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1、第51章 “臣來遲了。”……
作者:晏閑      更新:2022-03-30 12:12      字數:5339
  宣明珠給了盧淳風三日時間。

  三日過去,盧淳風依舊沒能查到陸家傷害樊城公主的實證。

  陸紅纓依舊堅持不能開棺。

  她是宣明月在世唯一的血親,陸紅纓不點頭,饒是宣明珠,也無法強硬行事。

  試想,若無這條律例保障亡者的尊嚴,那麽難道任憑一個人跳出來說,我懷疑蓋棺下葬的人死因存疑,就不需經過死者親人的同意便可開棺驗屍,豈非天下大亂了?

  大理寺有權開棺嗎?

  有,但需要拿出至少一條推演鏈據。盧淳風找不出來,就是崔錦衣來了也不敢點這個頭。

  大長公主能以一己之身挑戰律法嗎?

  能,用強權壓人。

  可若如此,便犯天下口舌。

  宣明珠心想,想必林氏正看透了這一點,那天夜裏,恐是以“開棺剖屍”與陸紅纓做了交涉,嚇唬住了小姑娘,才讓她抵死不敢點頭。 記住網址m.vipkanshu.vip

  當世之人的想法,死者為大,入土為安。而死後剖屍,在生人看來,無異於受一回地獄之刑,令魂魄在九泉之下亦不安寧。

  一個九歲的孩子,對於生死都還懵懵懂懂,怎麽敢想象因為她的緣故,而令自己的母親遭受這樣的酷刑?

  宣明珠問盧淳風,“若她是被人堆下池去的,檢屍可否看到後背肌膚上留下的痕跡?”

  盧淳風按他的經驗回答,“有一定可能,但……希望不大。”

  查到一無所獲處,連盧淳風都有些退卻猶疑了,“殿下,會不會、樊城公主確實是意外失足?”

  宣明珠反問:“意外失足,為何不敢停滿靈堂七日?意外失足,為何趕在紅纓出城之後本宮回京之前,便抓緊送棺槨進園寢?”

  這麽些刻意的舉動放在一起,還不夠明顯嗎?

  可就是差那麽一點,抓不到狐狸的尾巴。

  “不等了。”

  人等得,三伏天裏的遺體等不得。第四日,宣明珠帶人去了陸府。

  她要押上這些覆著虛假麵具的人,親自走趟帝姬陵。

  宣明珠知道,強行開棺必然惹人非議,但她經過了反複的考慮,既然宣明月離世前,表達過與陸學菡和離的心願,以女子的立場,以為人的立場,她將心比心,這個自小沉默老實的妹妹,應不願意在死後仍舊寶珠塞口,鳴不出不平。

  至少玉牒上,不該連晉明帝三公主入棺時是一個人還是兩個人,都說不清楚。

  就算以權相壓,又如何。

  陸太夫人這三日亦沒閑著,早有準備地等候著大長公主的大駕。

  宣明珠一來,她便全套誥命服製上身,手持先帝禦賜鳳尾仗,從祠堂中請出了祖皇帝禦賜的丹書鐵券。

  “關公門前耍威風啊。”

  宣明珠此日卻未穿金蟒袍,沒的抬舉了這起子天雷劈腦子沒良心的東西,就連大長公主的服製她也懶得換,仍著一身家常方容重紗衣。

  她一腳邁過影壁,眉痣熒熒,鳳眸森森:“林氏,你拿這些玩意兒嚇唬本宮?本宮父兄賚賞下臣之物,你以為,本宮會忌憚?”

  林氏看出大長公主是不到黃河不死心,決意要啟三公主的棺槨了。

  她是看著宣明珠長大的,其實何嚐不知她的性格,隻不過她一直僥幸期待,大長公主能看在過往柔嘉娘娘的麵上,抬抬腳,讓個兩相便宜。

  如今既然無法,她林文君也隻得豁出這一世的經營,來護住陸家門楣了。

  陸太夫人雙眉一橫,右手持杖,左手握緊那枚券書,抬起手臂示予在場的每個人,攢足一身的中氣,震聲道:

  “眾人看清了,此一麵,乃是當年老身為保護有孕摔倒的柔嘉娘娘,以身為墊,以斷折腿骨為代價,換來晉明皇帝的恩賜。

  “當時大長公主殿下您尚在娘娘的肚子裏,可能不知,當日先祖爺親口許諾,老身以身護主,於國有功,憑此丹券,可蔭三代。”

  宣明珠諷刺地勾動唇角,對左右道:“聽出來了嗎,這是說本宮忘恩負義呢。”

  “老身不敢。”林氏振振有詞地說:“老身隻想請問大長公主,您執意要開樊城公主的棺,可經過亡人親女同意?可合乎大晉律例?

  “您是否有十足的把握,驗過屍體後便能將莫須有的罪名安在陸家頭上?

  “您是將我陸府當成了第二個司天台,就不怕天下悠悠眾口?

  “您執意毀壞幼妹屍身,打擾亡靈,當真是為她考慮,還是隻為自己行事恣意?”

  老婦手持丹書,氣焰仿佛也因聖恩加身而暴長。

  人被逼急了,便也顧不了得罪不得罪了,此時她讓一步,等待陸家滿門的,便是萬劫不複。

  宣明珠更因此確認了對方心虛,平靜地聽完,抬眼問:“說完了嗎。”

  “幼女無辜,這樣大事,本宮不為難孩子,我自有決擇。”

  “驗屍後,查出來,你滿門死,查不出,本宮擔。”

  “陸府一如芥子齏粉,比司天台?想多了。惹天下非議?你不配。”

  “最後,本宮行事,論心不論跡。容你放這麽多,不過是相中了你這條老奸舌,迎宵,待會到了陵前,記得給本宮剪下來喂狗。”

  宣明珠一雙黛長的蛾眉如兩道清冷的新月彎鉤,玉頰上漠然無怒,一字字說罷,又問了一遍:“還有話說嗎。”

  林氏對上那雙年輕卻鎮古的鳳眸,突然遍體竄起一股寒意。

  她刮著嗓子顫聲道:“這丹券、這是柔嘉娘娘的鈞旨!殿下體性最孝,難道也不顧全柔嘉娘娘的心意了嗎?”

  宣明珠先前聽這老太婆怎麽說都未動色,聽到這句話,霍然沉目,如觸逆鱗,伸手拔出身旁親衛的腰刀!

  “殿下!”

  迎宵的佩刀離鞘,驚呼一聲,生怕殿下割傷手,又怕殿下氣性上來,當著眾目睽睽沾了人命在手上,正要攔。

  “嗖”一聲。

  丹券裂。

  生鐵坯鑄造的丹書鐵券在一瞬間四分五裂,片片墜地,林氏空舉著一隻手,渾濁的瞳孔瑟瑟張大。

  方從她耳畔鑽過的快箭射入她身後的堂門匾聯,翎尾顫動,入木三分。

  “小淮兒!”宣明珠目色大亮,轉回頭,“你……”

  她的尾音戛然而止。

  門邊的人,聽見她這聲呼喚後,目光沉翳。

  隨即,他展唇向宣明珠露出一個溫致的笑容,宛如滌蕩汙濁的清泉湧至她身邊,那樣輕柔,又那樣迅疾。

  他長鬢盡濕,仿佛累極,沉甸甸的鼻息帶著百裏風塵與暑秋燥熱,落在她鬢額之上。

  深不見底的目光始終不離她,凝望著她,安撫著她,輕輕伸手,取下宣明珠手中硌紅了掌心的長刀,“咣啷”一下丟在地上。

  像丟掉她心裏的一份憤怒與委屈。

  一聲低呢,輕若翻山越嶺的風絮:“臣來遲了。”

  宣明珠怔怔的眨動翦水明眸。

  梅長生執弓擋在他的殿下身前,轉頭目視林氏。

  “方才之言我沒聽清,你可再說一遍。”

  陸家大院裏所有人,都被這突來的變化驚了個措手不及。

  他說他來遲了,可今天才是八月十二。

  該是秋闈第三場的會試日,而梅長生此時,應當在汝州監考。

  宣明珠手裏失了分量,人也輕飄飄的懵懂起來,“你怎的來了?”

  她卻不知,他的箭術與臂力何時這樣好了?

  話雖這樣問,她刹那間鬆下的心弦,卻是騙不過人。他來了,她便知,此間再大波瀾,也將塵埃落定。

  這種無關風月的信任,無道理可講。

  梅長生籠著層潮熱的目光落在宣明珠臉上,低低道:“殿下放心,臣未誤公,考場結卷之後便快馬趕了回來。此後三日中秋休沐,臣的功夫很足裕,足夠為殿下分憂。”

  說話時他的喘息還未勻淨,鼻尖凝著一粒汗珠,似墜不墜,與他含住女子的目光一樣晶瑩。

  像跑死兩匹快馬來不及喝一口水、入京後先去皇宮內庫尋了弓、再向陛下求得特許令這些事,自然不必一一對她說明了。他不需邀功,隻要她在這裏讓他好生地端望一眼,便是全部的恩賜。

  “啊呀!!”

  一聲大煞風景的淒厲叫喊猛然刺破長空,林氏像被人掐住了喉嚨,那呼聲慘惻又絕望。

  她顫巍巍地彎腰,想將那些當成了一世命根子的鐵胎碎片重新拚湊起來,可惜是徒勞。

  被她當成陸府保命符、傳家寶的丹書鐵券,就在她麵前眼睜睜地被毀去。

  她處心積慮幾十年的經營,彈指間,灰飛煙滅。

  “你、你敢毀壞祖皇帝頒賜的丹書鐵券!這是夷滅九族之罪!”

  林氏頭腦近乎癲狂,渾身篩糠地指住這天降的殺才,嗓子喊劈了音,將木仗在地麵上撞擊得鏗鏗作響,聲嘶力竭:“豎子當死!豎子當死!”

  “別急,今日夷滅九族者必有一家。”

  梅長生側眸輕掃,眼中前一刻的脈脈溫情須臾凝成霜,“本官奉命調查樊城公主溺斃一案,陸氏聽解!即刻押往博萬壇帝姬陵,本官,要開棺驗屍。”

  宣明珠聞言睫眸微顫,林氏破罐子破摔叫喊起來:“憑何押解我陸家?你無證據,無死者配偶與子女首肯,你敢開棺,便是對天家大不敬!”

  陸學菡從方才一見梅長生開始,就兩眼泛黑,自覺萬事休矣。此人破案如神的名聲如雷貫耳,又是楚王叛反案中的最大功臣,先前一個大長公主,他已經招架不住,再來一個姓梅的,等著他的隻有地府幽冥了。

  待聽見祖母那聲吼,他的靈台又倏爾清明子幾分,到了生死存亡之際,慫人也壯出三分膽色,弱聲接口:

  “梅大人,你、你奉誰的令?莫以為我不知,你如今不在大理寺了,外州官如何管得京城事,你這是越職、越權。再說你毀去禦賜丹券,罪不容赦……”

  “哦,陸駙馬是與我論刑法麽?”梅長生一振手中雕弓,曲指摩挲,漫淡地撩起眼皮,“此為七寶龍象弓,陪伴晉明帝征匈奴十載之久,射穿敵顱無數。天下大定後,晉明帝賜丹書鐵券賞五上將,謂有免死之效。後嫖姚將軍烏骨麟自恃有功,為亂朝綱,晉明帝以此弓射穿其丹書鐵券,絞殺烏骨麟,以正明堂社稷,道:‘成之有功,敗之有弓,後世子孫皆可效法,鋤奸務盡。’

  “今本官遵先祖皇帝之令,效仿先祖皇帝之行,何罪之有?

  “爾道本官越權,本官今日查調,不以汝州牧身份。明法說得清楚:宗人遇喪經宗人府,存疑,則宗人府報大理寺,大理寺隱難無法,則報鑒察院,鑒察院無法,則直達天聽,由天子欽派禦使查辦。現梅某身負陛下諭旨,何人敢抗旨不遵?”

  他劍眉利目,錚錚的言辭,將陸學菡詰得愣頭愣尾,一句整話也說不出來。

  那隻文人的手掌,執起弓來亦不見遜色。

  宣明珠低眸,若有所思地盯著那張鑲嵌七星珠子的錯金大鐵弓。

  她記得這張父皇用得最趁手的弓,在一次秋獵中被拿來賞給了武勇冠軍的四哥,後在她與梅鶴庭成親幾年後,四哥又轉手送給了梅鶴庭。

  四哥自來看不上梅鶴庭,送給文臣一把重弓,還能藏什麽好心思,無非是影射梅鶴庭不是男人。

  宣明珠當場翻了臉,與四哥大吵一架,連帶這把弓也看不順眼,扔在庫房裏不見天日。

  原來這些年,他一直有好好的保養——否則弓弦早已糟了,方才斷發不出那樣力道的一箭。

  她目視著梅鶴庭將他的目光再轉向林氏,側臉繃出一條男人才有的磳棱頜線,冷聲道:

  “罪婦林氏,既然張口閉口都是先朝故事,對這段往事不陌生吧。方才某若未看錯,爾是手憑丹書,欲要挾大長公主嗎?”

  他的聲音冷沉,墜在發間的墨色抹額帶隨風獵動:

  “傅姆者,保育貴女之婦人。而爾卻不是柔嘉娘娘自幼的女師,不過是半路調入翠微宮,憑什麽攀扯太上娘娘旗號,以資曆壓人,以舊恩挾主?”

  “恩?天上下紅雨,做奴的也與主子談起了恩情。當年爾保護太上娘娘,焉知不是身為宮人的本份?倘若娘娘出現半點閃失,想想,以晉明帝宸心,翠微宮上下宮人會不會與那個滿門抄斬的廢嬪一個下場!你救的是誰的命,不過是你自己的命罷了!

  “便是有功,爾受傷之時,帝後賜藥賜金賜宅,更賜這一塊丹書鐵券,保了陸家三代榮華富貴,縱著爾等尚主斂財,虛偽蹈世,也盡夠了!”

  “你、你……”林氏每多聽一句,臉色便青白一分,如同被個紫茄子塞住了嘴,聽到這時忽眼白向上一翻,瞿然佝僂身子噦嘔汙濁的穢物,吐了滿地。

  身邊的媳婦子一個沒扶住,林氏那條傷腿發顫,就跌進了嘔吐物裏,渾濁的瞳孔散發著死一樣的絕望。

  梅長生厭惡地動了下眉心,側身為背後女子禦住衝鼻的氣味,咄咄更逼:

  “大長公主從來憐弱恤老,每逢年節賜禮不斷,此是不忘舊情,皆因昔年太上娘娘柔惠寬和,悉心教導子女,以彰昭修才正德的緣故。娘娘身後聲名,豈容老而不死之人玷汙。”

  由始至終,他始終半遮著宣明珠的蘭裙輕裾,護在她身前。

  金聲玉振似那判官揭開生死簿落了朱筆,陸家人有一個算一個,捱到這會子都明白過來,那棺還沒開,業已是回天乏術了。

  因為他們發現,闔府上下視若神明的太夫人,在此人麵前卻和麵泥捏的無異。

  聽見梅長生最後那句話的宣明珠,輕輕紅了眼圈,轉睫別開頭去。

  有許多話,她自己無法說出。她想將這隻吸血的老虔婆從母後清清白白的華袍上扯落下來,卻又怕她那雙髒爪子,勾破了華袍上的錦繡絲線。

  旁人隻見她仿佛有無上之權,殊不知,她雖然可以隨心所欲,可若給母後的名聲造成半分汙染,她都會心酸自責。

  所以她想著,毋寧自己霸道些,將這一切都攬在自己頭上,是好是歹,到底與人無尤。

  現下有人將她肩頭的擔子接了過去。

  且體諒她的所思所想,盡以她母後的名聲考慮為先。

  總聽說梅長生朝堂晤對了得,場中親聞他一口氣說這麽多話,卻也算頭一遭了。

  這可不是樁奇異的事麽,在一起時,沒見他這般護主過,一朝分開了,他的君臣責任便蘇醒過來。

  宣明珠兀自感慨了一會兒,又覺得不好意思,自己老大不小的,哪能像個沒嚐過甜頭的孩子似的,這麽情緒翻騰呢。

  於是她抓緊清了聲喉嗓,正色轉回頭來,撐著大長公主該有的體麵。

  不期然對上一雙湛深的眸海。

  梅長生退回到她身邊,直直凝視,嗓音因方才那番激辭透出一分輕啞,更似得清泉卷細沙般柔靡:

  “殿下且寬懷,殿下的意思臣都知道,餘下的,盡在我身上了。”

  這些髒心髒手的事,豈能讓她沾染半分。

  開棺驗屍的非議決定,自然要他來做。

  這是他一早就定好的章程。

  唯一的變數,是他需要先監完三科會考,隻恐上京這邊等不到八月十二。

  梅長生如今對於公與私的標準,因宣明珠一言而變,他隻有公私兼顧,二者都做到萬無一失,才能資格出現在她身邊。

  君子本不器。

  如今,他對自己最高的要求隻有一宗:他得有用。

  哪怕她方才下意識將他當作了別人……

  梅長生心裏芥蒂著苦澀,卻不妨他另外一半心房熬稠著甘醴。

  那是他為她溫在血液裏的藥。

  隻要她還給他靠近的機會。

  宣明珠靜了一瞬,不動聲色道:“我的心思梅大人明白,梅大人的京隼伺得好,我倒不知情了。”

  言罷,睇目瞥了身後盧淳風一眼。

  盧淳風才因梅大人趕回來長出一口大氣,這會兒被大長公主發覺了馬腳,仿佛自己真成了十惡不赦的細作,滿臉窘迫地訕訕拱手。

  梅長生佯裝沒聽真,瞥開臉兒,若不抿那一下子唇,便算很有欽差的威儀:“出發,為亡者昭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