那道朱紅的身影上。 一秒記住https://m.vipkanshu.vip

  他們之間隔著一人,梅長生的心卻向她挨近。

  隻見她隨步觀燈,臉上掛著輕鬆的笑容,比少女豐韻成熟,又比小婦人盎然天真,是一抹獨屬於她的神采,顰眉笑目,令一天一地的火光燈色都黯淡。

  這樣的熱鬧,是她熟悉且喜歡的場麵。

  似乎察覺到有人注視,宣明珠如玉的秀頸轉過來,梅長生避之不及,心跳怦然。

  黑湛目光被光影搖曳開,他內斂地笑了一笑。

  恰好宣明珠身後一個酒攤子上,老板為了招徠客人揭開了一壇子酒的泥封,香氣拍人,他自然而然地移開視線,提議道:

  “此地的管仲春有些名氣,為殿下買幾壇回去,姑且嚐嚐風味。”

  宣明珠微愣,擱在從前,要梅鶴庭主動為她買酒,那是萬萬不用想的買賣。怪道連寶鴉都敢奓著膽子和他當麵“叫板”了,有一說一,這人的性子確實比從前好了不少。

  過去她要捺著酒癮,如今自然不必了,有人送酒宣明珠從來不推脫。

  此事不勞梅長生親去,梅豫早顛顛地去給父母跑腿兒。

  在燈樹下等候的當兒,宣明珠想起來一事,隨口問道,“大人的酒量何時這麽好了?”

  那日從太和樓回來,一身酒氣,也沒見他醉,原來竟不是吹牛的。

  人聲處處闐闐,一人要低頭湊在另一人嘴邊才略聽得清她的話,梅長生就著那個姿勢,頓了一下,而後微笑,“臣酒量那麽差,不成樣子。”

  其實是為了她學的。她箭術高明,他便也一日一百箭地練習,她酒量好,他便學會了喝酒。

  很遲了,但他不能不做。

  如果再給梅長生一次機會,他一定不會在自己的昏禮上,連喜酒也要由妻子擋去。

  許是氣氛太好,桂樹花燈下的女子美得像一個觸手可及的夢,雋然的男子未飲先似醉,不由自主道:“殿下,我……”

  “呀,猜燈迷!”寶鴉忽然歡呼了一聲,被幾步外的一座五彩燈棚吸引,小小身子直往那邊衝。

  梅長生失笑,隨著她過去,不忘回頭向宣明珠攬了下手:“跟緊些,別散了。”

  這隨常的語氣讓宣明珠怔了一下。

  繼而她又好笑,這個沒逛過燈會的人,先別把自己丟了罷,倒囑咐誰呢。領著兩個小的拾步跟上。

  猜謎不用他們當中的文探花大材小用,寶鴉一人便包攬了半壁江山,到最後,那老板不得不賠著笑臉摘下一盞比其他樣燈都精致的小雕檀燈籠,遞給那聰明絕倫的小女君,連連拱手告饒。

  意思別再猜了,給他留個掙飯錢的營生。

  寶鴉無辜地抬頭瞅瞅娘,再瞅瞅爹,她是憑自己的才智得著的燈,咋個了嘛。

  宣明珠笑著揪揪她的小辮子,示意鬆苔取塊銀錁子給賣家。梅長生替寶鴉接了那盞燈,用地道的吳音教她:“囡囡道謝。”

  “哦……謝謝伯伯。”寶鴉乖巧聽從。

  梅豫便趕忙把滿手提的燈籠都還了回去,好家夥,小丫頭再猜下去,他就得成燈架子了。

  誰成想高興得太早,猜了燈謎後五口人又向前逛,一路上遇到什麽墨子酥、灶粑粑、又有那彩陶泥人、水荊編物等新鮮玩意兒,隻要寶鴉看進眼裏的,他這個專職跟班懷裏的篋盒必定撂高一分。

  他不平地看了眼兩手空空的小書呆,嘖了一聲。這一齜牙,前頭三人齊刷刷回頭瞅他,把梅豫盯得一縮脖兒,得,他認他認。

  隨行的迎宵等人忙要上前接過,梅豫也沒讓手,笑道,“宵姨不必忙,這丫頭典型的胃小眼睛大,隻怕一會兒也落不下你們。”

  正說著,前頭出現一個舞獅子燈的小廣場,鼓吹彈唱,人群擠擠。宣明珠喜歡了,駐足觀瞧,三子便都圍在她身邊跟著看。

  那咚咚的鼓聲仿佛按著心跳的鼓點在敲,梅長生左邊腔子被震得煩悶作痛,略皺了皺眉,麵色無尤地立在妻兒身邊,慢慢計數著:是時候了。

  當鼓曲最後一個音節落下,霍然,天上綻開絢爛的煙火,團團簇簇,如黃蜂出巢,撒花蓋頂。

  眾人一片驚呼,寶鴉興奮地伸手指天,就連見過宮宴煙火無數,對此早已習以為常的宣明珠,也不覺被這場煙火吸引——她還從未見過以桃花形狀作成的煙火。

  中間的金色是層層桃蕊,圍在四周的五片粉紅焰磷便是花瓣,一朵接著一朵,疊疊複疊疊,將天空擠得無一絲空隙。

  璀璨晶映的光照亮宣明珠的螓首蛾眉,她眼裏盛了兩汪水,驚歎於這一刻的熏灼之盛,意外之喜。

  而那本曇花一現的煙火好似不會凋落,盛綻了許久許久。

  “殿下喜歡嗎?”

  貼著耳畔突然響起一道嗓音,在轟隆震耳聲中猶如一股清泉。宣明珠側頭,對上他濃沉深致的眼神,點頭道喜歡,猶疑著道:“你……”

  梅長生靜靜望著她,“什麽?”

  那雙眼裏幹幹淨淨,宣明珠莫名而來的懷疑一瞬消散,暗笑自己糊塗了,他才落足阜州幾天,正事還處理不及,哪裏懂得這些風月閑章。

  搖頭道:“沒什麽,這焰火很好看。”

  好看就好。梅長生心道。

  幾丈地外施放煙火的餘小七等人,正賣力地點那一排排的撚子,其中一人抹著額頭汗水問,“七爺,咱們大人如此討殿下歡心,殿下定會高興吧?”

  餘小七點頭說那是自然,那人又疑惑,“既然高興,大人為何不肯告訴公主殿下,反叫咱們偷偷地放呢?”

  餘小七聞言瞪眼,“幹你的活罷,還敢管到大人頭上了!”

  說罷回想起前兩日他問過梅大人相同的問題,而大人說甚麽,如果告訴了她,她便不會放心歡喜了——哎,他也著實是不懂。

  焰火看過了,燈會也逛足,宣明珠最後戀戀地看了眼夜空,想明日又要乘船南下,孩子們熬不起大夜,便道聲“回吧”。

  一行人便向驛館回返。

  回去的路上,無意見得有一個射彩的攤子,卻是方才不曾瞧見的,大概是剛剛才支擺起來。

  寶鴉見了又走不動道了。隻見一枚枚細線墜著的銅錢懸在一塊鋪氈的木板之前,聽攤主說,射下一枚銅板可得彩絨花環一件,射下五枚可得博山爐一件,連中十枚,則有十兩白銀奉上,不過有一條要求:隻能射絲線,不能直接射銅板。

  寶鴉不稀罕金的銀的,卻瞧著那頂小花環編得可真好看,搖搖阿娘的手,“阿娘,我想要那個。”

  宣明珠瞥了一眼,便知攤主打的什麽算盤,他備的那些箭支是軟木削的,箭頭連個尖都沒有,係銅板的線卻是硬蠶絲做的,看著細,外行想射斷卻是門都沒有。

  要她出手,這攤主怕不是要步之前賣燈的掌櫃後塵。她這邊一個眼神,梅長生便知大長公主不想欺負人,彎了下唇,主動上去交了箭支錢,搭箭在手,低頭問閨女,“想要?”

  寶鴉用力點頭。

  梅鶴庭風度振振地一笑,目光不著痕跡的掠過宣明珠,那笑容裏充滿自信,轉眸拉弓放箭一氣嗬成,而後自然便……射偏了。

  男人臉上還沒收起的笑登時僵住。

  宣明珠點點眉心,她依稀記得,他似乎說過自己準頭不大好來著。

  寶鴉滯了一下,馬上攥起小拳頭給阿耶打氣,“再來一支,爹爹行的!”

  “是……方才有些大意了。”梅長生抿唇又取了一支木箭,對宣明珠道,“我行的。”

  宣明珠心說又不是我要花環,對我保證什麽。不過她憶起那日在陸家,他攜七寶龍象弓,一箭射穿林老太婆那枚丹書鐵券的氣度風采,不免也多了幾分期待,相信以他臂力,應該能——

  “砰!”

  從男人指間脫手的箭去勢如鴻,一刹貫穿木板,把周遭圍觀的人驚了一驚。

  那攤主愣愣看著多出一個窟窿的板子,似乎想不通木頭怎麽可能貫穿木頭,半晌,轉望那射箭的年輕郎君,幹笑:

  “公子真是、真是好臂力,可惜線沒斷,不算啊,敝人這是小本買賣,板子錢記得賠。”

  那枚搖搖晃晃就是不掉下來的銅錢,仿佛在無聲嘲笑他,梅長生薄薄的麵皮下充了一層血,什麽叫一文錢難倒英雄漢,他今日算是明白了。

  宣明珠就在身旁看著,他竟不好意思轉頭,抿唇取了第三支箭,“我可以的。”

  寶鴉覷著父親的臉色,“哈哈,哈哈,要不算了吧,我再瞅瞅那花環,咦,也不是很喜歡嘛。”

  梅長生沒有順著台階下,現在已不是花環的問題了,而是他能不能在她麵前拾起自己的臉麵。

  這第三箭還沒瞄準,旁邊忽然“呀”的一聲,原來是一個年輕姑娘也玩射彩,連射幾箭,也是不斷。

  與這姑娘同行一個公子哥打扮的錦衫郎君看不下去了,上前把住姑娘的雙臂,笑著道聲笨,而後溫柔地扣住她的素手,帶著她瞄準。

  “放。”箭離弦,正斷絲線,滿堂喝彩。

  這簡直是輕蔑,是一種人格的侮辱!梅長生凝眸舉箭,目視眼前細絲如仇敵,狠狠張開弓子,就在這時,一隻柔軟的手拍了下他的後腰,“腰背放鬆些。”

  他心氣驟然一泄,宣明珠貼身把住了他的雙臂,掌心覆在他手背上,輕聲指導:“沉肩鬆臂,手腕繃緊,目視靶心。”

  開玩笑,別人都有的東西,她家寶丫頭豈能眼巴巴看著?豈能被別人搶了頭彩?

  隻是宣明珠沒有料到,本以為是哄三個孩子出來玩,不成想臉皮最薄的,居然是梅鶴庭,不就是兩箭沒中麽,他是文儒,自來也不是學這個的,這得多強的自尊心,連耳根都要紅得滴血了。

  她是最不服軟的一個人,自己帶出門的人,沒有被比下去的道理。

  扣住梅鶴庭涼沁沁的手腕,她嘴角微勾的檀唇近在他耳邊,“你太求全了,玩意兒而已,別緊張,我給你兜底。”

  梅長生全身的寒毛皆炸開,幽蘭芬芳的氣息嫋蕩在他左右,稍一轉頭,便可與她呼吸相纏。

  當此時刻,何為弓,何為箭,何為贏,何為輸,他的心成了木板上的窟窿,她,便是他最大的彩頭。

  他長睫下瀲灩的目光如水,低低的:“嗯。”

  周圍不知何時安靜下來,從來隻見男人哄著女人玩這個,可還從沒見過女子教男子射箭的,稀奇景似的瞅著,卻也無人起哄調笑。

  隻因那紅袍女郎在燈火輝煌的映襯下,委實是驚人容貌,颯爽英姿,兩相比較,那長相雖也出彩的哥們反倒顯出幾分文弱氣來。

  梅豫和梅珩笑視一眼,一人伸出一隻手,遮住寶鴉的左右眼。

  寶鴉偷笑得小豁牙都露了出來,狡黠地扒拉開蓋在眼皮上的指縫。

  “手指顫什麽。”宣明珠握著他,精華內斂的鳳眸注視那根細如發絲的線,“放!”

  一箭疾出,銅錢如失束縛,筆直墜落在下方紅絨布上。

  梅長生轉頭,見女子笑容明亮,眼中快意的光芒璀璨而純粹。他隨她笑起來,喉嚨有些哽顫。

  “殿下,我們重新開始好不好?”

  一簇煙花在穹頂絢然炸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