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3、第53章 “你們在做什麽呢?”……
作者:晏閑      更新:2022-03-30 12:13      字數:3344
  那身純黑的佛袍莊穆而不染。

  襟無領,腰無帶,縹縹然隨僧履而動,與梅長生身上那一襲緊謖修身的玄青地公服是截然不同的況味。

  隨著他一步步走近,那雙眼瞳就著光,呈現出與湖水相同的湛藍,曼聲問:“你們在做什麽呢?”

  “九叔?”

  宣明珠的臉頰還被迫埋在錦衣上,單聽聲音認出來人,梅長生目光如晦。

  他木然撒開手,宣明珠便從這莫名的懷抱裏退了出來,清淡的眼波在梅長生麵上駐落一瞬,轉身,看見九皇叔立在不遠不近的磚路上。

  更遠處,有一十二名小侍者各捧一隻木魚,規矩地頷頭靜立著。

  宣明珠下意識抬手抹了下簪環,迎上前道:“方才我崴了腳,梅大人扶了我一把。九叔怎麽在這兒?”

  她不願叫九叔看了笑話,把她當成和前塵勾纏割舍不清的人,隨口一句遮掩過去。

  梅長生聞此言,腮骨棱了一下,旋即斂去臉上的形色,不動聲色地隨上。

  適時法染不疾不徐到了宣明珠麵前,和寂的目光落下來,“樊城的事,我聽說了。陛下降諭護國寺,為樊城公主做水陸道場,我虛領頭銜,帶弟子們過來設醮。” 首發網址https://m.vipkanshu.vip

  頓了頓,神冶的藍色眸影距宣明珠更近一分。

  “昭樂念舊,也當量力。今日之事若非梅檀越,於你聲名又是一層損害。”

  “哦,如今當稱‘鎮國了’。”他抬起眼來微笑,“二事並一,皆應向檀越道聲謝。”

  他的話比前兩回見時多了,對紅塵世界的關注,也不像一個斬斷塵緣的高僧。

  梅長生挑動眉梢,反成了寡言的那一個,繃著麵皮回了聲,法師客氣。

  心裏卻想,這是自己與她之間的事,業已剃度的人,又是誰家長輩,須得他道這聲謝?

  梅長生此時唯一關心的,隻是宣明珠對他方才舉動的看法——會不會發現了他隱匿的心思?

  某些癮是不能放縱的,某些僥幸不能輕懷,可人的感情有時一如風寒咳嗽,哪怕揉心揉肺地忍,也總有忍不住的時候。

  方才在盈盈水邊,西山腳下,隻他二人,宛如一個好夢。他原還有許多話想對宣明珠說,想請她不要害怕,他會用盡辦法令她的身體無礙,做一位長命百歲的公主殿下。

  法染將這個夢驚碎了。

  此時三人站立的位置卻也頗為微妙,像是鼎的三足,互成犄角。

  法染神姿高華,靜默無憂,而宣明珠看著她的皇叔,眼神是乳燕投林般的天然親昵。梅長生蜷著掌心轉向宣明珠,她不看他,他便主動開口,恭謹無破綻道:

  “殿下恕罪,方才臣一時失儀……”

  “此間事了,”宣明珠打斷他,轉投而來的目光靜靜的,“節後大人便回汝州吧。陛下大婚在冬月,在此之間除述值要務,大人便莫兩地奔波了,著實也是辛苦。”

  梅長生聽言,薄唇的邊緣泛起一層霜色,顫顫顰眉,凝著她。

  千回百轉的兩字低低流連出唇齒:“殿下。”

  是要放逐我麽。

  宣明珠自己也覺得過橋抽板不大地道,又想起自己與林虔婆對峙時,他提弓奔來,當時隻圖有了幫手,卻沒來的及深想,他如此急匆匆從汝州奔上京,究竟是為事還是為人。

  當時並非不感到一陣安心,可倘若君臣相宜裏摻雜進別的什麽,豈不又兜回最開始的圈子裏去了?那可就不是個方兒了。

  總是自己不留心,近來與他相處得太平易,以為心裏坦蕩便不必避嫌,竟助長了他上手的膽子。

  她知道,梅長生是想安慰她,可這種不清不楚的曖昧讓人無所適從。

  一別兩寬,到底重在那個寬字,距離寬遠了,心才能敞亮。

  法染一直沒有打擾二人說話,轉頭望向縹緲湖波。

  過耳不過心地聽了一晌,忽然伸手拉過宣明珠的手腕,動作自然無比。

  女子皓腕上的菩提金纓,便茸意癢癢地挨上了和尚冷潔的手背。

  宣明珠愣了一下,從梅長生身上收回心思,想到了皇叔是在給她把脈,嬌暖馨笑:“藥我都有按時服的。”

  梅長生一刹心血狂湧。

  卻不能再漏破綻了,他明白越描越黑的道理,穩穩地頷首,目光落在兩人牽手的合縫處,兩頜繃出利落的線條,金石相撞的泠音平靜至極:

  “殿下的意思臣明白了。臣,遵命,這便告退。”

  “嗯,辛苦大人。”宣明珠沒有分出眼色來給他。

  梅長生返身而去。

  迎麵的青山排闥壓來,側畔的水草搖頸刺來,射眸的酸風也欺他無力,洞開心口便往裏狠鑽。

  梅長生驀然又轉身回返,他在宣明珠驚訝的目光中一口氣說:“臣以為,雖言刑不過大辟,然陸學菡的罪過非一死能了之。依臣的意思,當令其刑罰從輕到重皆經曆一遍,從苔到杖再到流放,最終處以極刑。殿下以為如何?”

  從分崩離析到冷靜如常,他隻用了頃刻而已。

  宣明珠先是微怔,竟覺得這個提議頗妙,公法私怨的賬,一並都討算了。

  略微沉吟的功夫,梅長生轉頭緊盯法染,“國師慈悲為懷,可覺得太過殘忍了?”

  宣明珠也瞧向九叔,想聽聽他的見解。

  “阿彌陀佛。”那隻讓他礙眼的手終於收回了,法染雙掌合十,桃瓣唇不彎,自有拈花微笑的恬澹,“惡人自有惡人磨,報應自是不爽。”

  梅長生心念一動,餘光望著那張粉膩雪腴的臉,口中道:“惡人磨麽……聞大師言語,不似釋家人。”

  法染眨眼,和善地看向他,異瞳中兩個霜藍色金圈熠熠妖冶:“我無慧根,修不成真佛,本是個半腳淨土,半腳紅塵的門外漢罷了。——聽檀越言語,聞之也不似儒家人。”

  梅長生目光與他針鋒相接,孤肅在眉:“某師從法家。”

  這回轉身,是真離去了。宣明珠望著他的背景奇怪,“九叔,你們方才打什麽機鋒?”

  法染笑了:“佛曰,不可說,不可說。”

  驗屍的結果很快送往三司與禦前,陸氏祖孫罪證確切,一個死字必逃脫不開。隻不過在此之前,遵從樊城公主的遺誌,與陸學菡斷絕夫婦關係,廢其駙馬都尉銜。

  紅纓是公主的千金,歸於宗室,亦與陸家再無幹係。陸府全族黜為庶人,世代不可從仕。

  至於陸家其餘三房是否要連坐處斬,便看他們各人這十年間有無對公主不敬,以及陛下的禦斷了。

  這些是後話了,眼下時節,宣明珠金口玉言,林氏那條如簧巧舌被剪下來時,梅長生這廂,也回到了洛陽城東的梅宅。

  一簇園中花開正鬧。冷冷清清。

  薑瑾是隨同公子從那頭貢院直接趕回來的,公子回京後徑去了皇宮請旨,他便回宅中落腳。

  對於公子斷案的能力,他是一百二十個放心,原想著為公主出了這份力,沒功勞也有苦勞,公子必能得到殿下一份青睞,也不枉他歸心似箭地兩邊跑,可當看見公子的臉色,滿不是這麽回事。

  他不敢問,梅長生進門便扯開緊束的頭冠與鞶帶,墨發與長襟一同散泄。

  他孤寞的眼神盯著虛空一點,自己道:“我今日險些露出馬腳、不……是已經露了馬腳。”

  所以她才會將他流放,讓他離得遠遠的。

  兜兜轉轉又絆回了原路。從前與她在一起時,他執著於君臣禮,是為了守著自己的那份兒禮,也壓著內心的欲,如今,他不想再稱君臣,卻不成了。

  法染隻有一句話說對了,報應不爽。

  他笑聲有點啞,看向薑瑾的眼眶通紅,“梅長生還是不夠狠。”

  對別人,對自己,都不夠狠。

  要忍就該咬死忍住,為何又伸手,又沉溺在那片溫暖中,又僥幸地替她大度心軟,盼望她會原諒前塵?

  明明他自己已給自己判下十惡不赦的死刑。

  “公子,你別嚇我啊……”薑瑾看著公子長發披肩又哭又笑的模樣,心裏發寒。

  好端端的一個人,怎麽自打離了公主,變得越來越瘋魔了呢。他回憶公子從前清謖端雅的形象,竟然一點也想不起那番樣子了。

  滿眼看去,隻有這一無常喜怒的陰惻男子。

  轉瞬之間,梅長生又淡然含斂神色,麵上不見半點寒涼失態的表情,好像前後之間是兩人。

  他淡道:“她不許我多留,出京之前,便把正事辦了吧。救命的藥,趁早服下才好。”

  薑瑾一聽就急了,公子這是又打算取心血啊,緊著眉趕兩步上前:“公子不是答應了屬下,再多將養一段時日嗎。再說公子這時候動針,回汝州路遠,如何經得起車馬顛簸?回去還有批卷放榜那一堆事等著,都是一等一大費心神的要事,公子有幾顆心,心有幾竅,怎麽經受得住?”

  梅長生撚了撚指,隻有在京,他方有法子親眼確認她服下。

  他答非所問地輕囈:“周太醫不是給了去血腥氣的辦法麽,這一回不會讓她察覺出來,照做就是了。”

  天爺!那是什麽辦法啊,薑瑾心有戚戚:先喝下朱砂根熬的水將一身的血活開,再棄鐵針,改用竹器刺入心尖——那竹針就算削作得再窄,卻也比鐵針粗上幾倍!這麽樣兒是不愁血出不來了,也不愁有腥氣了,人隻怕也廢了。

  一樣取血,比先前受幾倍的疼,還得來上三遭……

  “公子你還要命不要!”

  “要啊。”梅長生輕淡地接口,墨黑的眸子裏沒有活人氣,“我還得留著命去查宣靈鷫。”

  從第一麵訪見法染,未見其人先見那張佛偈開始,梅長生對他就有一股莫名的敵意。

  當時以為是自己的敏感。

  可今日,他真以為,自己看不出他當麵去牽宣明珠的手是故意為之?

  “將留在洛陽的人通散出去,從胡貴妃的過往開始,到她這個兒子的點點滴滴,掘地三尺給我往深裏挖。”

  梅長生字字森寒:“我不信,他是果真的無色無垢,六蘊皆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