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第37章爾母婢
作者:晏閑      更新:2022-03-30 11:59      字數:3806
  從驛館歇後啟程, 入汝州這日卻是輕馬簡從。

  宣明珠欲一進城門便看見當地官員齊候、百姓戒嚴限行的場景,下令隨行禁軍分批便服入城。

  自己卻隻帶十來人,帶著寶鴉同乘一匹烏孫馬, 梅豫與梅珩共乘一匹玄驪駒, 高調也低調地入了城門。

  宣明珠此日身著一套簡練的朱紅斜衽胡服,梳墮馬髻, 腰上佩掛鑲七寶珠的金錯刀,曾著帷笠,便這麽一身清爽來到她的封邑。

  當她放目觀視汝州風俗的時候,懷裏的姑娘卻有些坐住了。

  道兩傍的行人好奇打量這非富即貴的一行人, 多有目光落那年畫仙童一般的雪團娃娃身上, 寶鴉也理會。馬是她鬧著要騎的,可上了馬, 她又眼饞梅大那匹通身如緞的玄馬,騎那一匹, 身子扭來動地消停。

  梅豫自然肯帶的,隻是宣明珠放心,孩兒帶個孩兒, 倘若跌了怎麽處?

  她馭韁的雙臂將團子向懷裏裹了一下, “你老實些,這山望著那山高。”

  梅豫一旁扇風火地扮鬼臉,寶鴉鼓著腮幫子怒指, “梅大,你過份了!”

  梅豫嘿笑,“哎呀,咱們趴針生氣了。”

  “……”寶鴉可思議地探出頭,“你叫我什麽?” 記住網址m.vipkanshu.vip

  “梅葩珍, 是咱舅你起的名字麽,趴針趴針,聽聽,多麽順口。”

  “噗。”

  梅珩忍了半晌,實是忍住,從鼻中迸出一聲笑音,下一刻連忙正『色』,“兄長可如此欺負妹。”

  寶鴉一瞬萬念俱灰。那天她就該嘴欠地把這件事說梅老大聽,現可好,梅大笑、梅二笑、連阿娘都管!

  三隻崽這就麽隔馬鬥嘴,引得行人紛紛側目。

  更豔絕者,卻當屬雕鞍馬上那位舒眉含笑的女郎,英姿嫵麗,令人敢遠觀更敢近,紛紛思量汝州何時有了這等神仙人物?

  許是城中盛興清談的緣故,街上乏嘉服公子往來。經過一處名為三元樓的旗亭時,有兩個書生打扮的青年酒招下對飲,隻聽其中一個感歎:

  “觀星樓倒萬國天樞,是多大的凶兆!如此跋扈無理之人,汝州偏生她封治下,愚弟為這清明天地一哭也。”

  另一人搖頭晃腦接口,“『婦』人誤國,過如是。”

  兩騎經過時正聽見這兩句,宣明珠行若無事地勾勾唇,梅豫卻馬上愣了一下,翳然轉頭,記下那二子的相貌衣飾。

  秋闈眼看遠,汝州道下鄉、縣的考生有趕早的這時便入城了,梅豫看其舉止話風,十有八.九也是秀才出身。

  ——書卻都讀到了狗肚子裏,可知誰的地盤上說誰的壞話呢,忒大的狗膽!

  “阿娘。”寶鴉大蹙眉『毛』。

  宣明珠拍拍她的腦袋,“乖,妨事。”

  人嘴兩張皮,這二位罵得既準狠,也無實據,仗著灌了二兩黃湯就先天下憂而憂,比之禦史台那幫老頭子差得遠了,搭理他們才是抬舉了他們。

  “。”寶鴉兩抱胸,有人說她娘親好,她管他是是無名庶人,就是忍下一口氣,伸出一根指頭,“一句話,我就說一句話。”

  宣明珠看著女兒懇求的眼神,莞爾勒韁馬,將寶鴉抱下馬鞍。

  梅珩同時蹭下馬腹,一臉舌戰群儒的架勢,拉著妹妹的並朝酒招走。

  “殿下……”迎宵有些擔心,被宣明珠笑著揮止了。

  “原就是帶他們來玩兒的,隨他們。”

  那兩個書生正飲酒暢談家國大事,沒留神的功夫,便見兩個黃『毛』兒氣勢洶洶來到。

  二人奇怪,那個看上起斯文靦腆的男孩開口道:

  “足下言:『婦』人誤國,必然便知你口中‘『婦』人’的身份。昭樂長公主殿下,承胤貴,一者,上京觀星台之事,禦史台疏奏被墨太傅駁,二者,庶人胡『亂』編派皇室宗親,以笞刑,而足下見是生員,並非身,罪加一等,當剝入貢院的資格,三年後再試,你服服?”

  那兩個書生聽懵了,眼兒年齡大,道理挺大,又是長公主又是禦史台的張口就來。

  看他衣飾,怕有些來頭,互相對視一眼,含糊著說“哪來的兒,認錯人了”,抬腳便要走。

  “呔!”

  另一個豎眉瞠目的豆丁擋身攔住,猛吸一口氣,中氣十足道:“爾母婢!”

  這三字一出,別人還無何,梅珩聽見先愣住了。

  這句話換成市井之語,便是“你個娘賤婢養的”,實雅,怎麽都該是妹妹說的。

  “寶鴉!”宣明珠也沒到她會說這個,馬上沉眉。

  別的胡鬧都可縱,聞此她卻動了怒『色』,“與誰學的這等話,我抄書十卷。”

  梅寶鴉挨了罵,一般的也氣惱了,對那兩個壞家夥邊哭邊道:“我抄五十遍,爾母婢!爾母婢!爾……”

  她的嘴被一隻輕捂住。

  下馬而來的梅豫一把抱起姑娘,同時一腳踹上那個經傻眼的秀才,把人踢個倒跌。

  少年轉臉輕聲哄,“妹哭,與這起子貨『色』置氣值當,哥哥你出氣。”

  宣明珠見狀輕歎一聲,姑娘哭得倒噎氣,她自己的心頭肉也疼。

  原本的,誰人背後說人,誰人背後無人說,她沒當一事情,沒料寶鴉會替她委屈成這樣。

  她命侍衛將那兩人拘起了,雖必剝奪士子身份,惹哭了她家姑娘,便大牢裏吃幾日教訓罷!

  鬧出這等動靜,也無法繼續悠閑地踏馬遊街,一行便直奔九峰山行宮而。

  寶鴉新上了宣明珠的馬,一路耷著腦袋,還抽抽嗒嗒的。宣明珠低頭循循道:

  “娘是凶你,阿娘也感謝你幫我出頭,寶鴉很好。但是寶鴉應說那樣的話,折損自己身份,對對?”

  寶鴉頭,“寶鴉知錯了,寶鴉抄書五十遍。”

  宣明珠笑道,“知道就行了,抄抄的也沒什麽所謂。”

  梅豫旁笑著幫腔,“兒子看寶鴉也沒錯什麽,治這樣的人闔該一針見血。”

  “可是阿娘罰得太輕了,”寶鴉聲道,“依我說,就該敲碎他們的骨,讓他們能參加會試,眼睜睜看著同窗榜上題名,哼,才叫解氣。”

  這話一出,連梅豫也靜了。

  周遭鴉雀無聲,寶鴉就知自己又說錯話了,吐吐舌頭,“我還是抄六十遍吧。”

  *

  入城遇到這個變故,三個孩子的興致原有些低『迷』,但到達行宮外,看著眼渠水紅繁,恢宏秀麗的瓊樓殿宇,那三雙眼睛又由活泛起來,四處應接暇地觀望。

  行宮的總管原持祿與管事姑姑琳,一早便漢琉璃牌樓下恭候,見到長公主一行人便上見禮。

  宣明珠道免禮,笑道:“原公公,姑姑,這些年有勞爾等此照料,辛苦了。”

  他二人從皆是母後身邊的人,行宮建成後便留用此地,故而宣明珠亦客氣三分。二人自然道敢。

  行宮外有一片綠煙垂楊環繞,清婉如畫,翠葉夏鶯嬌啼。原持祿當先領路,氏則陪長公主身側,見公主中牽著位玉雪玲瓏的娃兒,便知必是長公主最為寵愛的姐,笑道:

  “今兒苑裏早早備下了冷鎮果酪,正好解暑,知姐用得涼,沒有用冰,是拿井水湃的。”

  寶鴉呲起兩排牙,“嬤嬤,我渴,你幫我尋個能安靜抄書的閣子就行。”

  氏聽了心下納罕,早便聽說長公主家的千金與尋常兒同,果然,到了這好玩處說四處逛逛,卻先要抄書?

  宣明珠隻管由她。

  先入城的侍衛行宮各處把守,三個孩子身邊又皆有武衛,怕有危險。

  那邊三顆腦袋瓜湊一塊嘰咕了一會兒,告知母親後,順著竹橋往那有鳥有魚的園子了。

  宣明珠則帶餘人穿過儀殿的漢玉橋,過蓬洲直入正殿。

  八扇祥雲紋楠香木殿門大開,如迎貴主歸家。

  玉階之上飛簷之下,是一排朱漆雕鳳抱柱,盛夏陽光灑落,為那展翔的鳳翎浴上一層金芒。

  宣明珠北靜立片刻,一切仿佛都是昨日的樣子。

  步入殿中,見殿裏的窗蛸珠簾皆換置一新,光明潔淨,由滿意地頷首。

  “你們退吧,平常是怎樣便是了,我這裏用排場。”

  屏退了兩廂的宮娥,她先浴室洗一身浮塵。

  舒舒服服沐了一個香湯浴,宣明珠換了身柔軟的雪『色』袷紗袍,長發簪綰,便那樣散垂及腰。

  烏黑無拘束的柔絲撩撥著纖柳細腰,看著比家時還自幾分呢。

  嫌熱,宣明珠漫挽了紗袖,卸累贅玉鐲,雪的腕上隻箍著三匝菩提子串。

  她拈著一把涼玉柄灑金紈扇出來時,正好崔嬤嬤也換了一身家常的軟緞衣裙,正殿中向琳詢問著什麽,便笑說:

  “嬤嬤別『操』心了,若還累,咱們逛逛?”

  崔氏自然應好。

  澄兒要拿畫傘遮陽,宣明珠將輕薄的蠶絲扇輕遮額,俏然了兩,道必那勞什子。

  走下殿階,陽光果然炙盛,崔嬤嬤此時方笑道:“方才奴婢趁殿下沐浴時四處看了看,琳將此地打理得井井有條,竟無甚事需我這老婆子『操』心的。

  宣明珠頭,她此一路行來,見宮殿的漆柱玉壁處處新潔,花亭湖舫處處儼然,仆婢也整肅,便知行宮的管事錯,她遠上京便糊弄了事。

  “母後留我的人,自是好的。”

  說來,她也該為寶鴉尋一位妥當的傅姆了。

  說賞景,宣明珠的心思頂多三分景上,覺走到了西榭芍『藥』園的花廳外。廳中一張烹茶用的竹案上,被文房物霸占,一個姑娘正奮筆疾書。

  “我說,”沉甸甸的黃龍硯壓住一截蟒緞衣袖,梅豫無可奈何道,“你又要我幫忙抄,放我洗個澡行行,一身汗怪難受的。”

  “哼。”姑娘筆下輟,頭也抬,“誰叫你喊我趴針了,該!放,就放。”

  孩子粉雪般的一張臉,甚至沒有廳外紅如大碗的芍『藥』大,宣明珠隔著花枝靜靜瞧了一陣,輕道:“嬤嬤,你還記得寶鴉三歲生日那天嗎。”

  崔氏反應了一下,“哎喲,都多早晚的事了,過是姐調皮,殿下怎麽還記著。”

  宣明珠搖搖頭。

  人都道她生了個天材,卻知寶鴉兩歲開天智,最大的樂趣就是惡作劇,連大人都思及到的事,她能把捉弄人一宗琢磨出花兒來。

  翻螞蟻藏蟋蟀嚇唬婢女,是兒科,寶鴉的三歲生日那天,她知從哪弄來一根細可見的蠶絲繩,纏廳柱,絆倒了崔嬤嬤。

  問她意圖,三歲女童天地答,試試內造銀蠶絲是否的鋒利。

  與她細講道理,再問她知知錯,她眼中一片純粹,笑嘻嘻頭:錯啦,這個好玩兒,嬤嬤也太笨啦。

  那是梅鶴庭第一次罰寶鴉關祠堂抄書。

  人人勸說姐年紀還,貪玩也是有的,連養榻上的崔嬤嬤也反複求情,梅鶴庭卻沒鬆口。

  她當時默認了,是為一味順從他,而是事關寶鴉的心『性』教養,敢放任。

  聰明和富貴,哪怕寶鴉少占一樣,做娘的也至這般費思量。

  方才城廛,聽寶鴉隨口說出要敲碎那兩個秀才的腕子,宣明珠心頭便一緊。

  這孩子乖巧時,當的討巧知禮,見到之人無疼愛,可你若當她是個團子似的乖囡囡,她冷丁又會冒出一句驚人之語,比大人還狠,臉上卻是那種純純粹粹的無辜樣子。

  孔聖先師說人之初『性』本善,宣明珠自己生養過一遭,卻常記起荀子的另一句話。

  有時,自己時皮是皮了,好似也沒這些古怪念頭,至於那個人,克己複禮,更會了,所以她偶爾也犯嘀咕,知這孩子究竟隨了誰。