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6、第56章 誤診
作者:晏閑      更新:2022-03-30 12:14      字數:3516
  人生一場大夢,世事幾度秋涼。

  據說人在大限將至時,此生所有過往都會如白駒過隙在腦海中上演一遍,雲煙散去了,這塵緣也便了了。

  ——我難道離死不遠了?

  這是宣明珠從夢裏掙醒後的第一個念頭。

  她披散著緞子般的長發怔坐紗帳中,露出玲瓏的腕子與膩白的頸,被月華綾子褻衫一堆襯,更似一捧精靈雪。隻不過這人此時非但不靈,還有點呆。

  那夢,那荒唐的夢,有多麽逼真生色,隻有她自己知道。

  荒山,雨夜,花藤老樹,還有一個……放浪子,幾乎要趕上寶鴉那些誌異故事的場景了。

  宣明珠萬分不解地抬手搓揉唇瓣,又在口中卷卷香舌,自己都不知自己在確認什麽,忽然呸地一聲:“敢是他要死了吧!”

  哪怕是個夢,宣明珠也怪罪那人的輕浮浪蕩。這一聲引來了罩間外值守的迎宵,近前鉤簾探看,不由微愣。

  “殿下的臉這樣紅。”

  宣明珠聽見,叫她取來手持鳳鈕鏡一照,果不其然,鏡中女子雙蛾眉新黛如洗,腮似桃花,那雙鳳目更如水沁含泉一般。 首發網址https://m.vipkanshu.vip

  大長公主當場倒摁鏡麵,眉也豎了,臉也青了,氣得哼哼道:

  “前兒崔嬤嬤想在我屋裏做場薩滿,我當時不信這個,給回了,可見不聽老人言,吃虧在眼前了。”

  在自己的夢裏動彈不了身子,任由外來客上下其手無法無天的,可不是見了鬼麽!

  她不是矯情自欺的人,若果真心裏放不下梅鶴庭,也就不裝那正經人了。可她自問,心裏早如明鏡台,別說他,就是一粒兒塵這會子也落不上去。

  今日卻無緣無故的夢到了他,還有山有水有樹林的,豈不是咄咄怪事?

  迎宵不知公主因何事如此氣憤,也不多嘴,但領命行事。

  轉身時,宣明珠忽又叫住她。

  她咬了咬唇,擁被沉吟問道,“五年前的事好查嗎?”

  迎宵一忖點頭,“殿下欲查何事?”

  宣明珠蹙眉回想夢中梅鶴庭洞開流血的胸口,她知道,那裏有一道並非虛幻的傷疤。

  上回在行宮,她用一局棋作二人間的收官,對於舊事便都撂開了手。

  本以為心安理得,此番卻又莫名夢見他受傷的場景……

  糾結片刻,擱在心裏到底有個疙瘩,宣明珠於是攏唇在迎宵耳邊吩咐了幾句。

  *

  入夜。

  過完節便生出毛茬兒的月亮憊懶地掛在天邊,大業坊的楊府門外,懸掛著一盞昏暗的黃燈。

  自從楊延壽昏迷不醒後,這座隻有老兩口生活的屋宅便門可羅雀。

  這一夜,楊氏的老妻張氏從盥室洗漱出來,照例秉燭來到老爺的榻前瞧一瞧他的氣息,卻乍然見床幔邊立著個黑氅罩身的人影。

  張氏驚聲倒跌一步,下意識撒開手裏的燭台。

  黑氅人抄手接住。那是一隻冷白而穩定的手,微微側轉的麵容,隱在漆黑兜帽之下,看不真切。

  不等張氏呼喊,不速之客拂衣亮出腰畔的司牌,“鑒查院,不傷人,有幾個問題想問張夫人——楊太醫昏睡多久了?”

  一把清凜中帶著微沙的嗓音單刀直入,讓人無端聯想起磨刀石的霍聲,音調不高,無形的威壓卻足以壓榨出張氏背上的冷汗。

  張氏聽說過鑒查院審訊的手段,拷神打鬼,能令死人開口。她聽此人一來便道出自家的身份姓名,又有牌子,又能夜闖坊禁入人家宅,便信了七八分,也不敢不信,膽戰地向床上人事不省的楊延壽輕覷一眼,顫聲道:

  “回大人的話……老爺昏迷有四個月了。敢、敢問大人,不知有何要案深夜來查,是與我家老爺相關嗎?”

  言下之意,我家老爺已昏迷四個月,還能牽扯上什麽事情?

  “我問一句,夫人答一句罷。”男子穩穩地端著燭台,燭光照曳出他半片明昧的玲瓏下頷,在如此場景下隻顯得詭譎。“楊太醫摔倒之前做過什麽,說過什麽?”

  張氏迷茫,不敢再表達內心的困惑,努力回想一番:“回大人的話,老爺那日本來在午睡,突然間從夢裏驚醒過來,下了地鞋也不穿,嘟囔著便往外走。民婦以為老爺被什麽東西魘住了,伸手拉了他一把……”

  她每次想起此事,都萬分自責自己那日的不留心,正因為她動作間不防頭,才會拽倒老爺,不然也不至於害得老爺磕在門檻子上,生遭這份兒活死人的罪。

  說完聽他問道:“夫人是親眼看見楊太醫在眼前摔倒的麽,當時家中並無他人,也無其他異常之處?”

  張氏覺得對方的問法有些怪異,想了想,點點頭。

  “那日楊太醫可留話?”

  張氏揩著眼角道:“民婦隻記得老爺醒來時喊了一句‘不對,錯了’,沒頭沒尾的。

  “至於老爺往外走時嘴裏念叨些什麽,我卻未聽清楚,隻聽老爺說讓備車。”

  黑色的兜帽動了動,“這四個月裏,還有其他人找上門嗎?”

  張氏愈發不解其意,宅門裏簡單度日的老婦人,膝下無子女,如今再失去主心骨,遇事便隻剩婆娑地搖頭。

  她低著蒼老憔悴的麵頰候著,惶惶等待著接受這乘夜而來的冷硬人物下一輪的盤問,等啊等,卻始終等不到對麵的動靜。

  張氏壯著膽子覷眸觀望——屋裏哪裏還有第三個人的影子?

  唯有一盞燈台落在窗下的舊漆妝案上,燭焰安靜地燃燒。

  “公子。”

  薑瑾一身夜行衣,在角門接應到人後,帶著他在暗巷中轉了幾轉,待走出巷口,前後觀顧,確定沒有暗哨,方低聲問道:“接下來去哪兒?”

  男子抬手掀下帽兜,冷白的月色頓時灑照在那張精致森漠的臉上,輕輕漾動了一下,“去周府。”

  從兩日的昏睡中醒來,梅長生的燒尚未退,思緒卻空前的清醒。

  法染倒藥,是一個破綻,他瞥著他的胸口說出“後悔藥”三字,又是一大破綻。

  ——自然,這所謂破綻過於淺薄,很可能是法染圍師必闕,故意賣的漏洞。不過無妨,隻要法染知道那碗藥是用來治血枯症的,這一點是事實,便足夠梅長生推理了。

  法染明知這藥有可能醫治宣明珠,試都不許她試便倒去,有兩種可能:其一,他知此藥治不了血枯症,其二,此藥對症,但他知道對宣明珠沒有用。

  若是其一,則又分兩種情況,一種是法染醫術超絕到了能單從嚐藥便能確定療效的地步。然而,梅長生用此方前,曾私底找多位世家傳承的杏林聖手確認,這些醫師加在一起,也沒一個人敢鋼口斷言行或不行,隻因此方不見於經傳,更無前人驗證過真假。是以,可排除這種可能;

  第二種,是法染壓根就知道他得到的這張方子是假的,亦即庸子鄢騙了他,如此,便意味著庸子鄢得到了法染授意,故意做這個局來坑他。

  且先不論法染如此做的動機,便說梅長生做事也算老到,他在得到庸子鄢手裏那本祖傳古籍,看到須用心頭血的藥方後,旋即將這位狀元同年的家世、朋交、私下行止查了個底掉。畢竟攸關生死,他急於救人也不至於見井就跳,連這點警惕都無。

  結果證明,庸子鄢與法染並無幹係,所以這一點也可以排除。

  那麽,便隻剩下最後一種可能。

  ——法染明知藥是對的,卻對宣明珠沒有作用。

  因為……

  那個可能的真相,梅長生連做夢都不敢抱如此僥幸,到了呼之欲出的時候,他反而不敢朝那處想。

  稍微想一想,便是一場心悸如梟,近鄉情更怯,便是如此吧!一個赤貧的乞丐突然間發現一座寶山,隻會狠狠掐住自己的大腿心,而不敢上前去。他已受足了一次次從雲端墜落穀底摔得粉身碎骨的滋味,再來一次夢幻泡影,他真的會死無葬身之地。

  隻能將此念在舌尖上含著,反複推敲,生怕一說就不靈了。

  他需要驗證。

  當周太醫在自己的寢屋裏看見梅長生時,瞅瞅門,瞅瞅院,瞅瞅他,好半晌回不過神。

  本該身在汝州的人,悄無聲息折返了上京。

  周太醫是一位善於養生的太醫,與自己的一妻一妾商量好了,每月逢三逢七,便獨居獨寢。是以梅長生今夜過來,一個旁人都未打擾,他先是告罪地拱了下手,沒有多餘的客套,直接道:

  “梅某此來,有一急事欲向太醫求證。”

  “大人您真是……神出鬼沒!”周太醫拍著腦門打聲哈哈,為官之道難得糊塗,便不問他是如何進來的,穿著寬蕩的軟布睡袍忙給梅大人倒茶,觀望他的臉色,略帶幾分猶疑道:“大人這是,已經取了心血?”

  對於梅長生出人意表的行事,周太醫早有領教。就說古方一事,他亦是知情者,雖然當時梅鶴庭暗中找他,請他驗證此方真偽時,被他奓著膽子給罵了一頓,道此方太過邪性,大不該見於天日。

  可最終也沒拗過這個人,還是給他做了“幫凶”。

  今夜梅長生同樣無事不登三寶殿,“請問周大人,若無病之人服用那帖治血枯症的方子,會如何?”

  周太醫乍聽之下懵了一下子,下意識道:“那自然不成……”

  梅長生抿了下幹澀的唇,凝視他的眼睛問:“怎麽個不成法?”

  “血枯症的病機在於人體氣血供給難貫,漸漸無法自身生血,藥方自然要用大補血氣的藥材。普通人服後會氣血大旺,輕則吐血,重則毀亂根基,形成血癆之症……”

  說著說著周太醫察覺不對,心腔猛地迸跳,“大人何意?”

  梅長生恍若未聞,喘出的每口氣兒都燙得驚人,捏緊手掌喃喃兩聲,“吐血、吐血……”

  他抬起頭一字字問:“我此前翻醫書,見書中記載,血枯症舉世罕見,有遺傳之率,卻亦有錯診之率,是否?”

  “大人何意!”

  周太醫這會兒已經完全猜到了梅長生的意思,他覺得這很不可思議,定然是梅大人執念成魔,一方不成,又胡思亂想起來了。

  屋裏的白絹燈照著周鶚瞬間慘淡的臉——給大長公主診錯了脈,還給公主喝錯了藥,這怎麽敢想,怎麽能夠?

  要是真的,四個月過去,便是沒病也成癆病了,豈不是抄家滅門的罪過!

  他說服自己般搖頭,“不可能……楊太醫當年為柔嘉娘娘診治此症,經驗最豐富,他親自為大長公主確的診,怎麽可能出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