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第38章舊傷疤
作者:晏閑      更新:2022-03-30 11:59      字數:5118
  酉牌時分, 天『色』尚藍,行宮上下已經點燃蓮盤臂燭,九殿通明如晝。

  用過膳後, 宣明珠帶三梅在水亭納涼。一把紫檀搖椅, 兩張青竹小胡床,一大三小皆鬆散了冠發, 該崴崴該靠靠,臨水吹風,吹出如出一轍愜表。

  “娘,兒子看了南殿清涼台, 把那兒撥給豫兒一人成不成?”

  “呔!好狡猾梅大, 娘說啦,以後這裏統統都歸我哩, 你該請示人是我。二哥哥,你喜歡哪裏, 我劃給你!

  “我有看就成……”

  說閑話鬥嘴話,傳遞共食了一盞『乳』酪甜碗子,母女同回正殿寢閣安歇, 二子則在側間眠。

  宣明珠擔心寶鴉乍換了地方, 夜間會夢魘,便摟她睡了一宿。

  小姑娘卻寬心得很,一枕睡到黑甜餘。

  次日, 汝州司衙內該知道長公主行程便都知曉了,汝州牧楊啟帶領屬下前來拜見。

  宣明珠是過來鬆散,非來查地方政績,敷衍見了一麵,對那位年過五旬汝州牧略道勉勵之語。

  回殿後, 她第一件事便是抽下綰鳳髻金釵,褪去厚重宮裝,一邊發散衣領薄汗,一邊向浴池行去。 一秒記住https://m.vipkanshu.vip

  “倒是來玩還是來遭罪,往後再有官員求見,都推了罷。”

  那一段烏黑密長淥發泄下來,真如綢練一般。絲綢香,公主發絲卻有縷縷沁甜幽香。

  澄兒羨慕地掬了一把在掌心,捧發討好道:

  “殿下,奴婢都打聽明白了,北宮窖裏頭是女兒紅、石凍春、還有花雕屠蘇,那凝香閣海棠樹下還埋幾壇子,卻是滎陽土窟春、宜城九醞、河東幹和幾樣燒酒;

  “還有小春班兒舞樂也排好了,有樂坊娘子跳羽衣舞,還有小郎君劍舞咧——嘿,殿下想先品酒,還是想先賞美人兒呢?”

  泓兒留在了上京府裏管事,沒人約束澄兒這張嘴,她便盡地嘰嘰呱呱一大通,成功逗笑了宣明珠。

  她拿指頭點點澄兒,“若被嬤嬤發現我喝酒,我就把你這妮子推出去頂缸。”

  “那算什麽,殿下且自在,凡事有奴婢呢。”澄兒很有擔當地挺胸脯。

  說笑歸說笑,她觀覷公主麵『色』,隻覺粉潤若凝荔,精神頭也上佳,心沉『吟』:

  自打換了九王爺『藥』方,殿下沒再吐血了,連臉『色』也變得好起來,看比尋常人還康健些。

  隻盼,這『藥』真能替主子延壽,說不定盼盼,醫署那廂就能把治病方子給琢磨出來了。

  澄兒埋住心事,如常地伺候主子入浴,宣明珠心思卻已記掛在那幾壇燒酒上頭了。

  最後,自然是酒也喝了,舞也賞了。

  舞樂是一日晚膳後在玉華殿叫進,宣明珠見識到了澄兒口劍舞小郎,卻原來是一名扮成男相舞娘。

  別說,此女生得英眉劍目,長發盡綰布冠,纖細腰肢遒不軟,執劍一舞,紫電精華,初具公孫大娘舞劍妙。

  長公主自小在洛陽城觀過劍舞表演不計其數,早已養刁了眼,能垂青眼少之少,不成想在這兒挖到個寶貝。

  當下合了心,信向場彈出一粒金瓜子。

  鳳座在茵墀之上,舞女立氍毹毯鋪就堂下,那一點金光疾去,舞女點足旋身一轉,未開鋒劍脊輕洗,長公主賞賚便穩穩停在劍尖之上。

  舞劍娘子朗聲道:“多謝殿下賞賜。”

  宣明珠眯起了鳳眸,讚了一聲“好”,道:“再賞。”

  說罷喝盡杯底酒,散了歌舞,起身往扇屏後頭去了。

  前腳才回到後殿,下人趨步來稟:“殿下,方才那舞劍聶娘子得了厚賞,感恩殿下垂愛,想要親自來叩謝殿下。”

  宣明珠唇角輕勾。

  “原是姓聶。”前朝故事,可不也有位精通劍道聶隱娘麽。長公主耷下眼皮,彈了彈鑲翡翠珠鏤金護甲,“莫非也是位深藏不『露』俠女不成?叫她來。”

  下人退去傳信,迎宵皺眉按住腰帶下軟劍,“殿下。”

  “我瞧出來了。”

  宣明珠穩當地坐在玫瑰椅,把圈椅扶,眉間小痣熒熒生華:

  “她最後接金子那一下,『露』了真功夫,這是她故留破綻。鬆苔雪堂不必『露』麵,你也須過緊張。”

  倘若真要刺她,那位聶娘子不必刻『露』拙。至這位是誰指派來,目何在,見一見,便知了。

  姓聶女子很快便至,身上仍是方才那套男子青衫,劍已不在,見到長公主便叉跪。

  “主命小人向殿下問好。”

  熒煌燈燭下,宣明珠目光輕睨,“你主子是誰?”

  聶氏女頷首道:“主想問一問長公主殿下,可還記得那年在翠微宮,打掉魏國夫人耳上珠墜事?”

  聞聽此言,宣明珠腦海惺然一響。

  她怎會忘記,當年皇室有個老皇叔,荒唐地懷疑她不是女兒身,是父皇緊培養接班人,所以才會那樣受寵,是想了個蹩腳主,在一次宮宴上,讓兒媳魏國夫人故將酒灑在她身上,再隨她同入後殿,想借機驗明正身。

  她平素矜貴慣了,莽地被人上『摸』身,當然氣惱,管她什麽夫人,一巴掌甩在那『婦』人臉上,帶下對方一隻耳墜子。

  事是當日赴宴人皆知,可打掉耳墜細,非當事之人不能知曉。

  楚光王。

  那個曾懷疑過她『性』別人,是她堂伯父楚光王宣戩。

  這時聶氏女接道:“殿下若是想起了,主有句話:‘長公主本該是大長公主,堂侄兒也不妨做個親侄兒。’”

  “嗬。”宣明珠笑出一聲,義甲下指尖輕顫了一下。

  這句雲遮霧罩話旁人聽不懂,她卻是門兒清。

  當今天子未及冠,未立後,更子,便給了宗室某些野心鑽空子機會——隻是她怎麽也沒想到,本想釣條大魚,竟釣出了一條老蛟。

  指尖顫抖,不是嚇,是興奮。

  楚光王這一支向來低調,除了魏國夫人當年鬧出那樁事,這些年基本屬蟄隱狀態。

  宣戩長孫,那個比她還年長十歲所謂堂侄兒,宣含弼,她幾乎沒有什麽多印象。此時這層窗戶紙捅破了,宣明珠才猛然想起,宣含弼娶,正是門下省江閣老女兒。

  好,好,處處低調,處處處心積慮。先帝旁子,當今也子,如果宣長賜廢,便要從宗室選擇繼任之主,那將是一場難以想象明暗博弈腥風血雨。

  宣含弼自然不是承祧第一順位人,然他背靠楚光王江閣老兩大後台,未嚐沒有登頂機會。

  所以楚光王想要拉攏她,因為人人皆知宣明珠當今天子不合,就連“大長公主”位分,也一直延壓不晉,隻留“昭樂長公主”封號。

  在司天台一事,皇帝還曾表『露』過將這個封號也褫去心思。

  所以有那句,“長公主本該是大長公主”。

  楚光王弦外之音是,如果她肯相助,到時候新帝登基,會將她當做親生姑母來奉養。

  所以有那句,“堂侄兒也可做個親侄兒。”

  哦,如果真能成事,那個當年被她賞了一巴掌堂嫂,魏國夫人,可就榮登大晉朝後寶座了。

  宣明珠壓住狂跳心緒,從容端起茶盞,不輕不淡地睃了聶氏一眼:

  “貴主人好算計呀,由頭到尾,本宮沒從你嘴裏聽到一句明明白白點名道姓話,這是要本宮靠心照不宣去猜了?倘若,此事生變呢,你主子便會矢口否認——這便是他誠?”

  聶氏女道,“主子說,事關身『性』命,不得不處處謹慎,長公主定能諒。”

  瓷盞在髹漆小幾上一撂,金震玉響,上首聲音轉冷,“本宮怎知,你不是別有用心之人派來信口雌黃!”

  聶女聞言,驀然抬臂。

  迎宵在她作瞬間擋身在長公主麵前,卻沒想到聶氏抬扯開了自己衣領。

  隻見在她細瘦肩頭上,有一款鮮紅方印。

  細看,那印上有“永固維城”字樣,正是穆帝封楚光王時,頒賜給這個皇兒。再細看,便會發現那肉皮上紅『色』不是朱砂,是用錐針一針一針挑出來。

  “不錯……”宣明珠片刻失神功夫,忽一股刺鼻酸味襲來,聶氏迅雷不及掩耳地抬覆住肩頭一抹,竟不知心裏藏了什麽,肩上紅印掌皮膚瞬間腐爛一片。

  饒是宣明珠也忍不住長身起。

  她駭然瞪視那張眉頭都沒皺一下石像般麵龐。

  老狐狸,確是個老狐狸!先以信物保證她確認了他身份,將話傳到,再將這唯一把柄也毀去。

  縱然她有心揭發,也法證明楚光王人來找過她。

  因這唯一證人——宣明珠冷冷俯視聶氏女,“本宮往日聽說,死士口時刻藏毒『藥』,當真麽?”

  聶氏放下血肉模糊,慘然一笑,“主人話已傳到。小人微不足道,不配做殿下籌碼,殿下若想留下小人,隻會得到一具屍。”說罷便要咬牙。

  這一回迎宵及時鉗住了她下巴。宣明珠豎眉輕喝:

  “罷了!人人一條命,誰也不必急找死。放,本宮必然不能放你,本宮亦不費那功夫翹你嘴。你身懷妙絕劍道,必也是下過苦功夫,世上人惜你,你自己便不覺得有丁點可惜?沒準兒,哪日本宮起興,還想再瞧瞧呢。迎宵,將人帶下去看管起來。”

  聶氏聞言目『色』微,遲疑須臾,鬆下抗拒力道,任憑被押去。

  忽聽長公主道:“。”

  宣明珠借方才一晃過燈影,皺眉到聶氏身前,伸指撥開她散泄衣領。

  隻見在那方灼毀皮肉下方,有一個半月牙形狀傷疤,正靠近心髒位置。

  十分眼熟。

  連位置也相近。

  “這是,如何受傷?”宣明珠神『色』清沉。

  聶氏有些驚訝地望長公主,縱使方才她傳遞那些足以掉腦袋信息時,也沒見長公主神『色』變化半分,不知何以對她這小小舊傷來了興趣。

  這問題關大局,聶氏啞嗓音,簡略道:“幾年前為主人辦事,被對苗疆刀所傷。”

  “苗刀?苗刀……”

  前一刻還紋絲不『亂』宣明珠喃喃兩聲,好像遇到了一件不可解之事,好看蛾眉深深蹙起。

  “這種傷口除了苗刀,還可能被其它刀刃造成嗎,比如……

  “裁信刀?”

  聶氏女越聽越為奇怪,她今夜,本來抱有為主子盡忠必死決心,那使盡畢生技巧力道劍舞,是她獲得接近長公主唯一機會,也是對這人世最後一場話別。

  卻怎麽也沒想到,長公主非但不要她命,還一岔三千裏地閑談起兵器傷口來。

  滿腔求死之,在這一刻,忽然便消彌。

  “原九洲之內,除苗疆刀,別其它刀器能形成此傷口。”聶氏說,莫名笑了一下,“裁紙刀,文房擺設,便是盡數沒進身,也及不上這一刀傷口深。”

  *

  聶氏被帶了下去。

  宣明珠遲遲轉過身,推開落地直欞窗,夜風拂起女子鬢發衣袂。

  她對行宮對麵遠山靜默。

  待迎宵回來,宣明珠已撇開傷疤之事不去尋思,側頭問:“珩兒和寶鴉那邊?”

  “殿下放心,公子小姐處安排侍衛一向最周密,那裏並異樣。”

  “那便好。”宣明珠鳳眸深處浮幽邃光影,“料想他也不是來我結仇。楚光王,楚光王,原來是這老賊,當年四哥舉反旗,先帝便懷疑背後有宗室之人支持,隻是四哥抵死不認,一直也沒能揪出那個人尾巴。如今……”

  演了三年戲,如今那隻老狐狸是終相信,她皇帝當真不合了。

  迎宵心血自方才便涼了半腔,如此天大事,關乎江山半壁,得快快傳回宮裏才是。

  宣明珠卻說不,“他這是投石問路,咱不能打草驚蛇。若這邊一收到消息,後腳便傳回洛陽,不是一切都『露』餡兒了嗎。”

  迎宵肅容道,“殿下放心,屬下定不會留下痕跡!”

  “我人,我自信得過。”宣明珠捉過一縷發,在指端翻來覆去地纏繞,如同在捋那隱藏在『亂』麻線頭。

  “問題是京城那頭,皇宮暗處,會不會有楚光王耳目。”

  昔日他在暗,自在明,如今他圖窮匕現,卻將後路掃得幹淨,依舊如同在暗處,冷眼觀察她選擇。

  宣明珠心裏罵一聲“老狐狸”,這個時候,便現出身邊有個可信任客卿是多麽重要。

  她雖帶幾人,奈何考驗時日尚短,這件事上她不敢輕信任何人,皺眉沉思半晌,道:“你先給梅……”

  未說完,自己搖頭,“不,讓我再想想。”

  *

  在這月夜晚,不眠之人豈止一個。

  上京,楚光王府。一個身絳『色』團紋福祿錦袍銀發老人,拄南山龍頭拐將孫兒領到他房,顫微微取出一個黃綢包裹匣子。

  匣有一方印,上刻陽文“永固維城”,乃昔年先父所賜。

  “一眾封王兄弟,隻有我冊禮時得了玉印,雖為私印,卻令我大受鼓舞。”

  楚光王宣戩捧那方印,陷入對往昔回憶,“父皇不該給我這樣大希望啊……他老人既暗示我子分勢馳衡,便不該在最後收回這份特權,令我空歡喜一場,一所得,一所得……”

  “祖父,”宣含弼扶他,憂慮道,“長公主聯合這一棋,會否過冒險了?”

  “冒險?欲成大業何事是不冒險!”楚光王目光矍鑠,不再是人前慈祥軟和模樣。

  “弼兒放心,昭樂是祖父看長起來,她骨子裏那份兒傲『性』,祖父看得真真兒,她不可能受屈宣長賜那個『毛』孩子之下。”

  先前他還有些拿捏不準,憑幾番大浪淘沙安然活到今直覺,懷疑長公主小皇帝聯弄鬼。

  可昭樂一砸司天台,他就確信這不是做戲,做戲沒個將老祖宗禮法都踩在腳底下糟蹋、往天子臉上抹黑道理。

  這位小姑『奶』『奶』,是真敢不把天顏麵放在眼裏,真敢小皇帝叫板呐。陛下呢,年紀輕腕子弱,握不住長公主,到頭來雷聲大雨點小,眼睜睜看人出京去行宮遊山玩水,連北衙軍都控製不住。

  主弱臣強,這正是宣戩看時機,想放一搏原因。

  畢竟他老了,還能再幾個春秋?壯年時雄心如東流逝去江水,他自己沒能實現,寧願化作青雲梯,托孫子一把。

  都是姓宣,都流祖宗血脈,那個至上位置,本就該有能者居之。

  不搏這一回,他死也閉不上眼。

  可宣含弼想法和老一輩兒有所參差,優柔地擰起眉心,“長公主傲『性』兒?孫兒隻見這些年她盡追梅駙馬了,心裏隻有兒女長人,真能指望得上?”

  “你糊塗!”

  宣戩斥道,“昭樂不和梅鶴庭休離,祖父還不敢下出這步棋!姓梅是什麽人,帝師白泱關門學生,把恪職盡忠刻在腦門子上,往常昭樂對駙馬百依百順,才不得不隱忍皇帝一二,可如今——”

  人老心不老楚皇爺眯起雙眼,“真是天助我也。”

  *

  當當當,三更天,佛寺木魚敲了三下。

  侍者智凡往小小燈盞裏續添燈油,一燈依舊如豆,一室晦暗如『潮』。

  “稟尊師,楚王那頭,沉不住氣了。”

  敲本魚僧沒有回應。

  侍者道:“還有一事,那個人,先頭進了回宮,後去了趟顛白山隆安寺,之後便出洛陽,行蹤隱蔽查不到。”

  “非,去攀山了吧。”清泠曼婉聲音出口,方寸暗室恍如梵音普降,現大光明。

  蓮花墊子上,執木魚棰和尚一身海青袍如墨,一雙水藍瞳如魅,微笑,生拈花隨喜相。

  “他早晚會明白,有一座山,是他劫,這一世都休想跨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