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0、第50章 公主一怒
作者:晏閑      更新:2022-03-30 12:12      字數:5537
  是日天剛放亮,長壽坊陸府門前戒嚴五裏。

  一百名暗赤繡甲衛,人手一杆長戟,自那漆黑的府門始,排出一條筆直長龍,駐設於道路兩旁,等閑不許人過。

  曬死秋老虎的天氣,硬是被那片冰冷的兜鍪鎧甲撕出一道森寒的口子。

  有明眼人認出——這像是大長公主府的親衛呐,尚公主的陸家正辦喪,大長公主卻發號這麽大動靜,似乎不止是單單來上一柱香那樣簡單喲。

  直等到日上三竿,等陸府戒嚴的事態賺足了坊間議論,宣明珠方遲遲擺駕去陸府。

  她回京之日,陸太夫人又是紅綢又是鼓吹的,很得了一番好名聲,她怎麽著也該禮尚往來才是啊。非但如此,這一趟大長公主還帶上了大理寺的盧少卿和幾名衙吏。

  梅鶴庭外調之後,大理寺主簿盧淳風酌情擢升,頂了空出來的缺兒。有這麽個公家人在場,等同昭示外頭,大長公主可不僅僅是去吊唁的。

  人是在他們府上沒的,陸太夫人還一心想保住臉麵上那層金紙兒,避開興師問罪的名目,可能嗎?

  鳳駕至陸府,林氏拄杖攜家眷出影壁相迎,麵色果然不大好看。

  宣明珠唇畔噙著一層涼薄笑意,從陸家人身上一一掃視過去,望見名義上的那位三妹夫,目光一頓。

  陸學菡登時麵色煞白,慌忙避開視線,被祖母陸太夫人側身擋住半個身子。 首發網址https://m.vipkanshu.vip

  這樣沒骨頭的東西!宣明珠冷笑拂袖,暫壓怒氣,抬履去靈堂為樊城上了三柱香。

  而後,移駕正堂中,在一幅登泰山觀日圖的水墨幕帳下坐定,向一地黑壓壓的人輕乜,朝其中一個素白的身影招手,“紅纓過來,坐到姨母身邊。”

  換了一身孝服的陸紅纓沉默地來到宣明珠身邊,她看著姨母,欲言又止,最終隻是紅著眼,坐在了宣明珠身側的檀石杌上。

  堂底下,陸氏三房的人都在了,垂肩拱手的一屋地男女,麵麵相覷,誰也不敢率先開口。

  與三公主那麽個心思淺耳根軟的麵人兒相交,他們是摸熟了套路的,可眼前這位可大不一樣,從出生便是說一不二的長公主,如今又晉為大長公主,連陛下亦要禮敬她三分。

  一個鬧不好,真會出人命的。

  陸太夫人輕咳一聲,長房媳婦張氏巍巍地近前奉上香茶,勉強笑道:“殿下大駕光臨……”

  “盧大人。”宣明珠看看日影,撚了撚小指節上的金約指,淡然開口,“審吧。”

  “是。”

  一直侍立在公主身後的盧淳風應諾,麵朝堂下道:

  “據悉,樊城公主溺水前幾日,曾與駙馬提出和離,並發生激烈爭吵。我司現懷疑公主身亡並非意外——貴府何人主事?將樊城公主身邊的女使嬤嬤叫來,將樊城公主落水之日,池塘園林的管事與附近大小奴婢喚來,將妾室趙氏帶來,陸駙馬請上前來!”

  這一連串吩咐出口有條不亂,堂下眾人卻亂了。大長公主難道懷疑三公主是被人推下水的?這怎麽可能!

  雖說陸三爺娶了公主後,兩人的感情便似那溫水煮青蛙,不好也不壞,三爺偶爾悶了,還背著公主在外搞花頭,可話說回來,哪個男人不偷腥,同樣的道理,又有哪個不要命的敢謀害皇家血脈,嫌自己命太長了不成?

  陸太夫人臉上的和氣崩不住了,沉聲道:“殿下這是要在陸府設公堂嗎,試問我家犯了哪條罪,殿下又有何憑證,有何文書,便要私審提人?”

  白琳橫眉高聲道:“現是殿下問你們話!”

  宣明珠鳳眸輕挑,“林嬤嬤,勸你老煞煞性罷,本宮從小哪句話不比聖旨好用,別人不知,你總該知道。”

  陸太夫人麵皮上最後一層強撐的血色褪去。

  旁人稱她一聲陸太夫人,是尊她身為赫赫門庭裏的老太君,而“嬤嬤”二字,卻昭示著她曾為奴仆。

  一日為奴,哪怕曾教導的是太上皇後,哪怕已經古稀之年兒孫滿堂,依舊擺脫不去這恥辱的印記。

  這一壁盧淳風行進有序地查問,因為此前走了宗人府的過場,未將樊城公主溺亡當成案件來查,陸府的仆人之前也並未受過審訊。

  盧淳風將疑點著重落在樊城公主落水當日,府內可有何異常,當時可有人目睹事情經過,亦或聽見呼救聲——奇的是,無論他翻來覆去怎麽詢問,都沒有一人點頭。

  他起初懷疑,這些人事先被家主堵住了嘴,再三強調知情不報與做偽證的後果。

  宣明珠也發話,她以身份做保,誰能說出真相,非但性命無虞,且有重賞,然而家仆們麵色茫茫,依舊無人能提供出有用的情況。

  好像就是這麽巧合,無人見到宣明月落水,更沒人聽到呼救聲。

  宣明珠見盧大人沉吟半晌,似乎陷入了僵局,心頭浮出一點躁意,突然閃過一個念頭:

  要是梅鶴庭在這兒就好了,他定能找出疑點。

  隨即,她被自己的想法嚇了一跳。搖頭將雜念揮去,整合方才這些人的證言,自去思量。

  堂下人見大長公主麵沉似水,生怕陸家變成第二個觀星樓,一個個鴉雀無聲。便在滿堂寂靜時,忽聽“哎喲”一聲輕呻。

  陸家人心裏不約而同一哆嗦,那道聲音,出自陸學菡屋裏的趙姨娘。

  隻見這女人穿一身翠綠挑花的紗裙衫,麵上敷著厚厚的水粉,捂著顯懷的肚子晃悠了一下,仿佛站不住了。

  “秋雁,你怎樣?”陸學菡連忙扶住她。

  陸太夫人變色重咳一聲,沒等陸學菡反應過來撒開手,宣明珠凝眉拍案:

  “好啊,這是在本宮麵前點本宮的眼呢。陸駙馬這副情態,本能發乎內心呐,想必郎情妾意不是一日兩日了,這胎,四個月,五個月?

  “嗬,駙馬尚主,卻還敢納妾,還敢這麽明晃晃放在廂房養著!林嬤嬤,都說貴府家風嚴謹,本宮今日算開了眼界。”

  林氏這會兒心裏已經被宣明珠叫麻了,對方是天家的姑奶奶,愛叫什麽就叫什麽吧。可本朝卻並無律法要求駙馬不能納妾呀,樊城公主嫁進陸家九載,隻下了個丫頭,難道她不生,還要叫夫婿斷後不成?

  就是宣明珠,不也給梅家領養了兩個兒子麽?都是女人,這件事上大姐別笑話小妹,她有什麽資格說嘴?

  林氏心裏有了數,款款下拜道:“殿下息怒,納妾之事,本是樊城殿下點了頭的,此事樊城殿下的教養嬤嬤與貼身女使都可證明。

  “至於殿下懷疑樊城公主落水不是意外,老身也可理解,畢竟事出突然,殿下又是重情之人。可是請殿下細想,傷害公主是滿門抄斬的罪孽,陸家圖什麽呢?”

  圖什麽?宣明珠點了點指,據紅纓的說法,樊城此前有意和離,陸家很可能是不想失去尚主的榮耀。

  她派人查過,陸氏家宅的翻建與陸駙馬名下的田莊地產,都是用樊城的嫁妝置辦的,若和離,這些通通要物歸原主。

  且陸氏一族雖然沒出過一個三品大員,這些年借著尚公主的東風經營名聲,成功打入了世家圈子,混得頗是風生水起。

  這時林氏又問:“大理寺的大人查了這一通,老身敢問,可查出了什麽證據,能證明陸府有人謀害殿下?”

  盧淳風暗歎這個老太太不簡單,一問就問到了哏節兒上,他目前還真找不出什麽切實的證據,嘬著牙花子犯難。

  宣明珠若成心真想發落人,有沒有證據,原不耽誤她下手。

  可這件事的不同尋常之處便在於,樊城若真含冤,她得查出真相替她昭雪,林氏嘴臉可惡,她也得讓她認罪得心服口服。

  說白了,她與樊城感情並不深厚,自她出嫁後見麵的次數,屈指便可數。

  可她既然知道了,就得管。

  宣明珠捏住手心,目若寒星:“你府上池塘連著廂房,若樊城當真是意外落水,怎麽闔府無一人聽見她的呼叫聲?”

  林氏眼光熠熠相對:“殿下,您一心認定樊城殿下是被人所害,為何沒有想過,老身的這位孫媳婦,也許那日是自……”

  “姨母!”一聲尖銳的叫聲霍然打斷林氏的話。

  宣明珠詫異地轉頭,“紅纓?”

  “姨母,到此為止吧。”陸紅纓的眼淚撲簌簌掉下來,顫抖地指著堂下的趙秋雁,“祖母答應我了,這個女人不會留,等她生產後便把人發賣了,孩子放在莊上養,永不入陸氏戶籍——是不是,你是不是答應我了?”

  這個九歲女孩子的臉上,忽然露出一種與她年齡不相符的癲狂,林氏在這一刻,與紅纓的祖孫輩分仿佛掉了個個,連忙點頭道:“對,祖母答應你了,絕不反悔。”

  “為何?不要!陸郎不要!”被蒙在鼓裏的趙姨娘突聞此事,驚恐地抓緊陸學菡的衣袖,“我肚子裏有陸家的骨肉,你們不能這樣對我……”

  廳中轉眼亂得一天星鬥,宣明珠拉住紅纓的手,沉靜地盯著她的眼睛:“姑娘,你冷靜些,你不想查明你母親的死因真相了嗎?還是你知道了些什麽?”

  紅纓一改在汝州時的態度,隻是不斷地搖頭。

  就在亂無可亂之際,人群邊上,樊城公主的女使蟬兒,忽然咬破嘴唇撲跪在大長公主麵前,茹血哭道:

  “大長公主,奴婢有一事要稟!奴婢懷疑,我們殿下已有了兩個月的身孕!”

  廳堂驟然死寂。

  哭的不哭了,鬧的也不鬧了,像滿河塘亂晃的蘆葦被快刀齊刷刷攔腰斬斷,紛紛駭望著語出驚人的小小女婢。

  陸紅纓驚詫地跌坐在地,連陸太夫人與陸學菡也一臉茫然地看過去,仿佛不能理解蟬兒話裏的意思。

  宣明珠下意識站起身,尾音微抖,問她,“你能確定嗎?”

  蟬兒哭著搖頭,說殿下去世前兩個月未曾來月事,可是也未曾召醫診過脈。

  陸學菡聞聽,如墜夢裏向後跌退一步,臉色慘白地喃道,“怎麽會,她當真的有了麽……”

  陸太夫人眨眼間便鎮定下來,細看,眼底甚至藏了些陰惻的笑意,悠悠接口,“竟有此事?可惜不能驗證了,大長公主若執意查下去,隻能開棺驗屍,那樣的話,隻怕要剖開腹部……”

  “不能開棺!”

  不等林氏說完,陸紅纓一把扯住宣明珠的衣袖跪下,淚如斷線的珠子灑落,“姨母,求求您,給母親身後一份安寧吧!她金尊玉貴,身軀怎能曝露斫傷,姨母,這樣就可以了,到此為止吧!”

  那哭聲落進耳中,如稚鶯泣血,利刃錐心,令人多一聲都不忍猝聞。

  宣明珠拉都拉不起她,鋒利的眉梢刺向林氏,朱唇間吐出的一字一句都蘸了冰茬兒:

  “是本宮小覷了你。”

  皆因方才林氏步步緊逼的話,才給了紅纓這麽大的刺激。

  今日鬧到這地步,隻能暫且收場,但這件事沒完。

  她長身而起,將帶來的親兵盡數留在陸府,盯住這一家老小,一個也不許放出去,再命盧淳風詳加篩查伺候樊城的娥婢仆役,然後低頭,輕問:

  “跟姨母回去嗎?”

  陸紅纓惶然搖頭,仿佛她點了頭,便是同意為母親開棺驗屍一樣。

  宣明珠不強求她,仍將白琳留在她身邊照應,自己帶著煌煌一行人,踏出陸府大門。

  一走出去,宣明珠立即從袖中抽出一張紙條,因著腔中的怒氣未平,連指尖還微微發抖。

  這紙箋,是今早出門前寶鴉交給她的。

  上麵有一行風骨遒逸的小字:晉律,十三卷,條八。

  大晉律第十三卷 第八條,明確記載了:殮體封棺者,非生身父母與配偶子女,無權啟棺,違,罪同發塚。

  宣明珠直到此時才想明白,那日梅鶴庭為何會說,要看想不想查,以及能不能查。

  想不想查,不在於她,在於紅纓。

  能不能查,要看證據,卻無實證。

  他竟早已料準了這些後事。

  他的意思,是勸阻自己不要輕易開棺驗屍嗎?

  可原本是樊城一命,現在又多牽扯出一條可能存在的生命,除了驗屍,還有什麽其他方法能得知宣明月是否有孕呢?

  若宣明月有靈,會否願意她毀壞她的遺軀?

  宣明珠擰緊眉頭,思索著問澄兒,“紅纓回府後見過什麽人,可有人對她說過什麽話?”

  澄兒馬上想了起來,道:“昨日晚間,那林氏來到陸娘子院裏,我和白姑姑攔著,她卻道隻是想與孫女說幾句話,讓咱們討陸娘子的主意。陸小娘子聽到傳報,默認了,人也就進去了。”

  宣明珠咬著銀牙,“聽到她們說什麽沒有?”

  澄兒這會兒知道自己辦錯了事,慚愧搖頭。默了片刻,她忽想起:“對了,記得林氏拄杖出門的時候,回頭說了句:後個兒初九,給你母親在靈前供一盞海燈吧。”

  現在回想起來,說這話時,林老嫗雖在暗夜下,那嘴角卻像彎著的。

  八月初九,是晴日。

  秋闈開科的頭一日,金烏熾盛,汝州貢院的朱漆鏤雕蝙蝠紋長案上,燃起一柱粗香,赴考生員經過檢身後陸續入了場。

  第一科,考四經策論,考生們在悶熱的考舍揮灑筆墨,梅長生作為本州縣主考官,領二名副考正在場監科。

  兩個時辰後,起卷時間到,衣襟漉漉的考生們一個個出場,有的輕鬆有的沮喪,各人神色不一。

  他們知道今年的主考便是昔年晉明皇帝欽點探花,江左高才梅長生。此人比在場大多數的考生還要年輕,然而人的名樹的影,讀書輩向來不論先學後進,而以有才學者為師,所以考生們大多以投在梅長生門下為榮。

  經過朱案時,都免不了慕望那位年輕的考官大人。

  朱案錦衣,玉麵墨發,兩相印襯,令人心折。

  其中有個左手纏著厚紗布的年輕秀才,臉色憔悴地經過卷案,下意識覷向那位主考。

  這一眼恰好瞧見,那人正漫不經心拿著一塊墨海,要往那試卷上落,頓時驚出一身冷汗,脫口道:“大人……”

  梅長生的動作一頓,修長的手臂懸停在卷紙之上。

  他撩起薄長的眼皮,瞧見是他,那張玉雕似沒有情緒的臉上,慢慢露出一個笑容。

  拖著懶散的聲腔道:“此屆采用糊名製,你怕什麽的?”

  說著,男人隨手將硯台撂下去,硯底卻是幹淨的,一絲墨漬也沒染到卷上。

  秀才見狀,長出一口大氣——判卷是要查卷麵整潔的,管你駢文策論做得再好,若卷子上汙了墨點,就隻剩廢紙簍等著你了。

  寒窗苦讀不易,處處都要小心,就比如他,三個月前進城趕考,在一家酒鋪外醉後吐真言,和同鄉編派了長公主,被一行路過的貴人撞見,把他二人丟入了大牢。

  他在牢中狠扇了自己幾個嘴巴子,以為這回要生門無望腦袋搬家了,可是沒過幾日,獄卒又將他倆放了出來。

  秀才重見天日,以為大人有大量,這件事兒算是雨過天晴了。結果就在一個夜晚,有強梁潛入客棧,一節一節敲碎了他二人左手的骨頭。

  若真是強梁就倒好了。

  因為秀才絕望地發現,汝州城沒有一家醫館藥鋪,肯給他們治傷,諱莫如深地躲著他們,就好像事先收到了統一的禁令。

  同年們都在幸慶秋闈的主考是江左梅長生,隻有他惴惴地想到,梅長生前身是長公主的駙馬。

  凡事就怕合計,他把這事兒和手骨同樣被廢的難兄難弟說了,對方當場嚇軟了卵。

  “咱倆說過的話肯定傳到梅大人耳朵裏了,這是一場報複,是貓逗老鼠的折磨!不然誰會不偷錢不害命,隻打碎咱們的骨頭取樂?”同伴說什麽也不敢再參加會試,連夜逃回了老家。

  這秀才卻沒逃,逃回去,要繼續過麵朝黃土背朝天的日子,他想搏一搏。

  “陸漸離。”

  聽見一丈外的梅大人叫出自己的名字,秀才怔住。繼而,似有一條冰冷粘膩的蛇爬纏上他的胃,那些無根的猜測,仿佛在這一刻都有了實證。

  看著書生落荒而去的背影,梅長生愉快地笑出一聲。

  端起手邊參湯,他悠悠呷進半盞,又取出雪蠶絲帕擦弄著手指,垂睫自語:

  “巧了,你也姓陸……怕什麽的,本官再公平不過了。”

  回署,一隻黑隼恰越過簷頂飛下,梅長生擎起一臂,那小而桀驁的信使便馴順地落停,爪尖勾住海涯紋石青素緞子的一片錦袖。

  梅長生取下黑隼爪上綁的信筒,展開信箋,落款之人:盧淳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