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4、第54章 【剜心2.0】
作者:晏閑      更新:2022-03-30 12:13      字數:5272
  陸家的罪是鐵板釘釘了,留下一個孤女紅纓。

  宣明珠有意將她留在身邊看拂,公主府裏孩子又多,紅纓同寶鴉又談得來,在她的羽翼下長大,宣明珠有信心可將姑娘照顧得開開朗朗的。

  不料陸紅纓再三的婉謝了,紅腫雙目道:“纓兒知姨母疼我,然而上京是個傷心地,我在這裏一日,總會想起母親與……那個家的種種,心如火燒。請姨母恕纓兒人小不知好歹,纓兒想去嘉興投六姨母,待母親周年,再回京祭奠。”

  宣明珠起初聽見這話,頗為意外,那嘉興是老六成玉的封邑,聽聞她之前接到遣回封地的聖旨時,還在府裏踞檻衝著汝州方向罵了整一日。

  不過轉念一想便明白了,自己少時和姐妹們玩不到一處,這些姐妹卻頗有聯合起來同仇敵愾的覺悟。

  老三和老六有走動,不奇怪,成玉打小是爆炭脾氣,喜則笑怒則罵,紅纓是個心有成算的孩子,她既然開這個口,說明她們之前相處得應還算投緣。

  經過一番忖慮,宣明珠同意下來,為紅纓挑選了兩名得力的女使,兩個嬤嬤,及十數名護衛,命他們妥帖地護送姑娘一路南下。

  離京那日,陸紅纓身著素縞,小臉雖蠟黃消瘦,一對眼眸卻熠著光彩,小小的身板如同澗邊一杆蘆草,柔弱而堅韌。

  上車前她向出府送行的宣明珠鄭重福身:“姨母對家母與纓兒的大恩,纓兒心有百感,不能盡道,唯銘記在心,日日祝禱姨母安泰。”

  又道:“可惜不能拜謝梅大人,可否請姨母代我向梅大人也道聲謝。纓兒對他心中是一樣的感激之情。”

  宣明珠聞言輕怔了一下,點頭稱好。 記住網址m.vipkanshu.vip

  寶鴉依依不舍地拉著表姐袖子,喁喁說別忘了來信給她,紅纓連連點頭。

  寶鴉目送著表姐登上油壁車,直到行塵望不見,依然駐在府外的台階下,揮了半晌小手帕。

  緊跟著,鴻臚寺為鎮國大長公主舉辦晉封大典的日子定下了,正在中秋節當日。

  此為皇帝的意思,他對這位嫡姑母的親敬與看重絲毫不加掩飾,非但加九翬五鳳冠,品級勝於國母,並將中秋宮宴直接改為替大長公主慶賀之宴,受百官朝拜。

  之前出了樊城的事,宣明珠在行宮時得知受封的那份喜悅心情,漸也寡淡了,無意大操大辦,可是孩子的孝心攔不住,執意要給她熱鬧一回。

  別的不說,就說皇帝親自畫圖為她定製的鏨金流蘇鳳冠,的確是驚豔世俗,美輪美奐。寶鴉瞧見了,稀罕得什麽似的,隔幾時就找借口溜到娘親屋裏,小心翼翼地探爪摸上一摸。

  宣明珠見女兒喜歡,突發奇想,“寶丫頭喜歡,娘為你也打一隻金冠戴著玩兒。”

  說幹就幹,她立即派了長史尋金匠,給寶鴉打了一頂袖珍金縷冠。冠座上環雕飛翎,如鳥如翬,一排掐金絲兒的旒絛晃蕩在小姑娘素白的眉額間,既靈動又富貴。

  宣明珠喜愛地親親嬌女的額頭,就讓寶鴉中秋那日戴著它進宮。

  梅珩見狀,立即從自己的私庫裏淘弄出一隻素紋扁金簪——他本是一位郡王的獨子,被梅家抱繼過來時,生身父母的遺產都過到他名下,宣明珠除了指點他如何理財生財,從不過問其他,所以才有梅豫整日介打趣這個弟弟,說小書呆隻怕是梅家除父親之外最有錢的人了。

  為的,自然是配上母親和妹妹的發飾,入宮赴宴時讓人一看,便知是整整齊齊的一家人。

  人家娘仨兒是整整齊齊了,那梅老大卻不幹了,到底也問母親磨來一隻定製的獬豸金冠。宮宴上,大長公主帶著三個金姿玉質的子女一出場,便奪盡席間風光。

  能鎮得住華而不俗的金飾的人,自有令人莫敢直視的雍貴大氣。皇帝延請再三,身著一襲鳳穿牡丹寬裾霞帔的宣明珠終於與皇帝並立丹墀之上。

  二子在她身旁,梅寶鴉的小手被皇帝表兄親自牽在手裏。百官恭請陛下與大長公主殿下聖安,宣明珠頷睨鳳眸,向玉華殿中的百工群臣道:“免禮平身。”

  隨著音落,屏台編鍾奏響,殿外煙花齊放。一道道法膳瓊蘇流水般送上,金碧輝煌的殿廳中,一片繁笙絲竹,和樂景象。

  月上中天,酒過半酣,薄醉的宣明珠悠然起駕,帶著子女往後宮的翠微殿去歇了。

  皇帝見姑母離席,意興有些闌珊,撐著看了回胡旋舞,便也回駕兩儀殿,走之前讓諸卿自樂。

  這一來,臣工們都自在了不少,席間的笑談聲漸大,其間有位閑賦好事的老國公,禦酒喝美了,撥攏腦袋大著舌頭道:

  “梅刺史不是回上京了嘛,今日百官鹹集宴樂,他這位在叛王案中居功至高的功臣怎麽不見……”

  兵部尚書的座次恰在老國公之後,庸子鄢搖著一柄檀香水墨扇,聽見此語,隨和一笑,心道這位糊塗公爺真是醉了。

  誰不知陛下器重梅長生,不然能將門下江閣老的位置都給騰出來?調梅大人至外省任座師,無非為了渡一層資曆,再回京,便是直入內閣的前程,人家都不急,你急個什麽?

  不過一想起自己這個尚書位,是用一本墊桌腳的書向他手底下討來的,庸子鄢笑嘲一聲,飲盡杯中酒。

  宮宴一直持續到子時,上陽台那邊又放了一場盛大的煙火,漆黑夜空頓時斑斕如晝。

  坊間,亦有三日馳禁,東西兩市的金燈銀火綿延看不見盡頭,仕女都人,摩肩擦踵,那種生鮮而蓬勃的熱鬧,別有一種節日氛圍在其中。

  處處團圓,處處熱鬧,相形之下的永興坊梅宅,便顯得過於冷清了些。

  門前不掛紅燈,黑洞洞一片,府內亦關門閉戶,森闃闃滿庭。

  唯有正院一幢屋子,有燈火如豆,卻也不知其中何人做何事,因為那扇雕花柳木門亦是緊閉的。

  一條瘸腿的小土狗孤零零地在門外,不停用爪尖勾刮著門板,進不去,伶仃嗚咽。

  間或,屋內傳出三兩縷男子痛苦的呻哼,因其竭力地壓抑著,又很快不見。

  那殘弱的燭苗亮了一夜。

  今年的中秋夜宣明珠照例守著圓月,在母後的翠微宮歇了一宿。

  次日,她沒忘回京時皇帝對她提起墨家娘子的事,又在公主府設了一個小小的賞菊宴。

  花宴不邀王妃夫人們,隻邀請了十幾家待字閨中的少女,說是大長公主想見見年輕新豔的小輩女孩兒們。

  實則呢,醉翁之意不在酒,是宣明珠單想瞧一瞧墨氏女的品格,替皇帝心裏有個數罷了。

  帖子是提前幾日便下發的,臨到花宴將開,泓兒卻來回報說:“殿下,墨府方才遣管事來告罪,說墨家娘子今早上吃壞了東西,發了痧,來不了了。”

  宣明珠聞言,蹙眉微微沉吟。

  墨氏娘子十餘年不出門,接到她的請柬,早無事晚無事,偏在宴會當日忽然發了痧,若說碰巧,卻也太巧了些。

  墨氏不來,別家小娘子們都已盛裝登門,前庭偶爾傳來清靈的嬌音笑語,宣明珠隻得暫將此事寄在心裏,命人去開了花宴。

  她自己過去照了個麵,飲半盞菊酒,問兩句閑言,投幾支壺箭,又命廚房將新蒸的螃蟹一屜屜端上來,讓她們女孩兒家自在地聯詩賞景,自己過到另一壁的三敞花廳裏消暑。

  她才坐定,又有人來稟說:梅大人到了,此時正在府門外候著。

  宣明珠聽了放下茶碗,輕哦一聲。

  梅鶴庭要過來的事她此前是知曉的。他早幾日便投了帖來,說想在離京前陪一陪寶鴉,還有些針對梅珩課業疑問的手劄,欲當麵與他講解清楚。

  宣明珠想起在帝姬陵那日她說出的話,他明日便要回任汝州,一去好幾個月,她沒理由阻攔他見孩子,慵撚著眉尖道:

  “如此,請他直接過去雛鳳小院吧。”

  管事領命去了,隨侍著宣明珠的崔嬤嬤見殿下神情惘惘,似無精神,踅身為殿下投了條濕手巾,“今年的秋老虎兒利害,到這時節還動輒一身汗的,洛陽城也不比行宮清涼,殿下接連兩場宴,想必乏累了,待宴散後好生歇一歇吧。”

  宣明珠接過手巾,拭了兩下薄汗微淋的頸,搖頭道:“往年多大的宴我沒經辦過,不是這麽個累法。”

  她默了幾息,眼波如晦,遲聲用詢問的口氣問嬤嬤:“嬤嬤你說……睡夢裏總覺著有人在旁瞧著你,可你又看不見那人的臉,也動不了身,說不出話,這是魘住了還是有個什麽說頭?”

  崔嬤嬤聽她說得嚇人,立刻聯想到公主身上的病,怕有那不幹淨的牛頭馬麵來勾人魂了,滿臉緊張地問:

  “殿下夢見了什麽,具體是怎麽樣的?近來身上可覺著哪處不妥?”

  宣明珠先是搖頭,讓嬤嬤不必緊張,她近日倒沒什麽不適的,想來還沒到那個時候。

  隻不過昨夜在翠微宮做的那場夢……要她敘說,她又形容不大上來。

  左不過是隱約在一頂重紗疊帳裏,她呆呆地坐在榻邊,眼睛被布條蒙著,身子仿佛不是自己的一般動彈不得,就連半個指頭尖,也是勾不起來。

  說隱約,因夢中她眼前的白紗半透,可以窺見一點景象。隱約的紫薰幔帳,隱約的龍涎水香,隱約的一個高高的人影,向她走來。

  近了,帶些哀切地跪在她身前,淺淺地捏住她一個指頭尖,跟著也不語,也不動,半晌,唯感覺到咻咻的氣息落在她的手背上。

  那場景實有些詭異,宣明珠在夢裏卻並不覺得害怕,反而覺得此人相熟,極想透過紗布看清他的相貌。

  可惜再怎麽樣也看不真切,她一急,急中生智,想到這樣的身量莫不是言淮吧,堵絮的喉嚨恍然叫出一聲“小淮兒”,就醒了過來。

  ……不會是那種夢吧?

  宣明珠心中忽然蹦出此念,自己把自己嚇了一跳——又是跪又是摸手的,對方還是個弟弟,想想,也忒不正經了。

  可她對言淮並無男女之意,如何會夢到他呢?

  崔嬤嬤還在揪心地等著殿下回答,那嚴肅的神情,仿佛下一刻便要出去請靈燒紙做全套法事。

  宣明珠說不出口了,“唔”地含糊一聲,低頭去喝消火的菊花茶。

  雛鳳小院。

  此日梅長生穿了件緩帶寬袖的織金深青文士袍,緩緩邁進屋子後,帶進一嫋輕暖的龍涎香氣。

  “爹爹!”

  寶鴉甜笑著噠噠噠跑到門口,梅豫和梅珩也在妹妹這裏靜候父親到來。

  梅長生入門點頭,見過三個孩子,便倚進方案邊的壺門椅子裏,側身,拿右肩頂著椅背。

  平素正襟危坐的人,偶然沒正形,卻成了浪蕩風調,讓人疑心他慵懶得沒了骨頭。

  一張圍桌,父子四人,他瞧著寶鴉折蓮花燈。

  梅寶鴉的小腦袋瓜裏常常裝些稀奇古怪的念頭,這一回知道父親要來,她早早地尋出許多漂亮的琉璃軟彩紙,想和阿耶一起折些蓮花燈。

  等阿耶去外省出任之後,她每次想爹爹,就可以去洛水河裏放一盞燈,等全部放完,便到了年關歲尾,爹爹也便該回來了。

  寶鴉的小嘴叨咕不停,和爹爹分享中秋宮宴上的所見所聞。

  梅長生靜靜聽著,那雙潺潺寂靜的雙眼,含蘊出幾分笑意。一氣兒折了兩隻燈,他的左手實在抖得不像話,輕歎一聲,緩著聲氣道:

  “爹爹手拙,看著寶鴉折好不好?”

  寶鴉盯著那兩隻形狀很“別致”的琉璃紙燈,果斷點頭,“好好,爹爹你莫動手了,我怕咱家的紙簍要開口罵人哩。”

  梅長生薄唇無聲莞爾。

  他手拙,口齒卻無傷,答應了小兒子要為他講書的。那邊小女兒晃著腳丫折紙,這邊他便握起書卷與梅珩一篇篇地注講,隻是嗓音時而頓滯,須停下來,放下右手裏的書,端起茶盞抿口茶,然後繼續教授。

  屋裏分明不熱,他這樣不愛出汗的人,額頭不一時竟沁出一層汗珠。

  一場下來,梅珩聽得是津津有味,旁聽的梅豫哈欠連連,在父親麵前又不敢表露,生生憋出了一雙紅潤兔子眼。

  梅長生看看銀漏,是時候了,便撐著椅子的扶手起身。

  梅豫見狀終於長出一口氣,可聽講枯燥歸枯燥,他一想到父親這就要走了,心底又油然不舍。隨著小書呆起身,學他的樣式給父親長揖了一個學士禮。

  “照顧好母親和弟弟妹妹。”梅長生溫聲囑咐長子。

  梅豫認真點頭。梅長生轉頭,寶鴉還在若無其事地折著花紙,頭也不抬。

  梅長生走過去摸摸她的頭,“寶鴉,爹爹得回汝州去啦。”

  小姑娘“嗯”一聲,始終不抬頭。

  梅長生心中歎息一聲,有些費力地彎下腰,眉頭雖輕皺,唇邊卻是笑著的,附在小姑娘耳邊哄她:

  “等爹爹回來,便帶寶鴉騎大脖去逛夜市,買許多許多的誌異話本,講許多許多故事給你聽,拉不拉勾?”

  一滴眼淚終於砸在玻璃紙上,濺開細碎的水花,寶鴉隨即凶狠地抹了把臉,摟住梅長生的脖子含含糊糊撒嬌,“那爹爹得快點回來,不許耍賴,賴皮的話我就不高興了!”

  梅長生點頭說好,任姑娘摟了自己一會兒,出門離開雛鳳小院。

  一走出月洞門,男人的廣袖頓時失了重量般抵在牆上,他用那麵粉牆撐住自己,捂住左胸大口喘息。

  前一刻溫潤有致的臉孔刹那扭曲,失血成煞白的顏色。

  “……可是梅大人麽?您,無事吧?”

  背後突然響起一道猶疑的聲音。

  梅長生聽了出來,是這院裏的女使雲荊,咬牙靜止一瞬。

  人人皆以為錐心之痛是徹骨,那麽如果到了連痛都不許表露時,又是怎樣一種生受的滋味?

  痛無可痛罷了。

  等梅長生再度直起脊背,麵色已恢複如常,他轉過身,露出一點孱白的微笑:

  “許是方才走得急,被日影晃了下子,無妨。姑娘去照顧小姐吧。”

  雲荊愣愣瞧著梅大人步履從容地走了出去。

  畢竟在此生活過七年,公主慣常去哪裏消暑,梅長生很清楚,有哪條小徑可以避開人通往那個花廳,他也清楚。

  至於廚房裏當差的有哪些人員,誰負責看火,誰負責熬藥,他更能查得一清二楚。

  掌握了這些,人不知鬼不覺地安排一個自己的人進去,在煎好的藥湯中加一份藥引,便難不倒曾經的大理少卿。

  尤其在這樣人來人往參赴宴會的時分。

  “殿下,該用藥了。”

  花廳中,泓兒將小廚房送進的紅木葵花捧盒接進來,打開蓋子,將一碗藥端到宣明珠跟前。

  廳外一箭地遠,梅長生身姿隱在一棵枝條繁密的迎春花樹後。

  這是個利於隱蔽的位置,可以覘見花廳中的景象,花廳裏卻輕易注意不到這頭,還是他與寶鴉捉迷藏時偶然間發現的藏身寶地。

  一整道人影皆融入漆黑謐靜的樹影裏,人是弱隱的,連呼吸都比不過頭頂鳴聲旺盛的蟬,一下輕一下濁地喘。

  目光隻是一瞬不瞬地凝視花廳裏的動靜。

  他隻消親眼看見她喝下這碗藥,便可安心回汝州,待到十日後,再秘密折返回京,為她奉上第二劑救命的藥。

  昨夜薑瑾為他刺心取血時,失了態,雙眼猩紅說他瘋了,明知萬無一失的事,放著要命的傷口不養,非要來親自走這一遭。

  ——他沒瘋,且無比清醒。唯有眼見,才能為實,他容不得她的身體再出一絲一毫差錯。

  透過掩映的花枝,梅長生望見宣明珠指尖碰到藥碗,不禁屏息——她的手抬起了——她的玉蟬髻低下了——那朱唇挨到碗沿邊了——

  隻差一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