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9、第69章 夜話
作者:晏閑      更新:2022-03-30 12:17      字數:5098
  燈光給梅長生清嘉的側臉渡上一層柔色,不見他如何思索,低低地道:

  “臣沒有看。”又隨之補了句,“浮誇之言,當不得真。”

  “沒有看?”宣明珠慢慢重複一遍這三個字,笑意玩味。

  好不老實的回答,誰蒙住他眼了不成。

  先前的那句揶揄,不過是因為被寶鴉鬧著陪她等了一晚上,想破個悶子,隨口的玩話。沒指望他認真答什麽,可宣明珠聽他如此說,倒非要追問了,抬眼道:“沒看你怎麽知……”

  話音霎那頓住。

  那雙被燭光倒映成深珀色的眼瞳裏,恰恰好好落著她。

  宣明珠曾經很喜歡在他眼裏找自己的影,這種久違的感覺讓她恍惚一瞬,仿佛歲月從未去遠。

  也僅是一瞬,她收起笑間,淡淡地移開視線,伸手向旁一比,“方才是玩笑,大人莫介懷。坐吧,今日會晤阜州牧,他作何態度?大人挑能說的與本宮說說。”

  她等到這時候,也是想問他幾句正事,好對接下來的行程心裏有個數。

  梅長生的眼色暗了暗。 記住網址m.vipkanshu.vip

  玩笑。

  他能一步十算,能一眼看穿那些人打的算盤,隻有在她麵前,他想自欺欺人,不願承認早已從她眼中看出的坦蕩無情思。

  若仍有情,豈會坦然開他和其他女子的玩笑。

  從她說出“和離後你娶誰都好”那句話開始,梅長生便知,她的脾氣並非他想象中的溫柔和順,亦非全然的霸道跋扈,而是天高水長的利落。

  她不會因自己得不到一樣東西,便發狠毀了此物,讓所有人都得不到。公主休夫後,大可以令駙馬做一輩子的鰥夫,不許再碰其他女子,宣明珠卻不矯情,隻是風輕雲淡地轉身,與他一別兩寬。

  沒有那些咬牙切齒,也不再回頭留戀。

  因為她也曾為他吃過味,也曾在他深夜未歸時擔心他是在何處絆住了,她房裏的燈,也曾等他七年。

  是他以為她會一直在原地等他,仗著她的喜歡,覺得早一時歸晚一時歸,都無甚關係。

  怎麽會沒關係呢。

  她眼裏沒有他一次,他都心澀難忍,易地而處,怎麽會沒關係呢。

  梅長生斂著目光落座,她想知的隻有公事,他便將今日在太和樓發生的事一一道來,隻是略去了見硯娘的細節。

  宣明珠聽後握發琢磨一會兒,道:“楊青昭在找借口。什麽物以稀為貴,實則是守成謀私,當地州府前期不願投入精力,以及給予農荒補償,後期又怕擴產後朝廷派布政史常駐監管,絲政變得透明無利,所以百般推委。”

  梅長生稱是。宣明珠見他點頭肯定,思緒更活躍了些,原本半倦的眼神光采熠熠,指尖無意識地在絹燈台下劃圈,“關於改稻為桑,我有一點淺見,大人聽聽——

  “我以為,三年前此政之所以推行不下去,關乎民利者有三:一是大量改田,難免出現與官勾結的巨商豪紳侵占私田,壓榨勞力等事。

  “就譬如三年前發生在此州的禍事,最後說是由楊州牧極力彈壓的,但如何知不是他自導自演的?畢竟他與皇商孟家互通有無並非秘密,而孟氏背後又有京城晉親王撐腰。隻是當時沒能查出實證。

  “若京城貴勳對新策有異,他們無門下中書省封諫駁議之權,也不會明麵與上禦作對,但暗中吹陰風使絆子,上行下令,鬧出幾件事端,哪怕一個小小的阜州,想要推行下去便舉步維艱。”

  見梅長生認真傾聽,沒有提出異議,宣明珠接著道:

  “二是農人的抵觸情緒。他們大都做了一輩子的力氣活,不擅於養蠶的精細門道,如果對他們沒有一個妥善的安排,這部分沒地種又沒活幹的人便斷了生計。”

  “三便是絲綢利大,絲稅必然重於耕稅。但是從田到桑養成規模卻需要時間,至少前三年,要免當地稅收,而同時,購蠶苗、教桑事、補貼農人樣樣都需人力財力,這個錢由誰來出,全由國庫承擔還是招攬江南的富商,細則又該是怎麽個出法。”

  她說罷,抿唇潤了口茶水,有幾分期待地看向梅鶴庭。

  在這等國事上,她心中是很信服梅鶴庭的才能的,但大長公主的麵子在那裏,又不好直白的開口問她想得是對是錯。

  幸而梅鶴庭主動接過話頭:“殿下分析得有理。”

  望著女子眼裏隱隱亮起的光采,梅長生心弦微動。

  也許她自己都不知道,每次她得了誇獎,那股子明明驕矜又神氣,卻偏要藏在神色裏故作尋常的小得意,與寶鴉別無二致。

  不,是他們的女兒隨了她。

  她不是屈於閨秀不諳外事的女子,從前好的時候,她也喜歡與他討論他經手的案件。每次見他回到府後蹙眉,她便知了,豪邁地挽袖踩踏道:“來來來,將案情講給我聽,讓本宮為我的鶴郎參謀一番。”

  他卻從未破例與她說過府衙裏的事。

  一次都沒有。

  表麵上,他說不願那些血腥凶惡的事汙了她耳,其實自己知道,過去的那個他,便是不喜女子問政,一種根深蒂固的觀念令他覺得,女子便應主內,外頭的風雨合該留給男人承擔。

  事實卻是,與皇帝暗中聯合承擔罵名的是她,第一時間發現楚光王謀逆的也是她。

  朝中都說楚王一案中最大的功臣是他,其實,那是因為大長公主早早伏好了路。

  ——什麽人會一邊愛慕鳳凰風骨,又一邊折去她驕傲的翎翅啊。

  隻有天底下最最混賬的混賬。

  “你怎的不言語?”

  宣明珠看著他似乎忽然低落下去的神情,心裏也跟著硌棱一下,“我說的哪裏不妥當?”

  “沒有不妥。”梅長生不動聲色地吸一口藏有她氣味的空氣,露出一點微笑,“臣隻是在想,殿下思慮深遠,臣自愧弗如。”

  宣明珠笑了,“你不必哄我。出京前我曾就此事問過餘先生,這裏頭原有些他的見解。”

  餘清原,公主府裏的幕僚,梅長生探聽過此人,是個對兵事政事都有幾分獨到見解的人物。

  聽說,年紀蠻輕,聽說,長相還風流。

  他慢慢“哦”了一聲,抿起唇角,“殿下麾下之人,果然頗有才幹,那麽這位先生應也對殿下說過,陛下執意推行新政,除了充裕國庫外的深意吧。”

  “深意?”這宣明珠卻不知,涉及國本,她的身子不由前傾一分,“有何說法?”

  “不過是臣的一點小想法。”梅長生神容謙遜,“將來織造規模發展起來,陛下必然會在各地建立織造局,監管絲政透明。江南官場大換血,地方州牧頭頂懸了刀,對他們來說是崩緊皮子過日子,對懲治貪敝卻是好事。

  “此外還有一宗,陛下在洛陽天高皇帝遠,可借這些織造司的手眼,收覽南地出色的士子為朝廷所用,而非在江南抱團形成自己的小文林。”

  說白了,改稻為桑的目的,富國是其一,整頓江南官場是其二,而隱藏在背後的第三條草蛇灰線,便是監管南學文林。

  宣明珠聽後如同撥雲見日,不禁點頭讚歎,果然還是他思慮得更為完備。

  提起南學,宣明珠不免想起梅氏這最大的南儒之宗,私心裏歎惋,就著絹燈灑下的光暈,審望他道:“從公都有著手處,若是從私……”

  “清理門戶就是。”

  梅長生答得漠然無緒,仿佛一筆可寫出兩個梅,那張臉上一瞬沉斂的城府,仿佛又回到對峙楊青昭的時候。

  不過很快,男子抹唇淺笑,眼中帶著一點童子晤對式的赧然,“殿下不用操心這些事,一切有長生。”

  宣明珠頷首,想說句什麽,又覺得在這件事上無論誇他還是慰他,都太過殘忍了,最終隻是默然為他斟了一道茶。

  夜已深沉,二人無言飲了一回茶,宣明珠的困意襲上來,揉了下眼睫,下意識朝內間的帳幔看了一眼,絲簾靜墜,寶鴉應是已睡熟。

  梅長生見狀忙道:“殿下可信,過了今夜,明日楊大人的稅冊便會主動送上門來。”

  “哦?”正準備打發他去的宣明珠好奇心起,腰肢沉回坐椅,轉頭問:“他會乖乖的聽話?”

  梅長生便在對麵將自己的計劃與她娓娓講了一遍。

  宣明珠耐性聽著,讚了聲妙,眼見著燈燭爇短一截,忍不住打了個嗬欠,梅長生連忙又開口:“殿下方才提出桑政推行不開的問題,臣草擬了幾點解決對策。”

  風水輪流轉,努力尋找話題留住一段時光的人變成了他。

  這話卻正勾中了宣明珠的心思,她捏了幾下眉心,打起些精神,“你說。”

  清夜寂寂長,小女熟眠的一室內,便有一道低沉穩緩的聲音徐徐論策,嗓子雖輕,氣勢縱橫。宣明珠聽著聽著,左頰邊不由得露出一粒梨窩。

  梅長生見她不知何時起目不轉睛望著自己,話音一頓,“臣,臣何處不當?”

  宣明珠搖搖頭,“過往你不與我說這些,感覺蠻新鮮。”

  她是目光眉色皆坦然,梅長生卻猝然顰眉,“從前長生大謬……”

  “不說這個。”宣明珠既往不咎地擺手,從前求不得的,換一種方式不也有了麽,“接著方才的治桑說吧,我聽著。”

  她愛聽。

  父皇少時將她等同皇子教養,其他公主學閨則的時候,她和兄弟們一道聽太傅講策論。隻可惜那些老頭兒往往托著長腔子拿音拿調,很是敗興,她也便不耐煩細聽了。

  要是早有一位這樣兒諄諄善誘的老師,也許她日後便不會被人說成洛陽紈絝的頭頭了。

  她肘著小臂,慵然撐住額頭,紗質的袖堆褪下去,露出一截藕白細腕,沒有鐲釧也沒有珠串,是白玉無瑕的幹淨動人。

  清音佐夜,她耳朵聽著,眼皮不覺漸漸闔上了。

  梅長生薄唇啟合,低眸凝著映在桌上的那爿剪影,聲音漸緩。忽那影子一晃,小臂失力,腦袋便歪了下來。

  梅長生迅速伸手接住她的臉龐。

  女子睡著了。

  半麵玉顏落入他整張掌心。

  進屋坐了這麽久,男人的指尖還餘有暖不過來的涼意,宣明珠皺了下眉,卻沒有醒,無意識地轉臉蹭了一蹭。

  梅長生喉結微動,膩在掌心的一片肌膚軟綿而溫暖,他想這樣托著她一輩子。

  第二日,阜州的生絲稅冊果然送到了梅長生的書案上。

  原來這日早起,楊州牧如常到衙上值,前腳剛進去,隨後署門口便來了個容色絕麗的少女,跪在階下梨花帶雨,口口聲聲求楊老爺給她一個名分。

  此事驚動府衙不說,連楊青昭家裏那位河東獅也聞風而至,上來二話不說先給了那賤貨幾耳光,又以頭頂撞楊青昭胸口,喊死要活,當街撒潑。

  楊青昭要是真碰了硯娘,卻還不冤,可他是留著這個尤物拉攏大人物的啊,連油皮都沒碰過她啊!竟被這小娘皮反了水,偷雞不成蝕把米,當著下屬的麵丟盡臉麵,氣得焦頭爛額。

  餘小七早在署衙後頭等他,見人躲了進來,悠悠現身,靠著門框將一隻玉搔頭拋給他。

  卻是楊青昭真正偷摸養的外室的飾物。

  楊青昭一見他這小心肝的頭釵,臉色登時煞白,餘小七道:“我們大人說了,楊大人昨兒在酒席上黃的白的招待他一頓,怎麽著也該禮尚往來。好在楊大人的相好多,真的假的不論,往後一天來衙門口跪一個,喝幾出全堂會,禦史台的彈劾也不寂寞,楊夫人的嗓門也不寂寞,楊大人說是不是?”

  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楊青昭被逼無奈,隻得將賬冊灰溜溜交了出來。

  梅長生接到後稅冊大致翻了一遍,攜到隔壁院落,奉給宣明珠看。

  宣明珠還琢磨著昨晚自己不知怎麽睡過去的事,瞅了梅長生一眼,他倒是精神,隻是眼底的兩片淺青還沒消。

  “昨晚大人又沒休息好?”

  梅長生微笑搖頭,昨夜若與她同時間睡,又該擾她清夢了。

  示意宣明珠看那賬冊,宣明珠亦是掌管大家業的,隨手翻了幾頁便冷笑,“還是不老實啊。”

  “真假摻半,大頭不差,但零碎的賬目對不上之處太多。”梅長生道,“塘底的淤泥不會一回便除清,這是想把我絆在阜州,好給後頭的幾州爭取時間準備呢。”

  宣明珠聞語便知他的意思,“所以不留了?”

  梅長生有點暗自開心,點頭,“阜州的情況大體也便如此了,臣打算直下揚州。”

  正說到這裏,餘小七送了封信進來,卻正是揚州來的,乃梅父親筆,道他母親病情漸瘳,勿多惦念。

  這可是個好消息,梅家二老雖然不再是宣明珠的公婆,但有層親緣在,她聽見梅夫人身體漸好,也舒開眉心。

  梅長生則命人喚來二子,將祖母的事告訴他們,梅豫聽後同樣大大鬆了口氣,而梅珩笑著摸下鼻子,悄覷父親一眼。

  梅長生趁著大家夥高興,目光柔然看向宣明珠,“母親無恙,臣心裏甚喜。聽說阜州城在九月十五會舉辦花燈會,今夜不妨帶孩子們去看,他們這一路也都揪心擔憂,如今闔該出門散散。”

  經他一說,宣明珠想起來他們是初九離京的,今天可不又逢望日了。出門看燈,若在長輩病時,這三個孩子都懂禮數不會去玩樂,如今倒可樂樂,也算遙為他們祖母慶賀。

  不過他們在這裏熱鬧地說了半天,平時最好湊趣兒的一個卻沒動靜。

  宣明珠眸光流轉,莞唇向安安靜靜的內槅間道:“咱們這裏頭,好似有個人不想去呢,那便不帶她了罷。”

  那頭隨即傳來中氣十足的嗓音:“記得那年花下,深夜初識謝娘時。哎,背詩哩背詩哩,麽得打擾——方方誰喊女兒來著?”

  說著裝模作樣捧著書本,歪身從百寶牆邊露出一顆腦袋瓜。

  一屋子人相視而笑。

  同一時間,揚州府,梅宅。

  梅夫人焦慮地在房裏踱步,她生來是個柔性人,即使步急,那舄邊蓮裾亦嫋然款擺,風韻十足。

  “打小我便不是個會說謊的,鶴兒那信上寫得明白,他不日便帶殿下來了,若被發現我是佯裝的,這可怎麽處。我到時是應躺在床上好,還是咳兩聲……”

  轉過頭,瞧見梅父跟個爺似的欹在太師椅裏喝茶。

  梅夫人嗔道:“老爺倒幫我想想,孩子的後半生大事,怎麽不知急呢。”

  梅父端著小紫砂壺冷笑一聲,“好小子,自己沒本事追媳婦,叫老子娘裝病助他,虧他如何想來。也便是你心軟,我這裏還有一頓家法候著他!”

  梅夫人見他這副脾氣,急得沒有著落,“從小到大,鶴兒何曾開口求過人,如今孩子好不容易開竅了,老爺不心疼兒子,也不疼寶鴉不成?”

  清雅熨耳的吳儂軟語,再急也無一絲火星兒,梅父抬起那雙淩曆的墨眉,見夫人頰蘊赧紅之色,目含秋水之嗔,忽失力放下茶壺,手指掐著肋頭骨下頭,“哎”了一聲。

  “老爺怎麽了?”梅夫人唬了一跳,忙趕過去扶他。

  她的柔荑被一雙有力的大手包住,梅父道:“什麽大事,值當急成這模樣。便這麽裝,學會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