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第39章如同突然間換了一人
作者:晏閑      更新:2022-03-30 12:09      字數:3882
  宣明珠翻覆思量了一夜, 直至黎明時才眯眼打了個盹兒。天明後,又捯飭齊整,照常往城中逛。

  行宮裏有幾個來曆模糊的侍人, 這是她來的第一日便知曉的, 多虧白姑姑細心留意,將份名單承給她。

  宣明珠有即刻動這幾個暗樁, 當時是未理清背後的線,而今,便是要借他們的眼,看見長公主是如何淡定從容, 而非如臨大敵。

  她手裏有兵權有財權, 又“不將皇帝放在眼裏”,一旦『露』出緊張樣子, 反而惹人懷疑。

  幾個孩子當然還是留在行宮裏安全,好在這兒景『色』頗多, 住了小日也未曾逛遍,梅豫擼袖子主張下湖『摸』菱角,梅寶鴉偏說劃小船, 被臨出的宣明珠一人賞了一記榧子。

  她嚴令三子不準近水, 方出了。

  回來是在兩個時辰後了,宣明珠香頸薄汗微沁,將馬鞭拋給了身邊人, 還未入殿,見一個小宮娥匆匆趨來。

  宣明珠還當出了什麽大事,隻聽宮人稟報說,張公子在小蓬洲的曲橋上跌折了胳膊。

  宣明珠怔了一下,才聽明白她說的張公子是張浹年。

  她不由得奈, “這孩子的身子骨是甘蔗做的不成,一折一個準兒?”

  心頭壓著事的人,心思顧及這些,遣隨行的醫官料理就是了,白琳卻隨後而至,附在長公主耳邊低語數句。 首發網址https://m.vipkanshu.vip

  宣明珠這才知曉,張浹年並非己摔的,而是幕僚張宗子在曲橋上狹路相逢——路其實也不狹,隻不過兩人都想走中路,各不相讓。最終是細胳膊細腿的張浹年落了下風,被張宗子撞倒,小臂骨挺身護主,便就義了。

  宣明珠目光微翳,牽扯上她的客卿,便不是一宗閑事了。

  她望唯一目睹事發的宮娥,“你看清了,是一人正麵撞另一人的?”

  小宮娥見公主殿下神□□怒,心道跌倒的必定是公主愛寵了,公主這是衝冠一怒為紅顏呢,紅著臉道:

  “奴婢看見了,不過,位手握書卷的公子看著世爭,按理不是有意……”

  “按理,按你看見的說。”

  小宮娥便點頭說是,她的確看得真真兒的,就是拿書的人撞了另一人。

  宣明珠鬱塞地吐出一口氣。

  她這次來行宮帶了兩位卿客,張宗子,餘清原,後者博雜而能,前者卻是深靜而專精,又是舊世家出身,底子幹淨,以她更看好張宗子。

  在驛館地,迎宵曾猶疑地提起,張宗子好像張浹年有些過不,她也不確準,宣明珠便當回事。

  現在有人明白地告訴她,她一心想栽培成左膀右臂的人才,存心要她的麵首一決雌雄。

  出息。

  宣明珠輕『揉』眉心,拾馬鞭踏入殿中,“把張宗子給我帶過來。”

  一盅茶的功夫後,張宗子被帶到殿外。

  這長相清秀的竹衫男子一邁過朱『色』的高檻,便在抱柱的覆影處撩袍跪倒。

  “小人知有罪。然小人悔。似張子樣的人,不配伴隨殿下左右。”

  一箭地遠的珠簾後頭,宣明珠心裏喲然一聲,這是不打招了?

  她空甩兩下蟒鞭,輕淺的笑聲泠泠如玉:

  “你也姓張,說來你們還算本家。他不配,難不成你覺得己便有資格麽。”

  “小人不敢妄圖。”張宗子的聲音低下,話意卻坦『蕩』直白,“日觀星樓外,小人在場,目睹了殿下身為天胤女卻不受羈縛,鳳骨開張,上拂丹宵,小人便再難以忘懷。此仰慕殿下心,如仰日月。”

  此人聲音幹淨,生的也是一張清秀書卷氣麵孔,不是第一眼便驚才絕豔,卻很有江南煙雨的韻致。

  宣明珠在珠簾後瞧著瞧著,前的火氣刹了一半。

  世人皆鍾愛精致的皮囊,她也不能免俗。可惜了,麵首客卿,在她,是二者不可得兼的事。當一個有才學抱負的聰明人,生出了私心,麽縱使再聰明也不成事,她也不敢用。

  “看見矮幾上的東西了嗎,本宮給你選一次的機會。”

  張宗子抬頭,見左側的夔龍束腰長方案上有兩個盒子,其中一盒中放著一枚白『色』棋子,另一個盒子裏,則放著一顆黑『色』『藥』丸。

  長公主告訴他,『藥』名為“棘薪”。

  “凱風南,吹彼棘薪。頌揚母愛詩篇。”張宗子靜靜道,“棘薪,是為母子。”

  到底是讀書人,顧名便知其義,他有猶豫地拾起粒『藥』丸,“小人願伺候殿下。”

  “倒會討巧,還不給本宮放下呢。”

  宣明珠聞言嬌笑一聲,聰敏又不油滑的人,很討她的歡心。這種輕癢如羽『毛』的調劑,她也並不排斥,反而昨夜起便一直緊繃的心弦,隨著這聲笑放鬆下來。

  她忽就理解了,帝王在前朝忙完國政,回到後宮還要調和一起起爭風吃醋的嬪禦矛盾的心情。

  原來這種感覺並不壞呀。

  蟒皮鞭梢挑開水晶簾子,公主盈盈走到書生麵前,“抬頭。”

  張宗子清雋的喉嚨輕仰,目光含有一種水質的清澄。

  落在張芙蓉麵上,他呼吸輕緊,便再也移不開視線。

  “這丸『藥』稀罕著呢,不是你選了便有資格用。”宣明珠笑著瞧他發怔,“會篦頭麽?”

  張宗子聲音微啞,“小人可以為殿下學。”

  宣明珠滿意地點頭,昨兒一夜睡好,這會子頭皮還繃繃的脹疼,正好殿中有妝鏡,便踅身坐在鏡台前。

  張宗子亦步亦趨地跟上,立在公主身後。如日如月的神明,這般咫尺,這般聲炙烈地灼著他的心,讓他幾乎不敢呼吸。

  輕輕抬手,抽掉公主的發簪,蓬青絲掃過張宗子手背,燎起一片火星。

  男子有些笨拙地拿起篦梳,“小人,小人僭越了。”

  鏡中美人眸尾輕睞,“許你僭越。”

  張宗子聽見己響若雷鳴的心跳聲,用左手扣住右手的腕子,一下一下,為公主細細梳發。

  梳頭畫眉,是閨中的秘事,也是一段難得嫻靜的時光。男子生疏的動作做慣差事的女使不,既含有天然的力道,又帶著小心輕柔,讓人感到被嗬護的熨帖。

  宣明珠愜然閉上眼,被服侍得受了用,身子便漸漸後靠,心知有人接著她。然而天公不作美,偏在這時候,殿外站班的侍衛通傳道:

  “殿下,汝、汝州牧求見。”

  宣明珠眉頭不悅地輕蹙,未睜眼道,“這會子來做什麽?若孝敬了東西便留下,人請回。”

  吩咐罷,殿外一靜。

  一靜過後,殿外再次響起一個聲音:

  “微臣來拜長公主殿下。”

  這道清冽如霜的聲音異石破天驚,宣明珠霍然睜眼轉頭,張宗子反應不及,一縷發被梳齒帶了下來。

  他慌忙請罪:“小人萬死!”

  “嘶。”宣明珠頭皮生疼,在萬千驚詫麵前卻顯得微不足道,頃刻間什麽旖旎念都了,哪裏還顧得上張宗子,起身而出。

  殿外的來人,揖首靜立。

  一身大玄『色』緙絲鶴補的三品公服,江水海崖鑲領,石青素緞接袖,冷而硬的黑綢裹著兩隻白如象牙的腕子,楚謖分明。素冠素靴,腰上卻熠爍著赫赫金芒,金帶圍上綴掛躞蹀七事,愈發凸顯得頎背窄腰,不可方物。

  宣明珠的一頭青絲還垂散腰畔,愕著鳳目,怔營凝視他。

  見慣了他緋衣玉帶,莽看見這一身玄錦金帶,仿佛不識。

  就如突然間換了一人。

  男人目光她麵上掠過,轉息便恪守禮數收回,斂睫再次葉揖:

  “臣,汝州牧梅長生,見過長公主殿下。”

  “你,汝州牧?”

  二人一個在殿內,一個在檻外,宣明珠皺眉,目光古怪地打量這個不再是大理少卿,而莫名成了汝州牧的梅鶴庭。

  待看見他腰間的金魚緋袋麵禦前令牌,明白了他何以能暢通阻來到她的正殿外。

  解『惑』後,卻是更大的疑『惑』——他是如何說服的皇帝?如何會失心瘋般放棄好好的京官不做,卻跑到一個中州地來取一個關痛癢的州長而代?

  隻,汝州是她的封邑嗎。

  此前皇帝有意調梅鶴庭內閣的事,她是聽說了的,得知梅鶴庭婉言謝絕,她便道這個人還是放不下。

  當年不願尚公主,為如此便阻了他的青雲路。

  而今不願入內閣,為如此則斷絕了修舊好的可能。

  權臣駙馬,二者樣也不可得兼。

  她以為,給他點時間,讓這段過往淡了,褪『色』了,他總會己想明白的。

  她心裏有一杆秤,認為梅鶴庭人雖冷情,在大義上頭素來是公事為,鞠躬盡瘁的。

  宣明珠今日第一次懷疑,己看走了眼。

  梅鶴庭的下一句話,再次她心頭激起一片駭浪,隻聽他比沉靜道:

  “臣未具拜帖而來,是急於殿下商討楚光王一事,事急從權處,還望殿下恕罪。”

  宣明珠驚心地看他一眼,視線又飛快階墀下掃過,當機立斷:“殿說!崔侍衛,將八闔閉,嚴禁任何人靠近。”

  梅鶴庭應一聲是,眸光始終未抬,謹遵人臣禮垂首入殿。

  殿外人是被阻絕了,殿裏,卻還有個白衣公子,手裏還滑稽地握著篦梳等候著公主。

  宣明珠敲了下腦子,竟是忘了他,道:“你且——”

  她轉念一想,看梅鶴庭,略緩了口氣,若有深意地問:“依卿家意,本宮該不該屏退左右?”

  梅鶴庭此日此來,處處透著古怪。雖說一派慎持守禮的風度,是他最該有的模樣,可也許是襲濃鬱壓身的黑服遮住了他過往的清爽,宣明珠總覺得有幾分看不透他。

  她想試一試他,來汝州究竟是為公,還是為私。

  “殿下金尊玉貴,臣不敢置喙左右,” 梅鶴庭的神情全變化,頷首,“殿下隨心便是。”

  “好。”宣明珠審視著他,這一隨心,張宗子便也留了下來。

  緊跟著,梅鶴庭正『色』道:“關於楚光王宣戩叛心謀逆,欲戕害陛下以扶嫡孫上位一事,臣得到消息,昨夜有死士扮作舞伶潛入行宮,尋到殿下秘談,具體細情,還請殿下相告,臣好以此定策,丞輔吾皇憂。”

  清凜似玉的聲音在大殿回『蕩』,張宗子聽得一清二楚,肝膽俱張。

  梅鶴庭當著他的麵,將這樣一件驚天秘事,巨細靡遺都說了出來。

  梅鶴庭,曾經的江左第一公子,是每個南學士子心中的仰止高山,張宗子出身江南,然不外如是。前他還疑『惑』,都傳言長公主的前駙馬對她情猶未盡,梅鶴庭入殿見到己,為何動於衷,此時張宗子全明白了——

  他這是想讓他死啊。

  曆來皇家傾軋,謀算,最提防的便是走漏風聲。他在公主府的根基不牢,長公主對他談不上信任,縱有垂憐也止在一念間。他見識過長公主蟒服加身的風采,深知長公主胸有溝壑,在國朝大事上不容私情。

  他這足輕人,除了一梳緣,也根本私情可求公主相詢。

  此時再退出顯然來不及了,張宗子跪倒,“殿下!小人什麽都聽見,小人對殿下忠心天地可鑒!”

  宣明珠氣湧如山,不曾賞張宗子一個眼『色』,咬腮盯著另一張神『色』瀾的臉孔。

  何曾不知是著了他的算計,可為保險計,也隻能沉聲吩咐:

  “雪堂來。將張公子帶下好生照看,非我命令,不可隨意行走一步,不許他人交談一句。”

  隨著一聲應諾,張宗子甚至來不及辯解一句,便被入殿的暗衛捂口帶了下。

  他一直握在手心的閨閣物,混『亂』中掉下,象牙篦子細細的梳齒跌斷,正落在梅鶴庭腳邊。

  梅鶴庭長睫垂覆的目光,磔磔森黑。

  厚的楠木吱呀一聲再度闔閉,大殿內,終隻剩了他二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