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7、第57章 仍是那世間最得意的女子
作者:晏閑      更新:2022-03-30 12:14      字數:4891
  京郊東南十五裏的嵩麓山腰上,依岩洞之勢有一所竹子搭建成的藥廬,尚藥局前掌司林鉉致仕後,隱居在此將有十個年頭了。

  梅長生自周府出來,帶著薑瑾馳馬直奔東郊,月下登山,在林老先生口中得到了與周鶚相差無幾的答案。

  “楊禦醫有診治過柔嘉娘娘的經驗,豈會出錯?”

  當日,楊延壽、周鶚、林鉉三人一同為宣明珠會診,其中以楊延壽的醫術與經驗最為老道,因為有他點頭,所以另外二人便順理成章地認為,不可能出現錯漏。

  “如果正因為楊太醫有之前的經驗,先入為主,所以出了錯呢?”

  竹廬幽碧的燭光下,來客幽湛的雙目注視林老先生,緊追不舍地問道。

  一夜連見三人,到了此刻,梅長生已露出末弩強撐的樣子。

  那襲羽緞玄青的大氅壓在他身上,一程比一程發沉,久燒不退的身子陣陣惡寒,嘴唇反而燒得如食了胭脂般嫣紅,逼襯得那張孱白麵孔,在幽夜之下不類生人。

  可梅長生是不敢耽擱,攸關她的性命,無異於他自己的性命,他等不及,手裏更沒有多餘的時間。

  林鉉身著一套褐布做的布衣布鞋,容止澹泊,燈下捋須沉吟良久,終是道:

  “某不知大人今夜緣何到此,也不知大人聽到了什麽風聲。隻是……當日老朽為長公主診脈時,初時確實隻切出了血虛肝亢的脈象,此症與血枯症有近似之處,老朽在脈道上向來稀鬆平常,不及二位禦醫,所以從了楊太醫的診斷。大人說楊太醫診錯……醫者終究非神,也並非無此可能。” 記住網址m.vipkanshu.vip

  已經遠離官場糾葛的人,言語間更為坦蕩,“不過若要確認,還須再對公主殿下診回脈,斟酌之後方能下定論。倘若真是為殿下錯診了……”

  老人慨歎一聲,起身長揖,“老朽一死難償,願承擔一切罪責。”

  梅長生聽到這裏,結合之前查訪的種種跡象,先有一半懸著的心放回了肚裏。

  他此來隻為求證,拱手相謝林老先生的直率相告。

  步出竹廬,山風襲袖,淺暗的燈火在他身後曳蕩著。梅長生剪手立在峋峭的岩石邊,一任袍擺隨風東西。

  那雙漆黑的眼,俯望著同樣漆黑如巨獸森口的山穀鬆坳。

  直到將胸中鬱氣一口一口全數吐盡,再猛地吸進一腔山間清新冰冷的空氣,生生打出個寒戰,他笑著嘶一聲:“冷。”

  那樣真心實意的笑聲,真是久違啊,薑瑾立於身後,看不清公子的臉,單聽那笑聲也替公子暢快。就連他,跟隨公子訪查了這一夜,此時的心跳也快若擂鼓起來:“公子,這麽說來公主殿下其實沒有……”

  梅長生卻又倏爾斂起笑容,搖了搖頭。

  他像一個打開法錦貪看了一眼寶貝又很快將包袱係牢的守財奴,一麵予自己信心,又一麵讓自己竭力鎮定,不許得意忘形。

  “很有可能,但隻確定了一半。還不夠……”

  即使在一片黑暗裏,也擋不住他妖冶明亮的眼神,有了缺口的心一下一下撞擊著胸腔,滾燙的身子在夜風裏打擺,他卻一絲不知疼,隻覺得希冀無邊。

  “咱們回汝州。你去幫我找到幾個人,還差最後一塊拚板,要確保萬無一失!”

  薑瑾怔了一下子,有些不解地問,“為何不直接請人去為殿下請脈,隻要一試,便可知了。”

  梅長生指頭掐捏氅衣的領口,想起在帝姬陵那日,看到她臨水而立的一幕,在夜下眯了眯眼,“診脈需有名目,我尚且不能十二分確認之事,萬一有變,豈能讓她再經曆一次從希望中落空的滋味。”

  還有一點他沒有明說,他有一種直覺,宣明珠可能誤診之事,是法染故意透漏給他的。

  這個連他也有幾分看不通透的和尚,仿佛兜了一張無形的網,正等著他鑽。在確認之前,他不能犯錯,著了別人的算計。

  宣明珠對自己有無情意是一回事,至少他不能任她再毫無戒心地留在那條老狐狸身邊。

  ——殿下待臣,旋即便歸。

  另一頭的秋闈放榜之事亦是耽不得,梅長生連趕一個日夜返汝,落地後重新包紮過傷口,灌了副清風散熱的藥湯,便立即著手審卷。

  他身為主考師座,又是晉明朝的天子門生,才學如日昭彰,落筆圈點皆受敬服。兩位副考官做他的助手,按部就班地閱覽勾判,再交由學台大人過目,接著便可以秘閣錄榜。

  別人受了傷都臥床靜養著,能者多勞的梅大人是忙裏偷閑地養,囫圇到九月初,便到了放牓日。

  正是金桂飄香的季節,因而秋闈榜又稱桂花榜。

  桂花榜上還有樁約定俗成的儀式,貢院外的粉牆上會張帖自第五名以下的舉人名錄,而前五名的高中者,則在點滿紅燭的內堂宣布。

  從第五名倒寫,漸次向前,直至公布出高中解元者。每公布一人,則易換一次堂中的紅燭,這叫做“滿堂彩”。

  等到了這一天,貢院外人聲鼎沸,能否從秀才一躍成為舉人就在今朝,哪個參試的人能不心切?眾生成群結伴,心情忐忑又激蕩地早早來到。

  隻見紙榜下,無數顆人頭挨挨擠擠,無數雙眼睛狠盯著榜錄,在一片密麻的墨字中一排排一列列地找自己的名姓。

  找見的興奮呼號,被不知突從哪裏冒出的鄉紳富戶強拉著去宴飲,找不到的則魂失魄落,年輕氣壯者捶足頓胸,皓首白頭人譫語連連,世態百相,齊聚一堂。

  陸漸離也在人群之中,他的傷手已經將養好了,隻是這些日子形成了習慣,仍用右手虛捧左手,擠進人群去榜上尋名。

  他心裏未嚐沒有預料到結果,試想他此前得罪過大長公主殿下,而主考官又與殿下淵源頗深,他如今能囫圇個地喘氣兒都是僥幸,榜上題名?癡想罷了!

  果然,從頭看到尾,榜紙上也無陸漸離三字。陸秀才聳頭離去,內堂這時三聲鑼響,卻是開始燃燭宣布頭五名的舉子。

  陸漸離隻顧埋頭向外走,恍惚間聽書吏高唱:“第三名:嵩縣陸漸離!”

  陸漸離刹然止步,不可思議的轉頭。

  這一瞬他忽然回想起,那日在朱案後看到的梅座師,麵上掛著那枚慵懶陰晦的笑,必然是自己小人之心看岔了——江左第一公子名副其實,並未循私為難他!

  他心情激動地往司堂中尋找梅大人的身影,卻發現,此日梅大人並未出席。

  不止放牓日,連之後為高中舉子慶賀的鹿鳴宴上,也不見這位主考的身影。

  學政大人在宴上舉杯感慨,梅刺史當真勤公愛民日無餘暇,是吾等學習之楷模啊。一頓天花亂墜的追捧,學子們紛紛附和不已。

  解元秋知深的母親是廣陵人士,與梅鶴庭算是半個同鄉,學政大人將一塊魚躍龍門和田玉交給他,笑眯眯道:

  “此玉,乃是梅大人交托本台贈給解元的。他人雖未到,愛才的心意想必解元郎能夠了解吧。”

  秋深知大喜過望,連忙接過來躬首深作一揖:“學生明白!君子當如玉,梅大人風骨溫雅卓犖,正是吾輩蹈學之景行。學生定不負梅大人期望,做一君子仁人,篤誌終生!”

  在新料解元心目中光風霽月的人物,此刻,卻正坐在刺史府一間幽深的耳室內。

  一身灑墨大料公衣垂在他獸爪纏繞的掐金鞶靴之上,雪帕掩鼻,參湯呷口,睨眼瞧著地上癱軟如泥的範陽城名醫。

  耳室的兩側牆上,臨時掛上了一排散發著寒腥氣的問刑用具,長鉤鏈短尖刀,應有盡有。

  因室內狹窄,愈顯得森冷逼人。

  “這位大、大人……”

  被莫名抓來的範陽郎中,看不出眼前之人的公職高低,他甚至不知自己此時已經身在離家百裏外的汝州地麵,隻記得,當時在自家藥鋪後被人捂住了口鼻,摘了眼罩子後人便到了這裏。

  “小人是良民啊!”實在想不出自己犯過什麽事、得罪過什麽人的郎中,哀聲憋出一句。

  “範陽,餘清明。”座上之人嗓音又清又靡,修長的指擎著一盞小哥窯束腰杯,不緊不慢晃動腕子,兩瓣薄唇被那滋補的參湯潤得水紅飛逸。

  “良民,是麽?再好生想想,這輩子你便沒逆心給人看錯過病,抓錯過藥?”

  男子說著,漫淡地取過一柄一尺來長,不知作什麽用的鐵柄彎尖鉤,玉白的指腹抵在鉤刃之上,緩緩摩挲,“不然,本官給你提個醒?”

  餘清明經此一激一嚇,霍然想起春天時進京那檔子事,心頭一跳,又聽堂上拍案斷喝一聲:

  “洛陽大長公主身體康健,卻被爾等庸醫錯診為血枯症,現要拿你全家腦袋來銷,你還做夢呢!”

  大長公主?餘清明完全懵了,當日揭榜入宮,說是為太妃娘娘診病,他也隻在帳簾外頭號脈,哪裏知道那位竟是大長公主?!

  他哭冤叫喊道:“草民求大人明鑒!當日草民揎膽入宮,開始時號貴人的脈象,確是無病的,隻是尋常血虛罷了。可……陛下忽然問草民,貴人的血枯症能不能治,草民心想,宮中禦醫的醫術自然在草民之上,便不敢胡亂再開口。回到家後,這件事就在草民心裏落了疙瘩,一直難解……這,這都是草民一時糊塗,求大人開恩呐!”

  梅長生光采精明的眸子注意著他每一個細微表情,聞言,飲盡盞中參湯,鎮定地撂下。

  沒人知道他的掌心已經汗濕了。

  審官有審官的方法,審民有審民的路子。若用問周太醫的那套說辭,上來詢問這些揭榜的郎中有沒有誤診,隻怕他們為了家小性命,咬死不敢承認。

  非要反其道而行,先定下他們誤診的罪,驚懼之下的辯解才最真實。

  破開第一道口子,餘下都好辦了,梅長生不肯假手於人,將四月裏入過宮的郎中一個挨一個審下去。

  結果十個裏有九個都說,當日未診出貴人生病,隻恐招惹麻煩,所以不敢言明。

  至此,梅長生的另外一半心,終於重重地落地生根。

  與此同時,他心中又生出一股深深的後怕——如果前兩回的藥她真的喝了下去,後果不堪設想。幸好,老天垂憐,不管陰差陽錯也好,有人從中作梗也罷,終究沒有叫他弄巧成拙,至於那白費的心血與身體的創傷,自然都不值一提了。

  有那麽一瞬間,梅長生剛喝下去的參湯仿佛湧上了眼,辛辣地灼著他的眼瞼,急欲流出。

  但那種幸福的軟弱隻被他放縱一瞬,便無喜無悲地藏起,起了身,撫平袖擺,將手中捏皺的帕子丟到地心那攤騷臭的液跡上。

  推開角室窄門,天光湧入,豁然開朗。

  背靠牆麵等待的薑瑾連忙直起身子,“公子,如何?”

  梅長生靜靜地點了下頭,眼波漪漪流轉,忽露出了點溫柔的笑意,“這些糊塗東西留著也無用,眼見秋深,就別送回家了。

  “送去江左吧,江左,氣候好。”

  薑瑾聽見這喜怒莫辨的聲口兒,青.天白.日的打了個激靈。

  犯錯的人當然要問責,可聽公子的意思,讓他很難不往“私刑”上頭想,這放在從前可是公子深惡痛絕的勾當。

  可,人都得護短不是麽,把話說回來,要不是因為這幫子庸醫誤診,長公主能吃這麽些苦麽,公子能受這麽些罪麽?故而便也不敢提出異議了。

  一顆心終抵是放了下來,最重要的是,他家公子終於不必再動輒幹挖心取血的買賣。薑瑾搓著手道,“這都是上天庇佑公主殿下,公子接下來打算……”

  眼角眉梢皆含笑的梅長生,耐性兒聽他囉嗦到一半,突然便抬步,往養馬房去牽了醫馬,牽出府門後一鷂身翻上去,快意喊了聲“駕”,直奔九峰山而去。

  一上馬,他的笑意便完全掩不住了,從莞爾,到咧唇,到嘿聲,最後放聲大笑。

  男人擲手棄了馬鞭,隻是信韁疾馳,遇柵跨柵,逢道轉道,迎麵的疾風將他額上束帶掀落,如隻黑鴉墜地,馬上之人略不回頭,發冠鬆散了,他也隻顧馳騁,衣帶淩亂了,他也隻顧歡笑,一氣兒騎到行宮的白玉牌樓下,梅長生口喘粗氣,湛如銀河的眼眸向上遙睇一眼,麵對高崎陡峭的山道,睥睨反手拍馬背,“駕!”

  這一年的汝州,秋闈鹿鳴宴之日,獨有一人騎馬上高崗。

  馬骨勁利而颯遝,受到指令,在山林間馳躍奔騰著,馬上男兒則俯身低貼在馬背之上,與高高低低的欹枝擦身而過。哪怕知道在坡林騎行是大忌,亦無反顧。

  然馬力有時盡,終於,在一片地形蜿蜒的楓林之中,白馬長嘶一聲屈倒前蹄,梅長生跌落下來。

  他隨勢滾進一片厚軟的楓葉堆中,攤開雙臂,肩膀抖動。

  他在笑,無聲大笑。

  隨手抓起一把楓葉,此時也不去管幹淨不幹淨,揚臂一撒,紅葉飄拋而起,又紛紛揚揚落在他的眉上眼上,襟上袖上,將那身玄服點綴得紅豔如火,將他眼中的陽光分割得斑斑斕斕。

  “一片一片又一片,片片墜在阮郎麵。”他倒在這四野無人之地,如醉如酲地哈哈道,“大善,大善!”

  老天對他梅長生何其不薄也!滄海遺珠,失而複得!哪怕這份得不屬於他,哪怕他日後仍有貪求,可當下此時,他當真滿足得一無所求了,得知她無病,健康,仍是那世間最得意的女子,是那不會墜殞的朝陽,他還求什麽呢?

  當薑瑾焦急地在高山峰林間找到公子時,看著那匹蔫蔫打鼻的馬,他幾乎不能想像這馬是怎麽跑上來的,馭馬的人又該有多瘋野。

  而梅長生還在聳肩而笑,流出了許多淚,浸濕鬢發。不是他故意作此瘋癲作派,他是忍不住,控製不了自己的嘴角。

  薑瑾呆呆地看著他,他一輩子都沒見過公子像今天笑得這麽多,這麽恣,這麽放浪形骸。

  就好像將二十年來歸束在骨子裏的墨規泥矩全都抻抖釋放了出來。

  就像一個風發意氣的少年郎。

  “阿瑾,你可知我心中有多歡喜麽?”

  梅長生枕臂望了一陣天邊流雲,箕腿坐起,簌落一身紅葉。他眉眼灼灼地望向他,敲扣心腔:“此刻我才覺得,我是活著的。”

  “回洛陽——我要告訴她,親口告訴她去!”

  業已定論了,這份喜悅便一刻也不能獨攬,他要盡最快的速度將他的殿下從死亡的泥沼中帶出來,片刻不能等。

  歸心似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