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5、第55章 【倒藥】
作者:晏閑      更新:2022-03-30 12:13      字數:5283
  眼見著她將服藥,不會再出現汝州行宮的紕漏,梅長生空懸的心終於放下。正欲轉身離開,餘光裏,一片海青的影子忽而閃過。

  梅長生怔住。

  三敞花廳中,宣明珠正要喝藥,聽廳子外傳報道:法染國師來了。

  “九叔?”她微愣間抬頭,便瞧見纏枝罩門邊那個靜和無塵的身影,忙撂下藥碗起身迎上去。

  同時不忘吩囑左右,“往後九叔過來無須傳候,他在這裏與本宮是一樣的。”

  這可是九叔頭一回登她的府門,宣明珠不能不開心,輕快的步履到了近前,背著手愉聲笑道:

  “往常怎麽請九叔也不肯到敝府一坐,今兒您這尊大佛怎麽舍得下凡塵啦?”

  法染僧跑布履,撚著一串佛珠走來,神情仍是如如不動的澹然,未在意她打趣,看著她臉龐道:“今日是十六。”

  “嗯?”宣明珠想不起八月十六是什麽特殊日子,比手請人至裏間坐,回眸問,“十六怎麽了?”

  “金剛智三藏祖師圓寂之日。”

  法染垂下柔而密的睫毛,落在她纖如美玉的臂腕間,“你戴的這副菩提子串,在祖師誕日開光,於今日加誦金剛訣一百零八遍,成就有始有終,可護持佩戴之人生死世法不染,如蓮華妙色,塵垢不汙。” 一秒記住https://m.vipkanshu.vip

  宣明珠聽得半懂不懂,她不是將生死寄托在虛無之物上的人,這菩提串因是九叔給的,她才日夜不離身佩著,心煩時撚上一撚,倒也頗可清心。

  這會兒聽他這麽說,宣明珠道:“九叔,不如你拿回去帶吧,今兒九叔這樣鄭重地上門來取它,我雖不懂佛門的規矩,可見得不是俗物。別讓我平白占了你的福祿。”

  她說著便要褪下來,卻被法染伸手按住。

  “無妨。”法染目光柔和。

  這串菩提,本是在佛前為你求的。

  金燦燦的驕陽炙烤著梅長生的後背,生生曬出他一身冷汗。

  方才他眼睜睜看著法染走進花廳,宣明珠手裏的藥一口沒喝,便耽擱下來。

  他從來不信巧合二字。

  法染對待宣明珠的態度,本就比其他人不同,緣何在宣明珠正要服藥的時候,他趕在這個節骨眼兒出現了?

  梅長生的心隨著那碗放回原處的藥重重墜地,疼得他一彎腰,拄臂撐在樹幹上,捱著傷口那股子鈍生生的疼,急喘幾息。

  饒是如此,視線始終不離花廳。

  聽不見他們在說些什麽,隻見宣明珠在法染麵前,傲嬌得像個有了靠山的閨閣小女子,一顰一笑,純淨無邪。

  然而這些此時都可忽略了,梅長生眼下唯盼那礙事的和尚趕快離去,盼望她趕快喝下那碗藥。

  法染畢竟不會知道那藥掉了包,他不可能知道,退一萬步講,即使被他察覺了,為宣明珠的身體計,也不會阻攔……

  安慰自己的話未等在心裏走個囫圇,梅長生瞳孔驟縮。

  他看見法染做了個荒誕的舉動——他走到那碗藥之前,將小拇指伸到碗裏蘸了一蘸。

  宣明珠正說著菩提子的事,忽見九叔若有所思地伸手,用小指在那碗她還沒來得及喝的湯藥中點了一下,接著含進嘴裏,驚圓了她的雙眼。

  這個動作一下子勾起了宣明珠兒時的記憶——還記得她此生嚐過的第一口酒,便是九叔像這樣用小指蘸著,抿到她這個小娃娃嘴裏的。

  那時節,九皇叔還有一頭濃黑的長發,一笑起來還會絕代風華。

  宣明珠追憶起往事來頗有感慨,見九叔的兩瓣桃花唇輕吮一截白玉指,嘖嘖稱奇,她九叔這身好皮相,真該禍亂紅塵才是啊,可惜了的。

  心裏想著沒邊的事,過口不過腦道:“皇叔莫不是想喂我喝藥?”

  這話出來,兩人俱是愣了。

  驀而,法染笑出聲,那張終年寂滅的臉因這個略帶浪蕩意思的笑,瞬間鮮活起來。伸指敲一下她的腦殼。

  “誰許你口無遮攔,沒大沒小。”

  宣明珠吐了下舌,“皇叔……那你在做什麽?”

  “這是我為你開的方子不是?”見她點頭,法染漫不經心道,“熬過火候了,一股朱砂根味兒。”

  宣明珠摸摸眉間的朱砂痣,什麽味兒?她沒覺出與往日服用的有何區別啊,不過既然皇叔說是了,那便是吧!她轉頭吩咐泓兒重新再煎一碗來,法染這時又道:

  “那日給你診過脈,你近來的脈象又有變化,可再酌情更換兩味藥,此方,可停了。”

  說著,藍瞳僧人若有意似無意地,轉頭向廳外那顆迎春樹看了一眼,微笑道:“隻是這碗藥好不容易熬成的,浪費了,也不好。”

  梅長生的心在疼。

  出門時分明已經服過雙倍的止疼散,可自從法染出現,所有的藥石仿佛一瞬間都失了靈。忽然間,梅長生遍體生寒地看見,法染端著那碗藥走了出來,宣明珠跟隨在他身後,一隻手被法染穩穩牽在掌心。

  他要端著那碗藥去哪?

  梅長生百骸如燒,可卻無能為力——他死也不能現身,隻要露出破綻就會功虧一簣!

  倘若被宣明珠得知他用心頭血入藥,那麽這劑藥,往後兩劑藥,她都不會入口。他這個人,在她眼裏從此便徹頭徹尾地廢了。

  他隻能隔著一箭地的林蔭鵝卵路,一麵在成排的楊柳幽蔭後遮掩著自己,一麵惶惑地隨他們向前去。

  那兩人手挽著手亦步亦隨,這邊廂腳步跌撞血透胸襟。

  阻隔視線的柳葉刀刀,梅長生在這一刻甚至想哭,想不管不顧地開口喊一聲“醋醋”,想跪在她裙下求她,

  求殿下喝了這藥。

  終於,法染停在了目的地,那是一棵海棠樹。

  梅長生的腳步隨之戛然——他忽然意識到什麽,呼吸驟然窒住,再也顧不得暴露不暴露,振開眼前的密柳跨出,才兩步,卻被胸口突如其來的刺痛釘在原地。

  他滿頭冷汗地低哼一聲,不由自主的屈膝半倒。

  下一瞬,梅長生抬起疼紅的眼睛,看著法染將藥碗遞到神色好奇的宣明珠手中,握著她的臂腕,教她,將藥汁一縷縷澆在花莖上。

  滴嗒滴嗒,天旋地轉。

  “這有什麽說法?”

  “可知此棠為何叫一尺雪?此藥,滋養此花,最是對症。”

  “九叔可莫誆人,我之前用來倒藥的花,沒有一本養得活的。”

  “嗯?倒藥?”

  “……”

  那些閑話家常的言語,如隔一道忘川,混沌地絞進梅長生耳中。

  他撐著最後一分清明,踅身轉入一旁小亭的闌靠後頭,仰頭靠上亭柱,喉結顫滾。

  閉眼笑出一聲。

  口塞糠,發掩麵,地府喊不得一聲冤。

  “殿下!英國公府的言三姑娘投壺場上落下風啦,口裏喊著不服,說求您過去支應幾招呢。”

  澄兒清脆的聲音隔花傳到這邊,宣明珠聽言便笑,請皇叔回廳中少待,她去去便回。

  笑語聲近了,又遠了,腳步聲來了,又去了。梅長生閉著眼,不敢聽,不敢看,不知過去多久。

  一縷幽淡的佛香出現在他身側。

  梅長生一寸寸崩直脊背,睜開那雙赤黑無邊的瞳眸。

  轉頭直視法染,一字字咬著,“你知不知道那是什麽藥?”

  “阿彌陀佛。”法染的目光輕飄飄落在他心口處,佛相端嚴,慈悲微笑:“大約,是一位檀越的後悔藥吧。”

  薑瑾和他手下的餘七此時正坐在馬車的軾座上,在公主府外等著。

  事先和公子商量好了的,他去公主府確保公主殿下服藥,等出來以後,便駕車直接出京回汝州,好節省時間。

  等到晌午頭,餘七忽然一碰薑瑾的胳膊,“薑哥,可不是大人出來了?”

  薑瑾抬頭往大門處一看,果不其然,連忙跳下車去迎。他見公子低著頭不語,腳步卻快,隻當是傷口鬧的,將公子扶上車廂,才一撒手,梅長生當頭便栽了下去。

  “大人!大人的傷處崩開淌血了!”餘七眼尖,看見滲出黑色衣袍的血跡,驚叫一聲。

  薑瑾心中大驚,卻先捂住餘小七的嘴,“別雞貓子鬼叫的,也不看是在哪兒,生恐別人不知道怎麽的?”

  說罷讓餘七駕車先回梅宅,自己鑽進了車廂,手忙腳亂將公子扶在座兒上。梅長生卻尚有一絲知覺,闔著那層沒有血色透得幾乎瞧見血管的眼皮,“按計劃,回汝州……車上有藥,阿瑾……”

  稀裏糊塗念了幾聲,人再也撐不住,身子一軟便沒了聲響。

  “公子!”薑瑾不許別人喊,自己的喉嚨卻快嚷破了音。

  這是上輩子作了什麽孽,要他公子這輩子活生生受這份兒罪,積年都是判案淩遲別人,今年倒好,剮到自己身上了,自己找的,還死不回頭!

  眼下,喚又喚不醒他,薑瑾隻得強自鎮定,先解開公子的衣衫為他包紮上藥。

  梅長生陷入一場場冗長難醒的夢。

  那些夢起初是混沌模糊的,共同之處是都有一個朦朧的人影,若即若離,讓他追不上也觸不著。

  忽然之間,一陣密集的雨聲吵醒了他。

  梅長生勉力掀開眼皮,發覺自己靠坐在一棵樹幹上,跟著便覺得心口疼,低下頭一看,胸口處果然開了一個月牙大小的洞,正汩汩地流著血。

  五年前,秋林山。

  那個他被苗疆殺手伏殺的暴雨夜。

  原來仍在夢中呐。梅長生動動手指,覺得那痛感與觸感都太過真實,忽然就有點委屈,為什麽夢裏也要讓他這麽疼呢?

  他皺著眉想站起,惱恨借不上力,這個時候,一雙纖泥不染的雪白繡鞋出現在他眼前。

  梅長生顫抖著抬頭。

  衣飾華美如仙人的宣明珠,靡顏膩理,楚鬢湘腰,垂頭對他盈盈一笑。

  他又入了她的夢……

  不對!梅長生忽然意識到,前兩回他一直以為,自己刺心取血後會夢到宣明珠,便是如從前那樣重新進入了她的夢境,可是五年前的這場事,宣明珠並不知曉,她如何能夠夢到?

  那麽是他單純地夢到了她,還是,換作她入了他的夢?

  單是這樣一個猜想,便令梅長生渾身戰栗不已。他忍著疼站起,與這夢中女子對麵而立。

  ——在他的夢裏,宣明珠周身不受漫天的雨侵,連一縷頭發絲都是幹爽潔淨的,便那麽眉眼含笑地瞧著他,仿佛在笑話他一身泥血,長衣濕透,那麽肮髒。

  “醋醋,你不要我了麽?”梅長生紅著眼叫她。

  他不知現實中的宣明珠,會不會聽到他的話。入夢之說,太過有悖於他二十年來學到的聖賢教誨,可是去他的聖賢,他怕她聽到,又想她聽到。他心中有千絲萬縷的委屈,她為什麽要像防賊一樣的防備他呢,為什麽不信他卻對別人深信不疑?

  他知道,這委屈是他活該,是他應受,可他已經快受不了了,那個在十六歲崩碎後被他絕望而隱秘地粘好的甕瓶兒,再次瀕臨破碎了。

  哪怕白日裏鎮定自若,到了萬籟俱寂的夜裏,那種折磨幾乎將他撕碎。

  人在自己的夢裏,可不可以為所欲為?

  雨水衝刷著梅長生赤黑的雙目,他終於勾住宣明珠的手腕,將那串惡心的佛珠用力扯斷。

  一顆顆聖潔的白菩提落進泥地,男人十分快意,將女子柔軟的身段壓在樹幹上,用自己的濕衣惡劣地挨上她幹淨的華裳。

  森亮目光注視那朱紅的唇瓣,低頭,一下咬上去。

  庇她一塵不染是他,拉她共襄沉淪也是他。

  仿佛他嘴裏有藥,為彌補白日的遺憾,一股腦地哺喂給她。

  碾碎藥渣,舔去藥末,加水反複地翻攪,一錢兩錢地送服,怕藥汁流出她的嘴角,手指捏著她精巧的下頷微微抬起,確保藥缽兒與藥蓋兒沒個縫隙。

  激烈的雨聲掩蓋了纏綿的水聲。

  久違的香軟,管什麽是夢是真。

  他發過毒誓,絕不再強迫她做任何不喜的事。而如今,徹底墮進地獄,食言的小人,懼什麽報應加身。

  傾盆大雨盡澆在梅長生身上,他不顧身傷,撐臂將她護在不知花名的樹下,隻有從自己眉梢淌下的雨流,才有資格汙她衣襟,順著她潔白的交領滑進裏衣。

  女子說不出話來,用泫然欲泣的神情望著他,眉間的朱砂痣熠熠生香。

  這神色催得他情.動。

  梅長生鼻息灼熱,卻是忍耐地閉了閉眼,良久,緩緩鬆開她。

  隻偏頭,拿唇角溫柔地一下一下輕碰她的耳垂。

  他不能。

  她是他餘生的法,不能輕犯。

  哪怕身體多一刻也難耐,他仍耐著,耐著,含在舌尖卻不能下咽的折磨逼出男人一聲似哭的音腔:

  “醋醋,你救救長生,長生真要瘋了……”

  ……

  下了半夜秋雨,消減了仲秋地氣裏的餘熱。一輛去往汝州的馬車日夜趕路,這一日過了伊川縣境。

  過境後馬夫似乎想抄條近道,然而偏生是在縣郊的這條捷徑上,被一個小酒館阻了進程。

  原來是有個當地的無賴兒來吃白食,叫老板切了兩盤精牛肉,吃完一抹嘴,要走。

  老板要錢,無賴霍然變色,指著肩上鼓囊囊的褡褳說,“你瞧不起誰?某自有銀子,卻不能叫你侮辱了去!”

  說著一扯兜褳,拋入與酒館相臨的白魚河,瞬間汩沒下去,坐地大哭,道這家掌櫃坑他的錢!

  餘小七駕著馬車過路,說寸也寸,正好遇上這麽一攤事。土路攏共就這麽寬,兩人在路當間一拉扯,車就過不去。

  餘小七掛著車裏昏迷不醒的公子,不耐煩地甩了幾下馬鞭喝斥,那二人公說公不理婆說婆有理,哪個理他?

  “某褡褳裏有二十兩足銀子,如今喂了魚,都因你這黑店家一句話頂塞的,你快快賠錢!”

  “放你娘的狗臭屁!你若不是早知道兜裏沒銀子,會舍得白白丟進河裏去?”

  薑瑾在車廂裏守著公子滾燙的一副身子,藥喂不進去,正自急躁,聽到外頭還吵嚷,心頭頓時大怒,就想出去一人一腳通通踢進河裏喂魚。

  忽然,一隻手扯住他的袖子。

  薑瑾大喜過望地回頭,梅長生睜開眼睫,如張開兩口漆黑的深淵。

  借力緩緩坐了起來。

  “公子別動,您的傷口才縫好不久,身上還發著熱……”

  梅長生唇角幹澀,緩緩轉動木黑的眼珠,夢中的瘋癲,在那張冷寂如霜的臉上已尋不出一絲一毫痕跡。他問,“我睡了多久。”

  聲音嘎啞,像摔碎的破甕片。

  薑瑾告訴他已經昏迷了一天一夜。

  梅長生不再言語,捂著胸口,安靜側耳,仿佛對車簾外的當地人吵架很感興趣。聽了一陣,稚子學舌般重複:

  “放你娘的,狗臭屁,若不是早知道兜裏沒銀子……”

  薑瑾寒毛倒豎,“公子爺,您嘀咕什麽呢?”

  他目光發怵地盯守著公子,從前隻聽說過磕腦袋將人磕傻的,難道這剜心,也能刺激的人精神有異不成?還是公子燒糊塗了,沒反應過來自己是誰呢。

  卻聽梅長生驀道:“掉頭,回京,我有一事確認。”

  當時他看見法染倒藥,滿心都是挫敗與痛恨,感情用事的腦子卻忽略了一點——

  他為何要倒藥?

  從法染當時的行徑看,他應當一早便發覺了他的存在,那個刺激他心的場麵,亦是他故意為之。

  法染通藥理,蘸指嚐過藥,便該知道那不是周太醫的方。法染是個聰明人,即使一時不保準,但哪怕為了治好宣明珠的萬分之一的可能,怎麽會不經思索,輕易倒掉。

  他親口說的血枯症無藥可醫。

  他對自己的判斷,就那樣自信麽。

  前路上,酒館老板還在大著嗓門掰扯:“我就認定他娘的一件事,你若不是事先知道你布褡裏沒錢,怎麽會舍得白白丟到河裏!”

  是啊。

  若不是早知道這藥治不了宣明珠的病,法染怎會舍得,白白倒在花土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